我好心讲道理,不想又是个反咬一口的,便也懒得再说。
只见他持短剑欺身上前,那剑势如疾雨般落下,仅能见到残影。
我实在看不清这剑招,全凭本能接招,动作太大,左肩的剑伤昨日又被雨淋,虽重新包扎,却再度渗出血来,血痕蔓延,如青色原野中蜿蜒绽开的鲜红彼岸花。他见到便朝那处猛攻,我终有顾忌,几招过后,手中昔年刀被挑翻脱手而出,无力再战。
他的剑却无收回之意,对准我喉咙直刺而来。
距离太近,避无可避,不给我机会认输。
我便也不躲闪,在那剑距咽喉不到一寸时骤然出掌拍在那剑刃,借势跃起,轻飘飘落回台下,落地时肩部却传来剧痛,额头冒出冷汗,刚有些踉跄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扶住,滚烫的温度自掌心传来,不看便知是剑寒清。
虽说霍少侠朝我弱点下招,但他招数灵活,时间久了必然落败,也没甚可说的。我站稳,忍痛勉强抬手笑道:“不愧是斩雨剑,在下甘拜下风。”
胜负已分,霍江南再欲借机杀我也寻不到借口,只好作罢。
这时只听耳旁有人窃窃私语,说这霍江南侠名满天下,模样俊秀,像极了当年的我。即便是现在,我是魔教护法,他是武林盟右使,地位亦是等同,可惜我堕入魔教,连功夫都差得远去。
我置之不理,忍不住摸摸伤处,再度摸到湿黏的血,我过惯了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这点伤不足挂齿,只想快些坐下休息。
刚要说话,却见剑寒清愀然作色,毫不温柔地将我塞到太子手里,质问道:“这妖人手中已无兵器,欺负手无寸铁之人算什么英雄?”
霍江南虽没我能说会道,跟他顶嘴却不成问题,没能杀死我已心情不悦,也不愿理会他,只平静道:“擂台比武,生死由天。魔教妖人本就该死,有何大惊小怪?”
“是么?不如我来与你比划比划!”
说罢拍剑而起。我和太子一个没留神,便眼睁睁看着那煞星的衣角自掌心溜走,出现在六尺高台之上。
这霍江南本就生得纤细瘦弱,极为适合灵巧的剑法,我的刀若足够刚猛也能破他剑法,问题在于我也生得不高壮,不适合刚猛刀法,因此我俩半斤八两,他稍占优势。
但剑寒清不同。
剑寒清可以用数十种不同的剑法教他做人,只看心情好坏。
他这剑如秋风扫落叶般,甚至我都没见到霍江南有机会出招,便将那斩雨剑挑翻在地,接着出手如电,封住其哑穴,令他手无寸铁,却无法认输。
霍江南未见识过他的可怕,只知他剑法了得,虽不能出言,却愤恨不甘地瞪着他,还欲拾起剑,剑寒清手腕微动,剑气横扫而来,将他屈辱地扫跪在地。
他颜面尽失,目眦欲裂,定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剑寒清不为所动,他身型魁伟,四肢修长,站在霍江南面前睥睨着他,如将所有的光都挡住。手中长剑正指向他的眉心,眼底漆黑,如看一件无生命的物什,不带半分怜悯地道:“既然擂台比武,生死由天,那某即便杀了你,也无人能说什么吧?”
即便相隔很远,我也能感受到那股纯粹而恐怖的压迫感,令人皮肉发冷。此时无关生死,仅身体本能地对强者畏惧。我见霍江南亦是微微发颤,秋水般澄澈的眸底既惊且怕,张口欲认输,却无法出声。
纵使我与剑寒清打过数次交道,也实在搞不清这煞神到底要做什么,只见他手腕微动,剑锋寒芒毕露,那剑还未落下,却见霍江南高昂的头颅陡然垂下,生死间瘫软在地,腿间的白衣竟洇湿大片。
这才发现,那剑只擦着他的肩斩下一缕长发。
实在太丢脸了。
我不由尴尬地移开视线。
剑寒清垂眼瞧见那处,轻蔑笑道:“你也配与他相提并论?”
收剑归鞘,鞋尖将那折断的剑踢至他面前,如把武林盟尊严踩在脚下,冷笑道。
“这第一英雄之名某不屑要,便留给你们争去吧!”
说罢飘然而去,如一阵清风,只留他自己在台上,狼狈不堪,被人当众羞辱,英名尽毁,哪怕夺了魁,也注定是个屈辱的英雄了,以后还哪还有姑娘愿意嫁他?
我若是他,便当场自尽。
却见他捡起膝前的剑,双手颤抖,紧咬牙关,却终没舍得这世间美好,默不作声地钻入人群之中。
此时满场俱静,那剑一出便是云泥之别,再想起昨日那战,不断有人提起他的名字,说这剑寒清便是柳家大小姐所说的盖世英雄,果然名不虚传。
整届武道大会的风采尽被他一人夺走。
剑寒清却如没事人般,只回到我们身边坐下,令人给我重新包扎伤口,继续喝酒。我和太子呆呆看着他,太子先回过神,令人给我端上茶品点心,撑伞怕晒着,打扇怕热着。
被珍惜对待,我已有些不自在。这时熙攘的人群中再度传来躁动,循声望去,却见到好些世家高手护送着一名娇俏可爱、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来观赛,这小丫头正是柳家的掌上明珠,柳如言。
这边被太子铺张得极其奢华,她想看不见都难。见到我和剑寒清,她水润的杏目亮了,漾着浅笑,唇畔泛起两点梨涡,当着众人的面蹦蹦跳跳地扑到我身上,甜甜叫道:“清清哥哥,我来看你了!”
我和剑寒清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见我没有反应,张着水灵的眼睛打量我,见到我肩上再度流血的伤,杏目圆睁,大怒问是哪个狗贼干的?要剁他喂狗。
我抿唇不言。
这霍江南虽还活着,却已声名扫地,何必再告状?然而我不说话,白界却弯着双狐媚眼,将事情经过调油加醋描述一番,把剑寒清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我不知她又是打什么主意。她明知这点伤对我不算什么,比这还重的伤我也受过,带伤作战是家常便饭。
又不会死,只是痛而已,我早已习惯。
柳如言听闻又是那霍江北的兄长所为,不屑地道:“全家都是下流玩意儿,亏得走了,多看一眼本姑娘都嫌脏了眼!”说着持手帕,拭去我额角因痛冒出的冷汗。
我立即感到众人艳羡的视线自四面八方传来,既愤恨,又嫉妒。
我有些发懵。我还在青城派时,每回受伤,也有许多人心疼照顾我,但这些回忆早被我丢弃在五年前,不愿想起。
如今又有好些人围着我,殷勤地关心我,我却觉得周身发冷,慌乱地站立起身,觉得不该这样,更害怕因此沦陷。
挣动下,肩上再度传来刺痛,这痛令我清晰地记起自己现在的身份。
我看看剑寒清,再看看白界、太子和柳如言,退了两步,平静道:“抱歉姑娘,在下先前是骗你的,我乃长生殿护法,手上命债无数,罪恶滔天,当日救你只是无聊罢了。我能救你,也能杀你,请离我远些。”
柳如言困惑地看看我,再看看剑寒清,梨花白的小脸闪过一丝悲伤,随即清甜的笑再度出现在脸上,挽着我的手臂笑道:“别骗人了,陆哥哥。嫂嫂早与我说过你的为人,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寻证据为当年翻案,绝不叫兄嫂枉死。”
她说着骄傲地扬起小脸,在我耳旁小声说道:“别看我年纪小,我可是托人偷来当年的遗嘱,只是时间太久,已看不出什么。对了,听闻你喜欢喝酒,我还特意令人买来三十年的女儿红送你。”
我如遭雷劈,脑中空白,失魂落魄地将手臂抽出。
回过神来,先望望周围,众人都被太子精兵驱散,应当没人听去,这才舒了一口气,作怒色训斥道:“谁要你多管闲事?快把东西毁掉!”
柳如言小姑娘平时牙尖嘴利,火爆脾气,没人敢惹,被我呵斥后却红了眼睛,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咬着唇欲张口,眼泪却先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一言不发地低头掉着眼泪,兔子般可怜。
她像极了我师妹,我过去从没呵斥过嫣儿,她若是哭,我定肯将天上月亮摘下来哄她开心。如今形势所逼,却觉得那泪水是缠绕心头的百般无奈,越缠越紧,挤出血来,滴滴落下,不由眼睛也跟着发涩。
但仍板起脸来还要再训,想让她乖乖回家莫管此事,却听剑寒清轻咳一声将我打断,倒正气凛然地指责起我来了。
“小护法,你凶什么?把小妹妹吓哭了。”
我狐疑地看着剑寒清,他有这么怜香惜玉?
果然,接着便听他压低声音对我说道:“乖,快收下那酒,有何顾虑我帮你解决。”
“……”
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有点过分了,骗小姑娘名字,把人家拎来拎去,现在又要套酒喝。
但被他这通搅和,也再作不出那凶恶模样,只好俯身摸着她的头细细哄慰,坦白心中顾虑,怕她遇到危险,希望她莫再参与此事。
不知为何,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信,感动非常,认为我待她极好,如亲哥哥般。也答应我会小心藏起,不叫人知道。
临分别时仍依依不舍,执意要与我约定再次见面。我便随口哄骗,心里仍感到害怕,越多人关心我,我便越害怕。
害怕自己会不舍得死了。
第二十五章 变故
经历多番变故,武道大会总算结束。
由于剑寒清不愿做第一英雄,满座好汉见识过他的剑后,也无人敢称第一,这届大会最终竟没能评出冠军。
我听后,只觉荒唐至极,简直胡闹!
这瘟神在宫里祸害皇帝便罢了,现在又出来祸害我,祸害江湖人士,这些人还都拿他没办法,也不知谁能出来收了这祸害。
而此次武道大会,除他最出风头外,再度被提起辈受争议的便是我了。
先被陆星临邀战,再挡剑寒清毁天灭地的剑招,剑寒清还没杀我,太子对我殷勤至极,柳家大小姐也将我的话奉为圭臬,最后还与女淫魔白界雄唱雌和,指不定发生过什么。
众人原本的气愤轻蔑竟变作妒恨,说我作恶多端,却坐享无边福分,不知哪来的运气。
这些话都是我与白界离开钱塘县时,于郊外茶楼听人说起的。
只剩我们两人了。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那大会结束后,剑寒清便送太子回宫,各自别过。
临行前他送我一件礼物,是匹精瘦骏壮的小马驹,长鬃雪白,毛发锃亮,配金饰马鞍。
说是先前弄丢我的马,便还我一匹。
还说传闻周穆王驾车御用的八骏马,其中之一名为越影,这小白马便是越影后代,取名逐越。
盼它如祖先般,乘风破浪,越过险阻。
逐越刚三岁,虽不能日行万里,但将它养大后,日行三千里却不成问题,届时我想去哪里都能带我去。
我听得云里雾里,见这小白马肌肉健硕,毛发油亮,定是宝马良驹,仅那黄金马具就比我丢的马值钱,况且我哪能等到它长大,岂不浪费?
忙推辞道太贵了。
他哈哈大笑,问我可知柳如言给的酒价值多少?
我茫然摇头。
他轻按我肩上的伤,那药擦上半日就已结痂愈合,又问我可知太子给的药价值多少?
我愕然,再次摇头。
他笑个不停,点了我额头一下,道:“小傻子。我的马驹不值钱,你若讨厌便如上回那样丢了吧。”
我想起先前因心情郁郁倒掉的药粉,原来他都知晓,现在想想,定也是价值不菲,说不定比小白马还值钱,不由惭愧地低下了头。
天边群雁南飞,斜阳夕照,秋色浓郁。
他看着我还欲喝酒,侍从却再次来催,便摸摸我的头道可惜没空观赏西湖,会尽快回来,待解决长生殿与武林盟之事,明年开春后再来赏景。
我牵着小马驹点点头。自钱塘到皇城少说也要十日,连我都不知自己会在哪里。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又道:即便你离开钱塘,我也会去魔教找你,无论在哪,都会找到你。十年都等了,不差这一会。
如此说我便安心了,随即又有百般滋味回荡心头,抬头却见一行人身影已迎着斜晖走远,便不再想。
我与白界在钱塘再等半个月,少主始终没回来,留在长生殿的手下却传来噩耗。据说我们刚离开没几日,教主便被副教主下毒杀害,而教主生性多疑,昙逝解药连亲儿子都未曾告诉。
这时副教主便告知诸教众,他其实是武林盟的人,陈妙手虽死,但他儿子已提供解药配法,盟主仁慈,只要诸位弃恶从善,便给他们解药。
为求活命,长生殿七座分堂只能臣服于盟主。
这连串的计谋,我简直拍案叫绝。
这厮定是自陈家义女向他求助时便开始布局,待拿到昙逝解药后按兵不动,封锁消息,先派副教主来试探我,确认我并无解药,便毫不犹豫地在武道大会,众人最放松警惕时出手。
反观教主平日暴虐猜疑,不得人心,少主更无意称霸,拒人千里之外,此番情境下能有几人还肯效忠他孤独氏?
果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快,狠,准,必定得手。
五年前便是如此,将我彻底打落,再无法翻身。
难怪那日他不用心对战,还走得匆忙。待掌控长生殿,只要再收服被长生殿镇压已久的邪道十大派,便能一统黑白两道,势力可与朝廷并立,甚至能自称为王,成就千秋霸业。区区武道大会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