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出手接招,独孤诚脸色亦不好看,他本就是强弩之末,想是也被我伤得不轻。这掌已能镇住众人,若是露怯逼剑寒清拔剑,还不前功尽弃?便强撑笔直站着,装得无恙。
面对这魔头我本就压着火,知道说了他也不懂才忍着。若是平时绝不会说出这话,但他偏要牵连无辜,我已觉得怒不可遏,终于还是忍不住将这些话说了出来。
“独孤诚,你莫要欺人太甚!我从未得罪过你,身中寒毒仍冒死赴约,即便是背后也未说过你半句不是。身为属下,我尽职尽责,小心伺候,你却暴虐无常,想尽办法百般虐待。来长生殿是我自愿,我便不与你计较,欠你的今日也已还清,你凭什么要我留下?不走难道继续受你蹂躏践踏吗?”
这话说完,便见他脸上血色褪尽,白煞煞的如同死人,阴狠地瞪着我,漆黑的眼眸却慢慢浮出水气,眼泪跟着掉落下来,滑过莹白的腮,留下两道泪痕。
他反应过来,急忙阖目遮住。
我头次见他落泪,却无心理会,只感到已快支撑不住,却见剑寒清听我说到那些往事登时怒火中烧,又要拔剑怒道不杀这魔头不解心头恨。我只得无奈地再度将他的剑推回,咬牙低声求道算了快走吧。
这时却听独孤诚突然开口,这回声音却是脆弱,或是恳求的,轻声说道:“也有好的时候,你都忘了吗?”
他惯来自命清高,不屑多说,我觉得他是疯了才会当着属下的面说出这些丢脸的话来。
“你生辰时我送你的刀,你到现在都带着。你被罚捱板子整夜发烧,拉着我的手不要我走。还有,清明时你陪我扫墓,在我娘墓前说会陪我一辈子。除夕时我们下山看烟火,你明明也很开心,难道都是装的吗……”
“你给我住口!”
我被他气得发抖。他所谓的好,不过是我出于惧怕的讨好罢了,他竟还拿来当众羞辱我,我勃然怒道:“谁跟你好了?你这魔头心里只有自己,我不过与你逢场作戏罢了!今日咱们恩怨尽消,我不与你追究这掌,以后再出现在我面前,你就是死路一条!”
说罢转身便走。
身后却传来他仍不罢休,恨痛交加的声音。
“拦住他!不许他走!”
本还作壁上观的墙头草们不敢违抗这魔头,但方才那掌却也镇住他们,也未敢招惹我,只得犹犹豫豫地作势阻拦。
但我此时已看影成双,嘴唇定是青白的,连威吓都使不出来。
却见这时,剑寒清终于忍无可忍掉拔剑出鞘,如长虹贯日,斩出神来一剑,将因果崖来路生生劈裂,千层台阶被这剑斩作两半,现出深不见底的惊天缝隙,深不见底,仿佛直通地狱。
登时山石摇落,尘埃漫天,众人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在这地动山摇中,唯有他的身姿站得顶天立地,迎着光高举手中长剑,宛若武神降临人世。
大声喝道:“谁敢拦他!”
声音震破苍穹,众人皆以为天地崩裂,只顾惶恐下拜,不敢阻拦。
我想当年他火烧摘星楼时,当也是这般骇人场景。
那毒在心口肆虐,我已彻底支撑不住,只虚弱地扶着他道别拔剑了,他见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便将我背起匆忙沿断裂的台阶下山找大夫。
我伏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颈,临走前不禁回头一望,只见独孤诚仍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手捂胸口,狠戾地瞪着我。
突然,他身形晃荡,咳出一口鲜血,那血将他优美柔软的唇染得妖肆艳红,即便如此仍死死瞪着我,仿佛要将我离开的身影刻入骨髓。
我无奈地叹息。
这魔头根本不知何为慈悲,怕是至死都不会悔悟吧?
于是不再看他,决然而去。
行至溅满鲜血的大殿前,我扒在剑寒清背上,自上而下俯瞰这大理石砌成的千层台阶,依旧洁白无瑕,却被他劈出惊天裂痕,我不由虚弱却得意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
五年前,我陆铭越是爬着上来的。
五年后,却是堂堂正正地离开,整个长生殿无人能拦。
我跪得下,也站的起来,以后再没人能笑我。
剑寒清没理会我痴痴的傻笑,只默默背着我朝山下行着,走好久才说话,涩声问道:“你为何替我挡那掌?你不是最怕死吗?”
我笑着道:“我现在不怕死了,以后你再欺负我,我也不会怕了,你是不是很失望?”
他没有回答。
下山路上不知怎的,原本晴朗的天空却飘起了雪花,我伏在他身上,看着细碎的雪粒漂浮于碧蓝清空,落上他的发梢,融化作剔透水珠,觉得有些好看,忽然说道:“剑寒清,我无父无母,从没有人背过我。”
他仍没说话。我看不到他表情,也没想要听他回答,只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有好些话想说,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便自顾自地劝说道:“剑寒清,若我死了,你想报仇就去吧,但是切莫只为报仇而活,这样活着太累了。”
雪夹在风中飘洒落着,轻轻飘进我的掌心。
我感到环着他脖颈的衣袖洒了几滴温热的水珠,但已无力辨别那是什么,只是将头垂下埋进他颈窝嗅他身上使我感到安心的气息,汲取最后的温暖,喃喃说道:“剑寒清,我不想报仇了,我太累了,我想回家,我好想师父师妹,做梦都想……”
更多的水滴打湿了我的青衣,将衣袖洇湿大片。
我已意识模糊,隐约听到他在耳旁哽咽着,说道:“好,我带你回家,带你离开江湖,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答应你……不要睡!……”
雪还在下,寒毒彻底失控,蹿遍全身,冷到彻骨。
可我已不再害怕,有人背着我朝家的方向走去。我分不清是谁在说话,也分不清自己是谁,分不清自己从哪里来,要去往何方,只是听到这声音,脑中便浮现出一道映在明媚阳光下,白衣俊朗的身影。
我每回见到他总是洒脱不羁,挂着明朗的笑,强大如一尊神袛,仿佛无所不能。
可为何在这彻骨冰寒之中,我却只听到了他悲切的哭声?
我趴在他温暖的背上,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我太累了,要好好地睡一觉。
有亲人陪伴,这回不再是噩梦,梦里洛尘没有背叛我,独孤诚没有失约,师父师妹没有死,我的武功没有丢,白界……没有爱过我。
我便躲入这美梦之中,不愿醒来。
第三十章 番外梦蝶
我意识浮沉,如一叶小舟于风浪中飘摇。
耳旁传来各式声音,哭声,喊杀声,刀剑相撞声。
我眼前是憧憧树影,林间耀着斑驳火光,无数人将我围住,我的脸上溅了鲜血,神情冷酷,已不知杀了多少人,看到那抹蓝衣身影便如见到亲人般,眼泪直流,不奢求他肯为我对抗武林盟,只要他相信我便够。
但他却只是令人将我擒下,废去武功关入牢底,一边发狠地操干我,一边温柔地擦去我眼角的泪,柔声告诫我莫要寻死,否则便让我仅存的牵挂到为我陪葬。
我绝望地闭眼,再睁开,却发现自己正跪在少主寝殿,阴风阵阵,帘账都是黑的,抬头看到的是他漂亮而冷酷长眸,对我冷笑道:“你不是瞧不起我这魔头吗?到头来还不是回来求我?”
我怕极了这双眼里溢出的残忍,哆嗦着软手软脚地向后爬着,却坠入无涯血海。
我举刀对着无辜妇孺砍下。
这刀过后再不能回头。
长生殿水牢彻骨寒冷,让我生不如死。
四十斤的板子打在背上,我烧了三天三夜,险些丧命。
我都撑了下来,却在看到白界惨死时彻底崩溃,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哭到喘不上气,摩挲着找寻匕首,只想与这痛苦做个了断。
这时却有人用力摇晃着我要我醒来,我耳旁响起少年特有的清冽嗓音。
“师兄,师兄,快醒醒!”
我猛地睁眼,看到的正是陆星临冰雪般的小脸,明亮的眼睛。
怎会是这小子?他又想杀我吗?
我正想着,却见他板着小脸,满不高兴地开口教训道:“平日赖床便罢,师姐回来省亲还睡到日上三竿,成何体统?”
我没明白这是何意思,呆呆地环视四周,清幽雅致的房间,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也有诗酒书籍,墙上挂着的是我的相思,窗外鸟语花香,青山秀水,白云悠悠。
这里是青城派……我的房间?
我还在发怔,却见到屋帘挑起,跨进房中是位俊雅高挑的蓝衣青年,面如冠玉,笑如春风,飘若谪仙。
见到他我胸中的恨意便喷火般蹿起,恨不能与他同归于尽。但当我看到紧随他进来的女孩时,眼泪却蓦地落下。
“嫣儿……”
她长高不少,不再扎小辫,而是盘着整齐发髻,身着浅黄袄裙。她变得成熟稳重,不再是当年稚气娇憨的小丫头了。但我就是能一眼认出她,这个被我和师父亲手宠大的小姑娘。
见我落泪,她慌乱地掏出手帕递给我,口中急唤道:“师兄这是怎了?我不是上个月才回来探望吗?若不是被你那两个淘气的侄子缠着脱不开身,我定常常回家探望。”
洛尘亦接过手帕为我轻轻擦去额上冷汗,温声问道:“师兄可是做噩梦了?”
他的温柔,他的体贴关心,还有那深刻的怀抱早被尘封于记忆中,落上锁不敢回想,怕自己会心软,此时却被再度打开。
我垂下头瞅着他的手,每根手指都生得白润修长,好看极了。我摇了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不,不是噩梦。
现在的你才是梦。
见我不说话只是哭,洛尘轻轻叹了一口气,再度轻柔地为我拭去眼泪,清俊的脸上露出自责的神色,道:“定是太累了,都怪我,自做了盟主便只顾忙武林盟杂事,将青城派都丢给师兄。不过,自上回武道大会你大败独孤坚,长生殿便再无动静,以后我会回来接手门派,师兄尽可四处游玩。”
我这才开口,哑声问道:“武道大会?”
师妹上前疑惑地摸摸我额头,嘟着嘴道没发热啊,怎净说胡话?
便为我细细讲述道:“师兄,你忘了吗?上回武道大会上魔教教主欲大开杀戒,你使出相思剑法,以至情至性破了他无情道,他想起亲手害死亡妻,悔痛之际遁入空门。至于魔教少主,早在五年前便答应你不再杀人。”
我听他们说着,怔怔地被拉去厅堂用膳,饭后仍拘谨地坐着,不敢打架,不敢出门,怕刺激师弟发疯,让噩梦重现,他见我过分老实,反倒劝我出门散散心,怕我憋坏了。
我不知他是否在试探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他表情,见他似乎真的无意管我,这才放心地下山散心。
刚至山脚便遇到熟人。
乌黑的长袍,如美玉雕琢而成的俊美容颜,冷淡的眼神,如往常般拒人千里之外,正是独孤诚。
再看他身旁那人,浓艳朱红的裙摆在风中飘扬,露出雪白细腻的小腿,媚眼弯起,对着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笑笑,千娇百媚。
我却只感到眼眶发涩,好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问他们有何贵干。
孤独诚莫名地盯着我,冷冷道:“你果然记性不好。白界要离开长生殿,你不是说要为她送行吗?”
我越发迷茫。白界便弯着双狐眼,兴致勃勃地对我讲道,她与书生不过是露水情缘,但那书生虽不会武功,却敢为她独闯魔教恳求教主放她自由,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有情郎君,便决定跟他离开魔教。
我疑惑地问:“白界,你喜欢的不是我吗?”
这话说完,却见白界噗嗤一声笑了,眼尾翘起,笑得花枝乱颤,说道:“陆少侠,虽说我们关系很好,但奴家只是把你当弟弟看罢了,你却自作多情到这份上。”
我被嘲笑地满面涨红,羞得说不出话。
独孤诚也没忍住也笑了一下。他本生得极为俊美,却气质阴郁,即使笑也是狞笑,冷笑,这笑却如雨后初晴,洗去阴霾,放出霞光,便是桃花也没这般俏丽。
我愣神的功夫,那笑容却已消失不见,他又恢复冷淡,仿佛刚才都是错觉。
我们送白界到渡口,正是阳春三月,河畔杨柳依依,春风拂面,柳絮纷飞。
我终于憋不住,问独孤诚道:“您,你真的不杀人了?”
他浓秀的长眉微蹙,远行的孤舟落进他淡泊无波的眼底,说道:“世间中惜命为第一,一切世人,甘受刑罚、刑残拷掠以护寿命,我不愿看到我娘死在我面前,便不该杀人父母妻儿,不是你教我的吗?”
果然,一切都是我希望的那样。
我心中酸楚难耐,百感交集,好半天才黯然叹道:“你能这么想便好,以后做了教主,也当善待属下,切莫寒了人心。”
他道那是自然。
我犹豫着,欲张口问他为何那样对我,但这样问恐怕又要被笑,满腹委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作罢。
他虽态度冷淡,却并不像梦中那样暴虐无情。听他语气,我们似乎交情不错,常相约喝酒。
吃过午膳后各自道别。我没回门派,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越发迷惑。踩在脚下的土地那么踏实,天空那么湛蓝晴朗,已有些分不清到底虚幻和现实。
那噩梦中的悲痛往事已离我渐渐远去,我却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