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还拜堂成亲的新人此时兵刃相见,又是闻所未闻。
刀剑相接数招,每招都比上招更勇。被关的日子我便在琢磨,我虽引出相思刀意,但相思剑法柔和轻灵,改作刀法难免有不相容之处,若欠缺之处以珈蓝刀决的威猛融合,或能取长补短,更上一层。
因无法施展,便在心中冥想演练。虽未用过,但每招每式已在我心中。
刚拿到刀未免有些不称手,但随着与他对战逐渐变得心应手。
搏命的感觉让我体内血液快速奔涌,浑身战栗,兴奋不已。
我已有了能反抗的力量。
我可以坦荡地承认,我的确爱过,怕过,恨过。我总说自己不在乎,其实我是在乎的。我不想被人唾骂,我不想被人冤枉,不想被人指指点点,我其实很伤心,只是须伪装成不在乎才能坚持下去,骗自己而已。
我所受的冤屈,被关在牢底的恨,六年折磨,业火煎熬,恨意填满胸膛。
过去我总为别人拼命,打到站不起来也要继续。
可师妹的仇已经报了,我仍要打败他。只有亲手败他,我的噩梦才能结束,我才能真正解脱。
今夜我只为自己而战。
月色皎洁,如水般落满庭院,将我们彼此身影照亮。
他招式千变,出剑翩然灵巧,我竟连衣角都触碰不到。
激战当头,嘈杂人声均在我们周围静谧,连风声也已不见,仿佛以我们为中心划出一道圈罩住,圈内杀气蔓延,只能听闻彼此呼吸。
他的剑如春风化雨,我的刀是炼狱业火。
眼见要败下阵来,我心中越恨,越是不甘,恨我一片真心被他践踏。然而这凝滞的一方天地间,陡然刮起肃杀秋风,吹起满地沙石枯木草屑,浩荡声滚滚而来,便听一声大喝。
“傻小子,你的刀势不够啊!不如我借你吧!”
最先见到的,是他那比日光更加明耀的剑光,仿佛劈裂苍穹,直奔云霄。
尔后才看到那身白衣如从九天落下,那张脸俊朗飞扬,英气逼人,身姿勇猛,携着飒飒秋风,肃杀萧瑟,但我看着那段雪白衣襟,却觉有柔情脉脉,相思刀意顿如绵绵春水,澎湃绵延,掌中百炼精钢,全化作绕指柔。
方才明白欲用相思,须先懂相思。
原来相思刀法可以这样用。我便借他剑势扶摇而上,冲破天际,黑暗的天空被刀光照得如同白昼。
他抬起世间,将世间万物纳入剑中。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时运不曾助我,天地将他推上高台,我只有以手中百丈相思,对抗天地之力。
“洛尘。”
我一跃而起,高高举起手中刀,对上他携天地之力的神剑。
高声喊道:“任你剑招百变,也难敌我入骨相思!”
那一瞬恍如穹宇炸裂,大地晃动,尘埃遮天蔽日,天地昏暗无光。这刀将整座山劈成两半,山脚环绕的湖水奔涌而入,形成断谷疾流,滚滚东流。武林盟据点顷刻间化作废墟,坍裂倒塌,关押我的囚牢荡然无存。
他掌心神剑霎时断作碎片。
我的窄刀便对着他胸口,穿胸而过!
使出这刀我们都耗尽心神,我大口喘息,死死地盯着他,连手都在发颤,全身如散架般。
他发簪打落,长发披散,苍白的唇畔有血线溢出,仍俊美非凡。身体如秋叶般挂于刀尖,费力喘息着,分明狼狈至极,可我看着他,仍能忆起初见时那一眼惊鸿。
为何会走到这步?
这刀没有血槽,插入时痛,拔出时当更痛。
我只要将那刀拔出,他便会鲜血喷溅,当场毙命,但当那力发至腕部时却突然松了手,眼看他倒在崖边,大口吐血。
我还要再补刀,却感到腮边湿漉漉的,伸手摸去,才知原来我也落了泪,便停了手,心道罢了,他自始至终没忍心杀我,师妹的仇也已报了,他当无生还可能,也算恩怨两清了。
待想明白后,只道:“你知道我为何总是原谅你吗?因为我曾经是喜欢你的……师弟。”
他闻言痛苦地阖眼,泪水却滑过惨白的两腮,似乎这句话比那刀更痛。
半晌,喉间发出一阵苦涩的笑,最后看我一眼,轻声道:“师兄,对不起。”
说罢身形晃荡,自山崖跌落。
我什么都未来得及想便伸手拉他,刚握住衣袖,只听撕拉声响,我便眼睁睁看着他自我中坠落,再望向百丈崖下,只余滚滚流水,已无一代天骄。
还如过去般,来得轻松,走得干净,恩恩怨怨都随风消散。
我垂眸望着仅余的那截断裂的衣袖,鲜红鲜红,血一般的颜色,回想那翩翩少年,心头百般滋味,只化作一声叹息。
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周围武林盟大院已在战斗中坍塌成废墟,众人均以为是触怒神灵降下惩罚,惶恐瑟缩着跪拜祈求原谅。沈青强撑着爬起,抖落满身尘埃,狼狈地咳嗽不止。
我再看剑寒清,他依旧白衣潇洒,只是沙场征战使他平添了分杀伐气,他本就生得极为高挑,如今那股压迫感更是山一般地沉下。
近一年未见,我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也看着我,目光深邃,剑眉紧拧,相顾半晌,几乎同时开口。
“你怎么……”
“你穿这身太难看,马上脱掉!”
这便是无理取闹了,衣服分明是上好喜服,连纹样都是金线手绣,还绞面傅粉,路人都道我俊采飞扬,是潘安在世,哪里难看了?
然而我还没等说什么便被他扯住了衣袖,想把我的红袍拽下,我挣扎叫道不要,里面也是红的。
他不信,非扯我衣服不让我穿这件。
我俩都忘了自己还会武功似的,按头掰扯。
然而他走时我还很轻,他常单手便把我从摇光宫拎到御花园,这几个月来我吃好喝好,力气渐长,他竟没拎动我。
这时便见有身着黑衣的教众仓惶奔上山来,对着沈青报道:“沈,沈护法!教主到了,带了三千教众将山下团团围住!”
方才天崩地裂都未让沈青吓到,却被这句话惊得面色煞白,一拍大腿,叹道:“到底是忍不住,强行出关,半年心血,功亏一篑啊!”
剑寒清对此人有敌意,登时杀气凛凛,放开我的衣服,手按剑鞘恨不得这便杀出条血路下山,冷哼道:“来得好!今日便取他首级!”
我忙拉住他,他正有些不快,我慢腾腾地解释道:“我近来情绪不稳,不是每回都控制得住的,倘若见血,怕又要大开杀戒。”
他眼里闪过痛惜,只知走时我还好好的,不知我又遭遇了什么,顿了半天,便与我道:“也罢,我走时听闻独孤诚离开老巢,二弟已带骑兵围剿长生殿,他已嚣张不了太久。我已有对策离开这里,不必担忧。”
说话间,大院对面即涌上大批教众,个个身穿厉鬼般黑袍,深夜下如浩荡冥兵,将我们团团围住,偌大山崖仅余立锥之地。
只听一声长长高喝——
教主驾到!
熙攘人群顶端有八人抬轿踏风而来,落于崖边。轿前黑帘吹起,独孤诚自轿中走出,他与过去并未有太大变化,只是面容越发苍白,阴鸷的眸子越发阴沉冰冷,想是练幽冥掌练的。
诸教众麦浪般拜倒,高呼道:“叩见教主,教主洪福齐天,长生殿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他阴鸷的眸子扫过众人,抬袖照沈青便是一巴掌,怒斥道:“你这废物!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本座看你是想进水牢了!”
沈青挨了打却不敢捂脸,叩头恭敬道:“属下无能,教主饶命!”
我摇头苦笑。
又是一个独孤坚。
我也是不解,他们既然武功高强,认为这是小事,何不自己动手?
他没理会沈青,身子微僵,逡巡转身,迟疑地抬起眼眸看向我,浓黑的瞳仁衬得这张脸越发森白,半晌才冷冷道:“跟我回去,先前的事本座全当没发生,不会再伤害你。”
我大笑不已,笑得停不下来。
看到他对自己护法的态度,我便知道他不但没改,还越发残暴,想让我回去继续当他的狗受他欺凌吗?
他见我只是讥讽地笑,终是按捺不住上前想将我捉回,然崖间本就是方寸之地,仅站我们四人已显拥挤,我要再退,便听身后碎石滚入崖下,才知已是崖边了。
他急忙停步,喝道:“别动!”
说着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又重复一遍,却几近恳求般道:“你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给你,明月,我从未骗过你。”
此人惯来自命清高,谁也瞧不上,如此放低姿态倒是破天荒头一次。
我讥诮笑道:“孤独诚,你便是给个皇位,我也不稀罕!”
说罢握紧手中刀看向剑寒清,以眼神询问:不是说有办法离开吗?什么办法?
却见剑寒清促狭地对我笑笑,道:“既然没退路了,便陪我一起跳下去吧!”
什么?
我没反应过来,他便拉我纵身跃下百丈悬崖。
我呆愣地看着青石岩壁飞速倒退,朝下是河谷深渊,登时瞳仁猛缩,浑身瘫软,险些吓晕过去。
剑寒清也疯了吗?
恐怖的下坠感蓦地停滞,我再看两侧仍是陡峭崖壁,脚下却未踩在实地,头脑因惊吓停转许久,好半天才意识到他正揽着我浮于空中。
手中撑的正是那把能御风而行的飞天琉璃伞。淡青色伞面在皎洁月光下透明素雅,鱼戏莲叶栩栩如生,融于清凉夜色,仿佛以青空为纸,泼墨作画。
我心有余悸地朝脚下瞄去,河谷隐于黑夜,急速湍流,头顶却听剑寒清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便吓坏了?我还当你胆子多大呢。”
我没搭理,身体却紧紧抱住他怕掉下去。
这厮定是故意的,因为记恨我与别人拜堂。
琉璃伞带我们越飞越高,随风飘起,便见崖顶独孤诚双目充血,不顾悬崖之高上前拿我,却被沈青拖住拉回,大声唤道:“醒醒啊,教主,前面是悬崖啊!”
他终于稍稍清醒,阴狠地喝令教众放箭,要将我们乱箭射死。
教众方见识过我那将山劈开的刀,更见过剑寒清斩开长生殿台阶的剑,每回都天崩地裂,以为是神明降临,惊恐叩拜劝道:教主,他们是神仙啊!怎能杀他们?
我已适应了这高度,反倒觉得刺激,亢奋不已,见状哈哈大笑,对他远远喊道:“独孤诚,瞧瞧你多没人心!我走了,别再找我了!”
说话间我们已朝向那轮明月,乘风而去。
他们的身影在崖上变作蚂蚁般大小,他再度拿我无可奈何,再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去。
夜空晴朗,身后月轮如盘,映出伞下一双人影。
此时万籁俱静,唯有清风徐徐,月色撩人。
剑寒清见夜色美好,哈哈一笑,道:“小傻子,你看高处风景多好啊,不喝一杯怎能行?快帮我把酒壶拿来!”
还喝?不怕摔下去?这么高的山崖掉下去可就没命了。
他一手撑伞,一手环着我,腾不出手来喝酒。我便将酒壶摘下,俯瞰脚下莽莽河谷秀丽壮美,身后圆月皎洁明亮,照亮山河万里,只觉这尘世烦恼都不值一提,便笑道:“剑寒清,高处不胜寒,还是我替你喝吧,这杯酒便敬,嗯……”
“敬什么?”
“敬这清风明月。”
“哈哈,好,那便敬这千古明月。”
第三十七章 尾声
“话说一年前,朝廷铁骑围剿魔教,招安教众大半,武林盟主洛尘下落不明,那祸世魔头陆铭越便离开江湖,再没人知道他的去向。然而前几日,他竟又重出江湖,连杀赤霞岭百余弟子,将赤霞岭一夜之间灭门。”
我差点呛到,咳个不停。
我本坐在茶馆喝茶,便听说书人醒目一拍,又是我的故事。
这次我不想忍了,走到说书先生面前,揪住他衣襟将他拎起,忍无可忍地问:“你胡说什么?赤霞岭上下才不是我、不是陆铭越灭的!”
说书人见我气势汹汹,吓得两股战战,哆嗦着问道:“那敢问公子,赤霞岭是如何消失的呢?”
我答不上来。众人便问是呀,既然不是他,那是谁干的呢?
我叹了一口气,坐下慢慢讲道:“此事全因赤霞岭孟掌门而起。前些日子比武招亲大会,青城派陆掌门大出风头,不想结束后孟掌门却对柳家小姐动手动脚,出言轻佻,这柳小姐是陆铭越结义兄妹,便与他告了状,陆铭越一听,不替她出这口气还什么好汉?便趁着夜黑风高,孤身前往赤霞岭……”
众人恍然道:“果然是他!”
我忙道:“不是的,我还没讲完!他刚到赤霞岭却只见孟掌门已被打得认不出本来面目,赤霞岭百余弟子均被吊绑在院内。在场的有蔡家大公子,景家三少奶奶,冲霄门小师叔,天罡院大师兄……皆是与柳家结亲的世家公子小姐,打完了还威胁孟掌门道再不解散明日还来,赤霞岭便只好解散了。陆铭越是无辜的,他只来得及把麻袋解开,那孟掌门便叫道,原来是你!未看清后面便晕了过去。而这些公子小姐又因是偷跑出门打架,怕回家受掌门、家法责罚,商议过后,竟一致决定要陆铭越背这口锅,还说他年纪大了,家里并无长辈家法,这叫什么话?难道我、他就没有家规和长辈了吗?”
众人紧张地问你就是陆铭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