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碧蓝的清空中自由翱翔的飞鹰出神,好似没在听。
他淡然道:“师兄,你知道吗?你来杀我那日,正是我的生辰。我虽知道你是来杀我的,却还忍不住期望你能记得。”
我装作不听,其实都听着,听到这些话说不难受是骗人的,想想便道:“那你可知道,这五年我的生辰是如何过的?独孤诚将我入教那日定作我的生辰,只有那日我能不受折磨。没人在乎我到底是哪日生的,也无人为我再煮一碗长寿面,连我自己也不在乎。”
我惯不爱提那些虐待,只说到冰山一角他便已听不下去,抬手遮住双眼肩膀发颤,哽塞不语。
我接着道:“是你让苍易偷偷将伤药放到我房中吗?以为这样便能弥补吗?也怪我未教过你,你陷害我,废我武功,那样对我,我只是一味原谅。可你明明答应我会保护好她的,怎能言而无信?”
他修长的五指挡住了眼睛,薄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好半天才垂下手涩声道:“是我没遵守承诺,你应当恨我。”
我们彼此再没说话,只听到林间簌簌风声。
他站起身道起风了,回去拿件外袍。
我嗯的一声没搭理,他走了几步却顿了下,背对着我,突然轻声道:“师兄,我今年已有二十三岁,尝过爱恨滋味,看过人世悲欢,这世间没有遗憾了。只是,若能重新来过,我定会选择不与你相遇。”
初秋的风干爽燥热,斜吹遍地芳草,带着芳馨拂过他的衣摆,飘然出世,还似当初翩翩少年。
我在心里道,谁不是这样呢?
这六年来,我们终于坐下说出心里话,我终于明白他是真的后悔过,他也终于明白此结无解,我们之间不是他死在我手上,就是我死在他手上,只待我练成相思亲手了结这一切。
第三十五章 喜事
直到他走远,我心思正怅然,却又见有人来,正是陆星临。
距上次见面不到两年,他蹿高了不少,快要与我一般高了,小脸已脱稚气,透出几分英姿勃发,只有寒星般的双眸没有变。
我皱了皱眉,前几日刚回青城派我便感觉这小子在暗中观察我们,每回想与我说话便被洛尘支走,终于逮到机会,开口便是问我师父到底是不是我杀的,当年为何要走,真是自愿回来的?
我身心疲惫,不知洛尘怎么与天下豪杰交代的,只是时隔多年,是是非非又有何重要?都回不去了。
便答是我杀的,是我自己要走的,也是我自愿回来的,没人逼我。
陆星临并未怀疑,以为我浪子回头,高兴极了,拉着我的手激动道回来就好,以后好好做人,莫做坏事了。
我冷漠瞟他一眼道放手。
若不是心知现在收拾不了这小子,我非好好揍他一顿出气。
接下来我与洛尘几乎没再交流,他照例早晚封我一次穴道,有时也让我呆着单独出门办事,他的封穴手法我解不开,也知就算我跑上个把时辰他也能随时抓我回来,更何况情人蛊被他随身带着,便也没乱跑。
再练几日相思剑法,前前后后已近两个月。
我独自在后山坐着,心想这么练要练到何时?思来想去,既然我已领悟相思剑意,又熟练用刀,剑招是人创的,为何我不能改作相思刀法呢?前人不能做到,但我刀剑双修,或可尝试。
这么想着,便试着以惜年刀化用剑法,虽能使出相思刀意,招数却不熟练,还有许多地方有待磨合,还欲细细研究,陆星临又来骚扰我了。
这回还带着一个梳长辫,鹅蛋脸,杏目柳眉的小姑娘偷偷摸摸来的,我一惊,这小姑娘不正是柳如言吗?
忙问她可是剑寒清出事了?
柳如言道没事,我逃跑之事太子还未来得及告状便被圣上截住,时逢凉州地震,又将他指使到凉州救济灾民,约莫再过几日该回京了。
那我就放心了,便道我这边也没事,莫要担心。
柳如言才要张口回话,便被陆星临抢了先,板着张脸寻根问底:“师兄,方才柳姑娘与我说你是冤枉的,还说那遗嘱上的字迹虽是你的,但你能模仿六七种字体,若真是凶手不该非用自己字迹,到底是怎么回事?别再骗我了!”
我实在不解他为何还在纠缠这个问题,若是信就莫要怀疑,若是不信何必问个不停,见时候还早,便与他们两个将事情经过详细讲述,其中略过他们不能听的内容,只简言道我们有仇。
这两位都是孩子,脾气都如炮竹般,听完勃然大怒,拉着我要找洛尘当面对峙。
我叹道即便师父不是我杀的,在魔教许多坏事却是我亲手做的,此乃大人间恩怨,我会亲手与他做个了断,你们莫要惹他。
陆星临最是维护师门尊严,若能忍下这口气,便不会纠缠我六年之久了,双目赤红,要去找洛尘算账,但他那么小怎是人家的对手?
被我拦下后还要发火,想想却疑惑道:“对了师兄,还有一事是关于那个叶翎。掌门师兄将他安置在武林盟静养,他已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但我前些日子去武林盟时路过门外,时却听到他叫着师姐的名字,还说着,我不是故意杀你的,都怪你师兄抢走尘哥……”
什么?提起嫣儿,我不由打起精神还要再问,却听山下传来喧闹声,竟有大群武林盟打扮的人涌上青城山,守门弟子阻拦不住,眨眼间已将我们团团围住,口中喊道不能放过我这魔教妖人。
我抬起眼皮一瞧,来的人还真不少,都是武林盟众人,其中不乏有人被我杀过人家师徒、父母妻儿等,也有纯粹想来斩妖除魔的。
我已脱离魔教近两年。
平心而论,我自己师妹被人害死会报仇,别人找我报仇好像也没什么不对,这么想来我的确该死。
但既然选择踏入江湖,成王败寇,既然彼此对立,魔教杀正道又有何不对,若是他们是我的对手,亦会毫不留情地杀我。
两种想法,我已分不清哪个是对,哪个是错了。
正混乱迷惑,却见陆星临长剑在手,向前一步,剑光明耀夺目,我站在他的身后,只能觑见这小子刚毅决然的轮廓。接着,柳如言衣袖中滑出三根银针,指尖携着七寸寒芒,亦前行一步,喝道:谁敢从姑奶奶手里抢人!
但这盟众数量实在太多,我内力被封,他们那么小又怎么抵挡得住?
一个是青城派小师弟,天生剑心,前途无量。
一个是柳家大小姐,出身名门,备受宠爱。
都要为我这妖人毁掉名声,豁上性命。
我看到两道身影小小的,却寸步不让,笔直地挡在身前,心里酸楚苦涩,到底是这样,到底是舍不下这些牵挂,我以为我会落泪,但却先笑出了声。他们两个回头不解地看我,不明白我为何在此关头反倒笑了。
我陆铭越生来时运不济,命途坎坷。
苍天怜悯,却赐我一群明知不可为仍要为之的背影。
让我想要活着,却又不再怕死。
今日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是个好天气,远山黄绿相接,色彩缤纷,青城山秋意浓烈。
既然我这妖人已不容于世,何必连累两个孩子呢?便将两个小孩拎到身后,带着干净利落的微笑,攥着惜年刀横于颈前,说道:“陆某自裁便是,不劳诸位动手,莫要牵连他人了。”
他们大概本以为会是场恶战,不想我这魔头竟轻易伏诛了,均是一怔。
冰冷的刀锋紧紧贴着脖颈,我刚要下刀,却觉有暗器将我的刀背打偏,接着便见那人身着冰蓝袍衫,飘然出尘的身影从天而降般落到我的面前,未惊起半点风声,轻功绝顶,缓缓抬袖将我挡在身后。
他急急出手夺下我手里的刀,才惊魂未定以指节摩挲着我脖颈浅浅的血痕,绯红的色泽落入他桃花样的眼底,仿佛眼白也染上了赤色。
我丝毫不感激,若不是他封我内力,我早大开杀戒,也不会沦落到要自尽保两个孩子,更冷眼看他如何收场。
诸盟众见他终于来了,便质问道:“洛盟主,这妖人罪恶滔天,杀人无数,您即便不杀他也该废他武功,否则若他出来继续为恶怎么办?”
他仅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我颈上那道血线,双唇紧抿,如往常般道貌岸然地说道:“抱歉,他毕竟是我师兄,在下会将他留在青城派看好他。”说着滚烫的视线扫遍我全身,盯得我浑身不自在,又道,“寸步不离地看着。”
我啧的一声,别过头去。
外人看来大概又是师弟大人大量饶过师兄,师兄却仍不服气忌恨师弟,并伺机报仇的故事吧?
他这话显然难以服众,便又有人说道:“洛盟主终是要成亲的,总不能一辈子看着他。”
他不屑地笑了一下,是自嘲的笑,视线火辣辣地停驻在我的脸上,像要把我嗜穿,许久,才敛眸,轻声道:“那就一辈子看着他。”
周围人未理解这话的意思,我却顿觉不好,过去每回我求死他都会失控,莫非是我今日寻死又刺激到他了?
再看他的清澈的双目此时是猩红的,不复平日的温和沉稳,唇角缓慢地挑起一抹不及眼底的笑,执念般地盯着我,幽幽道:“我会与师兄成亲,这样便能永远在一起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周围更炸开锅般乱糟糟的,七嘴八舌。我们同为男子,我又是个祸世魔头,声名狼藉,还是同门师兄弟,他身为武林盟主竟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如此污秽不堪的话,必将沦为众人笑柄。
他拉上我做什么?
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我正要开口否认,却听他附在我耳边,牙齿轻轻咬着我的耳垂带来酥麻的痛感,柔声说道:“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处死你,不想小师弟和柳姑娘意外横死就安分点,我能威胁你的事太多了。”说着指腹捻了丝我颈前渗出的血,瞳仁动也不动地盯着那点血迹,以令我遍体生寒的温柔语气唤出那个词。
“师兄。”
我怔怔地看着,觉得他真的疯了。
那日之事以混乱收场。
我被重新带回武林盟关押,他真要筹办婚事,并撕破温柔的外皮,仔细与我描述敢自尽后炼狱般的结果,再度威胁恐吓我。
这是他的惯用伎俩,只要我还有牵挂便是我的弱点。
我想起那日陆星临的话,趁他忙得无暇管我,便藏了窄刀偷摸潜入他安置叶翎的房间。他果然已神志不清,但无论何时见到我,原本秋水般的眼眸都会迸溅出毒蛇般阴冷恶毒的恨意。
我对他没甚耐心,也没时间,先以刀在他引以为傲的艳美脸上,自额角到下巴划出两条交叉着深及颅骨的血痕,将这张脸彻底毁去。
他心智退化般,捂住脸呼痛,大滴地落泪,泪水和血珠和着淌了满脸,不复娇艳。
我冷冷问道:“你为何杀嫣儿?她与你无冤无仇,得罪你的人是我。”
他分明很痛,嘤嘤哭着,听到我的声音却像回想起什么,抬眸冷光如利箭般射来,痴痴笑道:“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尘哥竟与我说不想报仇了,是你师父命不好,发现了他的身份。你师妹可是你亲自害死的,谁叫你不早些自尽呢?你也是下贱,被那样玩弄了还要巴着他,我再什么不做,他便要带双宿双栖了……嘻嘻,另外告诉你,你真以为我派去的人有那么蠢,不但没杀成还放你逃出大牢吗?真以为自己武功全失,能顺利逃出武林盟的追捕吗?呵呵……”
他说着得意地低笑起来,道:“他不喜欢我阴狠毒辣,喜欢你天真善良,不谙世事,喜欢你无论如何都原谅他,他怎不想想,我们从小流浪,若不心狠手辣怎能活下来?我便要看看,待你变得同我一般心肠毒辣,被操得如同娼妓,恨他入骨时,他还爱不爱你?”
我已听不下去了,如同被水里捞出般剧烈喘息着,回想逃出武林盟的那夜。
叶翎告诉我师妹已死,我便与洛尘对峙,他不敢再瞒只好承认,不断与我说他没想到的,离开时怕我自尽还将我手脚捆住。不想当夜便有杀手打开牢门解开绳索要杀我,非但没杀成,反倒让我逃了出去,甚至那路上的守卫也格外松懈,我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现在才知他们应当是故意放我的。
我看到他破了相的脸不住地流血,鲜红丰润的唇开开合合,却听不到他说的话,只听到自己喉中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像被垂死间掐着喉咙发出的,压抑着,却又悲凉的,像是笑自己这一生。
这只因被一个人喜欢便毁去的一生。
“是我错了。”
我手里的刀插进他的心窝,转了一圈,看着鲜血狂涌,柔柔笑道,“你们才是天生一对呀!”
拔出刀,再捅入,再拔出,再捅,鲜血流了满床,脏器淌出,娇美雪白的身躯断作数块,已成血人,我分明看在眼里,却没察觉似的反复捅着。
满地的鲜血刺激着我的眼瞳,我的手颤抖不息,血已干涸在右手,一块块的,脏兮兮的,我却喜欢上了这颜色,沉寂已久的心又开始躁动,连指尖都兴奋得发颤,理智渐渐离我远去,只想杀更多的人。
是他们先负我的。
我已经尽力了,我善待了每个人,却无人善待我,众生只想看我堕入魔道,人人践踏我,人人都有罪。
凭什么我便该被他们踩在脚底?
既然他们都该死,何不提起刀来杀光他们?
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