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发疯地跑着,耳旁的疾风呼啦刮过,恨不得穿破他单薄的身子。眼前的景象跌跌撞撞,四周被月光照得灰白,宛如鬼手一样的树影从身侧后移。树上的猫头鹰等着橙黄色的眼珠子,被突然的来访者惊动,呜咽着飞走。
他之前跑的时候被抽了一棍,脚下一瘸一拐,却还不自知地机械地跑着。期间不慎被树藤绊倒,径直从斜坡滚下,衣裳被划破了一大片,脸上被荆棘割出了许多或深或浅的伤口,糊了深色的混了草汁的泥巴,绾发的簪子不知是何时滑落的,现下这般容貌加上披头散发,像极了在地狱中逃窜的厉鬼。
“站住!”
身后的人追了上来,距离愈来愈近。
安戈不敢回头看,生怕减了速度,下一刻就被当头棒喝,被抓回那破旧又可怖的木屋。
跑到一个分叉小路面前,安戈想也不想,拖鞋扔向左边那条路,瘸着腿躲进右边小路的草丛中。
那两个人跑进一瞧,本来还在犹豫要去哪头,结果发现左边的那只鞋子,断然拔腿追去。
安戈躲在没什么遮蔽度的草丛里,即便脚步声逐渐变远,他浑身也抖得吓人,他怕万一手脚不听使唤,碰倒了什么东西被发现,便一直把拳头咬在嘴里,鲜血成汩成汩的流下也未发现。
菩萨保佑,那两个人一定一定要跑到很远,一定一定不能发现中了计,一定一定,不要再对他做那种可怕的事情。
他这样想着,蓦然!不远处又传来脚步声!
不偏不倚,正是他们离去的方向。
像是什么东西坍塌了一般。
安戈的脸白了又白,心脏仿若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一般。他胡乱在周身抓了两把,仓皇间摸到一根手腕粗的树枝,僵硬地握在手中,侧耳屏气,听那愈来愈近的脚步。
“嚓!嚓!”
每一声都仿佛踏在他心口,将那里陷下去一个深坑。
五步......四步......三......二......打!
安戈闭眼朝那方向一劈,木棍却被一个很大的力道接住。他拼了命地往回抽,却动不了分毫,急得快要崩溃了,直到耳边传来那声久违的,冰冷又温柔的声音:
“小夜叉,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是不是考试周大家都比较忙吖,老木祝要考试的小可爱们分数高高,拿到自己满意的结果~~~
第42章 绑架(五)
“小夜叉, 是我。”
听到这声叫唤, 安戈抽搐的身子一僵, 像是被人敲了一棒,脑袋里嗡了嗡,以为自己听错。
他不可置信地掀开眼皮, 在惨淡的月色中,依稀瞧见眼前之人的轮廓。高大的身影,宽厚的肩, 比往前任何一个时刻都来的让人安心。
仓皇不定的心似岌岌高悬,似一只濒死的无脚鸟,呐喊,嘶吼, 却只有压抑无奈的喑哑声。
它飞了许久, 直至快要力竭身死,才终于找到寄托,宛如飘零在阔海的扁舟寻到港湾。
安戈的喉咙梗了梗,眼眸又红又颤,咚得扑到他怀里,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猴哥, 我再也不跑了————”
方羿如瀑的长发束在发冠之中, 往日高贵的衣袍换成了干练的夜行衣,平常坚不可摧的人陡然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让他小小惊愕了一下。
不过惊愕之余,亦有一股被信任的充实感。
安戈闷在他怀里, 攥着他后背的衣裳,抽泣着说。他觉得他现在痛哭流涕的样子肯定很丢人,但他没办法,在绑匪面前伪装得再不可一世,在见到方羿的这一刻,见到所信任之人的这一刻,躯壳都尽数坍塌,剖出最里面那块柔软又脆弱的部分。
方羿猛的被他抱住,心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痒痒的,又让他不得不温柔下来。
他从未如此拥抱过别人,于是笨拙地将手放上他的脊背,尝试地拍了两下,温和道:
“我在,莫怕。”
躲进云层的明月又娇羞着溜了出来,将幽暗的山谷照亮了几分,不知从哪里飞出了几只萤火虫,绕着两人的衣角翩飞,给素淡的夜晚添了些许颜色。
紧紧相拥的两人,大抵是没瞧见这盛夏的绝美夜景,眼中唯有彼此,自然是容不下其他的。
那之后,方羿是将安戈背回去的。后背传来这家伙律动的心跳,他很安心。
他看到安戈身上被撕坏的衣衫,以及肿得发烫的脸颊,约莫推测出来他遭受了什么。故而在那两个壮汉追回来之际,方大侯爷没有手下留情,一记碎心掌过去,将二人送去见了阎王。
至于那留守在小木屋的管瑶,等到黎明都不见两人回来,推测该是出了事端,于是草草收拾着装,扣上盖过她脑袋的兜帽,急匆匆折回华泱,等着开城门的时辰。
日升月落,昼夜交替。
安戈从柔软的床铺上睁眼时,已是第三日晌午。
他没有立即起床,只是呆怔地瞧着垂下的暗灰色床帘,抬起指尖,摩擦绵软的被衾。从未国到容国这么久,他
第一回 醒来,心里觉得无边的充实。
“主子,您可算是醒了!”
茯苓顶着哭得发肿的核桃眼,忙不迭扑过来。
“不是说要回未国吗?您怎么就遇上劫匪了?要不是侯爷及时赶到,奴婢怕是......再也见不着您了!”
安戈抬手去拍她的头想安慰一下,却发现手背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小伤口,怕茯苓看了难过,又缩回被子里去。
他这遭无妄之灾来的委实冤枉,将他好好的逃跑计划搅黄了不说,还险些害了性命。他与管瑶的这些恩恩怨怨,说出来怕是没多少人相信,若是说与茯苓这丫头,她倒是不会质疑,不过也肯定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
还是算了,经此一遭,那管瑶断然也会安分一些。索性学一回那些胸中有天地的大人物,不与计较了。
“我这不是没事儿嘛?哭什么?”
他咧嘴大笑,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
茯苓连忙抹了眼泪,道:“奴婢只是担心,这人胆大包天,竟然敢对您下手,来头肯定不小。以后的日子恐怕......”
看吧看吧,他说什么来着?
安戈眼珠子转了转,又道:“怕什么?绑我的那些人只是看我像是有钱人,拿我做人质,想敲诈一笔。这不他们还没等到讹钱,我就跑出来了嘛?”
茯苓将信将疑,盯着他还没有完全消肿的脸颊,问:“果真吗?他们没对主子做什么非分之事?”
安戈知道自己现在脸上的伤还没消,于是道:“绑匪嘛,动手打两下还是有的,不然人家当绑匪岂不也当的没面子是不是?不过后来我运气好,跑出来一下子就遇到了猴哥,他功夫那么好,咔嚓两下就把人收拾了。嘿嘿,我当然就没事儿了。”
茯苓垂下头去,糯糯道:“这一次,委实多亏了侯爷。那晚他抱您回来,奴婢瞧着您脸上的伤,那不省人事的样子,真想一咕噜对侯爷全招了......您根本不是长公主,不必替她受这份罪的。”
“可别啊!”安戈连忙捂住她的嘴,“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现在要是被猴哥他们发现我是个冒牌货,把容国上下都骗得团团转,那可是要杀头的!”
茯苓委屈巴巴地道:“所以,奴婢后来想到这一层,便也没有说。现在侯爷对您好,可不保证他知道您的真实身份时,不会大发雷霆。”
不知怎的,安戈的耳朵里突然就钻进方羿那句“我在,莫怕”,心里莫名其妙有点发痒,眼睛不自然地朝旁边一瞟。
“那个,茯苓,猴哥那天是怎么知道我出事的?”
茯苓细细回想,道:“那日的事情,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奴婢一直以为您成功避开侯爷,逃回未国了。却不想,在傍晚之际,江大人突然来审讯奴婢,询问您的下落,奴婢自然是不能说。把江大人气得半死,就要给奴婢用刑。”
安戈心里一紧,“他们敢打你?!”
“没有没有!”
茯苓连忙摆手解释:“还好云舒君过来得及时,跟侯爷说,与其审讯我这个不明所以的丫鬟,还不如想想,谁会协助您逃跑。奴婢当时是不怕的,因为主子所有的计划都只有自己一个人,除了奴婢,根本没有第三人知晓,他们就算问遍天下人,也问不出您的下落。何况当时城门已经关闭,侯爷没有大王的旨令,没办法开城门,唯有等到第二日去追。那时,您早就逃远了。”
“然后呢?”
“然后侯爷二话没说,就跑去了国师府,奴婢也被关进柴房了......不过后来,听云舒君说,侯爷从国师府出来,私自翻了城墙,跑出去找您了。”
“翻城墙!”
安戈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那玩意儿不是有好几丈高么?他怎么翻过去的?还有,不是说没有大王的旨令,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城进城么?”
茯苓低下头,道:“但是,侯爷向来沉着冷静,蓦然做了这样冲动的事,断然是算到主子您遭遇不测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可能......在他心里,您的安危,比大王的命令更重要罢。”
这句话钻进安戈的耳膜,往日咋咋呼呼的性子陡然安静下来,他觉着,方羿看上去虽然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但相处久了,却也能发现那掩藏在不起眼处的温柔。
亦或这份温柔一直存在,只是未有人能让方羿敞开心扉。让他徒徒守着那一方巴掌大的角落,孤傲地将围墙越筑越厚,最后密不透风,将探索之人统统拒在墙外。
浅近些说,冰冷之人,或许只是孤独。
“猴哥,在干什么呢?我可以进来不?”
安戈在书房外面探头探脑,然后欢脱地趴在他身前放书的矮桌上。
方羿从书里抬头,望了望对方乐呵呵的虎牙,“你不已经进来了么?”
大概是那身没有杂色的黑袍的缘故,衬得他整个人还是冷冷的,只是眼里一闪而过的担忧,还是被安戈精准地捕捉到了。
他嘿嘿两声,“我这不拖你的福,现在醒了,过来给你报个平安嘛?”
方羿的眼色柔了柔,“伤好了?”
“差不多了,现在能吃能跳,一点事儿都没有。”
“那便好。”
“还是多亏猴哥的药好,我以前受伤什么的从来不会好这么快,来你这儿虽然吃过几次亏,但过两天就都能下床了。”
安戈一边拍马屁,一边从随身带的食盒里取出一碗清凉的绿豆汤,道:
“猴哥,我呢啥也不会干,唯一能煮的东西就是这个了,你也别嫌弃哈,就当我给你的谢礼了。”
现在正值盛夏,绿豆汤刚好有败火的功效,也算是颇有心意的谢礼了。
不过永定侯府的绿豆汤一般是给下人喝的,上面的主子,乃至云舒君这些门客,喝的都是银耳莲子羹,甘美又爽口,造价和口感都远胜过绿豆汤。
方羿轻蔑地瞥了那碗墨绿色的汤汁一眼,道:“头一回听说有人拿绿豆汤作谢礼。”
安戈宝贝万分地捧过去,生怕洒了哪怕一滴,道:“你可别小看它,喝下去可舒服了。而且我拿凉水浸过,现在喝正好。”
方羿不以为意——这东西有何宝贝的?再者说,只用凉水浸又不加冰,喝下去也不会特别舒爽。
心里这样想着,却还是将书放下,“你这谢礼,我便姑且收下了。”
安戈心里美滋滋的,猛然瞧见方羿抬手时,右手上厚厚的一层绷带,大惊失色:
“猴哥,你的手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号外号外,冰山大侯爷开窍了,冰山大侯爷开窍了!
第43章 中秋(一)
方羿右手的伤是那时在赌坊留下的, 最后的一枚骰子刺进他的掌心, 虽然用内力将它逼了出来, 却也留了个血窟窿。
“是不是打那俩绑匪伤的?”
安戈无比歉然地捧着那只手,心里抽得疼了一下,“那两人可能打了, 一个拳头能让你半天抽不回气儿!”
他那日惊恐交加,早早在方羿怀中晕了过去,自然没注意到他一来就缠着的绷带。
隔着纱布传来的体温让方羿颇为不适, 于是抽回手,“不碍事。”
安戈本来好心好意关心他,却没想到热脸贴冷屁股,脸上的殷勤瞬间荡然无存, “哼, 不碍就不碍。”
他见方羿迟迟不喝绿豆汤,反而对手里的书卷更感兴趣,于是把脖子探过去,“这书都写什么啊?有那么好看么?”
他今日嫌天热,让茯苓帮他把头发都绑了起来,这个伸脖子的动作, 无疑将他整条脖子都露在了外头。
方羿垂眸, 盯着他脖颈出的一团火焰状的印记,昨日在镜湖神医那儿的对话又回响在耳廓——
“你果真要让我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不怕他对你心存歹念?”
寒针手里握着捣药杵, 本着挚友之间需要互相提点的本分,多了这句嘴。
“来历不明?”方羿问。
寒针眉毛一竖, “便是之前跟你说的,你的这位侯夫人身上,有西施咒啊。”
“你当时拿不准,只是猜测。”
“之前是猜测没错。不过我刚刚给他上药的时候,不小心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
寒针把“不小心”三个字咬得很重,生怕某人误会什么,克扣他的诊金。
“然后?”
寒针拍了拍自己的后脖子,道:“咒印已经现出来了,还很明显。这表明......他最近发作过,也许就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