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对着那一家四口,哭着说,你们别吃我......只要你们不吃我,让我做牛做马都行......我给你们舔鞋,求求你们,不要吃我......
没用的。
他把他们的鞋舔得干干净净,甚至泛着亮光。那家人却还是无动于衷地劈柴、烧水,甚至在商量,要不要先把他扔河里,清洗干净。安戈印象最深的,是在他头顶刺啦刺啦的磨刀的声音。
后来,大概是老爹一下子回神了,抄着砍柴的斧头就冲过来,说,这笔买卖我不做了,把儿子还给我。
他们扭打在一处,安戈瑟缩在墙角,看准了一个空隙,拔腿就跑。
刚从死亡边缘逃出来的他脑子一片空白,唯一只有一个念头——跑。
跑了很远很远,越过水洼山道,周身力气用光了才停下。然则,他停下不到片刻,想起老爹还在后面,又连滚带爬往原路折回。
随后,便看到那堆尸骨。
“老爹,你总说我在恨你。其实没有的......你不顾一切来救我,我看见你来的那一刻,怎么会恨呢?我谢谢你,当年下那么大的雪,我的亲生父母把我扔在雪地里,是你捡的我。你养我,给我买糖葫芦,教我折鸟,教我打弹弓。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亲爹......”
他最珍藏的记忆,是那天老爹给他折了一只风车,他穿着开了口的布鞋,在山间的小径上疯跑。从林间的水杉跑到小溪,冲老爹脆生生地说“老爹老爹,你看它在转”,然后从小溪呼啦啦跑回水杉下,又从那边再跑回来,说,“老爹老爹,你看它在转”。
山林那么安静,独独被他的笑声填满。
“前些日子给你烧的纸钱,也不知道你花完没有。你别光想着省,该花钱的地方就花,不够用了,再给我托梦,我多烧一些给你......他们说,那边天凉,你多买两床棉被,别老是盖草席......”
平日嬉皮笑脸的人突然沉了下来,一面哽咽,一面又怕老爹看他这样子会难过,便又硬着喉咙挤出笑来。
他朝手里折的红色的飞鸟深深吹了一口气,似要将这些话都寄托在上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孔明灯里,拿来火折子点亮灯芯,又道:
“老爹,跟你说的话,都在这张纸里了。你不在阳界,也不知道神仙会不会把这红纸送过去。要是飞不过去,你就来我梦里找我,我当面儿跟你说。不管你在哪里,都要记着......”
他的喉咙上下滚动,眼眶蓦然就滚下一滴泪来,像是说着海誓山盟的诺言,深深道:
“儿子想你。”
他说完这些话,心口一松。因为思念堆积的抑郁,仿佛就顺着这两只孔明灯,飘到了九霄云外的地方。
方羿仍旧笔挺地站在枫树下,遥遥望着那颓然坐在墙头的人。安戈今日的衣裳很素,是几近蜡白的浅绿色,宛如湖畔边,被风霜劈得病怏怏的野草。
他的手抠着凹凸不平的树皮,决定了一件事——明日中秋之宴,他要带着小夜叉一同去。
他要将小夜叉介绍给所有王室贵族,告诉他们,他方羿如今娶了妻子。
而眼前这机灵古怪却无限可爱之人,是他的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安戈对老爹的亲情是真的,所以他想家,想的不是冰冷王宫里,几乎与他没有关系的安胄
第47章 放手(一)
安戈放了孔明灯之后, 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模样。
看来, 传说这东西, 还是能在很大程度上治愈人心的。
但是他满血复活的那天早晨,方羿便给了他当头一棒。
“今日王宫的中秋家宴,我们一同去。”
“啊?!”
安戈的脸皱成了包子, 他本来打算趁方羿入宫,他要跟踪江仲远,看这两人是否会在情意渐浓时卿卿我我的。毕竟他是这中间牵线搭桥的月老, 可要实时跟进,确保这对小鸳鸯的甜蜜程度。
“不是家宴嘛?你跟大王不沾亲带故的,为何要去?”
方羿理了理平整的衣领,对今日的玄色衣袍十分满意, 道:“我是容国唯一的异姓侯, 大王想着,已经请了其他三位侯爷,独独不叫我,会落人口舌。”
安戈若有所思地摸下巴,表示非常同意,“嗯!我也觉得有道理, 所以你尽快进宫, 别让大王担心了哈!”
说完便脚底抹油,一个健步就往外跑, 却被某人拎小鸡一样拎了回来。
“哎哟!”
方羿嫌恶地瞥了眼他松松垮垮的睡袍,道:“去换正装, 不然......本侯也不介意亲自帮你换。”
安戈在空中乱踢乱蹬的两条腿骤然停住,下意识捂紧胸前的大馒头,戒备地剜了方羿一眼:
“换什么换?你你你可是大侯爷,说话干事能不能注意点儿?”
“正因为我是侯爷,你是侯夫人,我们之间才不该有疏远的礼数,对么?”
“对你个头!礼数在你们嘴里一会儿一个样,又说吃饭不许说话,过会儿又说吃饭可以说话,没个准头!”
“是么......那你觉得‘周公之礼’,是个怎样的礼数呢?”
安戈活脱脱一愣,“周,周公之礼?”
方羿十分和善地提醒:“若本侯帮你换正装,指不定一个没忍住,与你轻解罗裳,品尝一番云雨滋味,今儿的中秋宴,便也可不去。”
安戈立即乖巧地一动不动,咽唾沫仿佛吞石头一般,“那什么,谁说不换了?我要自己换,放我下来!”
方羿这才惬意地收手,“本侯等你一炷香。”
安戈仍旧捂着大馒头,如临大敌道:“你先出去。”
方羿耸了耸肩,表示对他的身体无甚兴趣,干净利落地跨出房门,留某个小夜叉在屋内张牙舞爪地泄愤。
安戈最不喜穿的便是正装。因为容国的贵妇人服饰为了突出细腰如柳枝的美感,会将胸以下,臀以上都收得很紧,勒得他喘不过气,连饭也不能好好吃。
何况,他向来跟“王宫”这两字犯冲,在旁人眼中,那里是天子出入的金殿堂,在他那儿,便是火海刀山,修罗地狱。
“瞧你这样子,此行不像去王宫赴宴,倒是去法场赴死。”
马车行到宫门口,方羿似笑非笑着看他。
安戈心里仿佛扎了个带刺儿的毛团,动一下便浑身不舒坦,他砸了咂嘴,道:
“对那儿的印象不怎么好。”
在未国王宫,有一个整日找茬的未王后,在容国王宫,又有个手段狠毒的管瑶。好不容易见到个恍若天人的国师,都还是被安如意伤透了心的痴情汉。真是一朝被蛇咬,处处闻啼鸟。不管是哪儿的王宫,没别的,就是跟他犯冲。
车夫掀开帘子,恭敬着等候二人。
方羿并未着急,维持着端坐的姿态,道:“印象不好,是因为你每每都遇到不好之事。”
安戈不屑,“我有预感,这次跟之前差不了多少。”
“是么?”方羿眉梢一挑,又道,“本侯的预感,却与你截然相反。”
安戈瞋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环胸,“先说好啊,要是这回有人惹我,我可不会像上次那样,罚我跪我就跪,叫我不跑我就不跑。”
方羿冷静如常,仿佛一簇翠竹俨然在胸,道:“放心,王后一干人吃了亏,不会再刁难你。”
“吃亏?吃什么亏?”
安戈一头雾水。
方羿的眼神不自然了一瞬,空拳放在唇边咳了咳,没说什么,转而下了车。
安戈直觉这人肯定有什么事瞒着他,难道这猴子替他教训了王后等人?
怎么可能?
他再大也只是个侯爷,怎可能对王后做什么?
稍微想想便被自己可怕的脑洞憋了回去,然后匪夷所思地探头出去,“你还没说呢,她们到底吃了什么亏啊?”
方羿看了眼面前巍峨的宫门,对努着嘴的安戈摊出右手,警告道:“王宫到了,说话还是留扇门的好。”
得,又一次问到一半被堵回去,这让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某人很是不爽。
方羿见他迟迟不动,摊开的手勾了勾指头,道:
“下来罢,夫人?”
安戈瞟了眼陆续驶来的马车,人委实渐渐多了起来,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手搭过去,顺着那力道跨下马车,装出一副与方羿举案齐眉的假象来。
可恶的猴子!
王宫的青石砖路很长,除了端着盆盏的忙碌的宫人,还会碰到赴宴的各种侯爷,方羿一一与他们打招呼,而后将安戈介绍给他们,便真的宛如家人。
期间有位侯爷打趣:“往年方侯形单影只,入宫赴宴皆是独来独往,如今成了亲,有佳人相伴,倒让这宫宴上,又多了一双璧人。”
这话说完,安戈潜意识偷看了一眼方羿,瞧见他唇边,竟有一丝融化了往日冰冷的笑意。
他来侯府这么久,从未见过他有什么家人,连提都没有提过。平日往来的都是官场上的朝官,应酬谈说自然不能真心,一句话背后的意思还得互相猜忌。偌大的一座府邸,能够谈两句心的唯有云舒君和江仲远,不过方羿平日总是端着脾气,自然也不肯将这脆弱之处示与旁人。
安戈想,这人大概也在渴望家人罢。
都是可怜人,那便互相照应一下罢~~~
“猴哥,这桃子好吃,多吃点多吃点。”
席间,他与方羿坐了同一张矮桌,为了照顾他这“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兄弟,安戈不断地给他拿吃的。
但是方羿却不怎么领情:“水果是饭后吃的。”
安戈早习惯了他这不给情面的样子,也不生气,喂食的竹签子一转,不由分说塞自己嘴里,转而又给他夹菜。
“那就吃点儿牛肉,我还没尝,不过宫里的东西味道肯定不错。”
方羿的眉毛跳了跳,善意提醒:“这是牛鞭,你觉得我需要吃么?”
安戈一顿,讪笑着转移到自己碗里,“那,那我吃,我需要嘿嘿......”
天地良心,他是真需要!
他的小安戈,已经一个月没有站起来过了!
方羿假装不知道他男扮女装,故意发问道:“这是给男子吃的,你需要什么?”
安戈火速朝周遭的桌案看了一圈,发现果然只在男子面前有一盘,女眷那一侧放的都是汤羹,于是讪讪一笑,道:
“那个,你不是不想吃嘛?你放心,以后你不喜欢吃的东西,尽管交给我,我不挑食,嘿嘿......”
这句无心之言,好似让方羿的心情变好了许多。只见这高高在上的大侯爷,破天荒帮他把一整盘切好的桃子都挪了过来。
“吃这个。”
安戈愣了愣,“你不是说,水果要饭后吃吗?”
方羿的声音依旧很平淡,眉目却较之前温和了不少,道:“你喜欢吃,何时都可以。”
方才这小夜叉一直盯着,两眼发亮,整个人都要贴上去了。
安戈窃喜,觉得这猴子冷是冷淡了点儿,心眼还是挺好的,于是美滋滋地搓手,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挑/逗道:
“在大王眼皮子底下不规矩,你就不怕人家笑话你?”
方羿淡淡提醒:“笑也是笑你。”
哗——
安戈的热情一下子被浇灭,本来上扬的嘴角止不住地痉挛,就差一个冲动,将菜盘子掀对方脸上。
心眼好?
哼!这仨字可一辈子都飞不到这臭猴子头上!
然则,在旁人眼中,他们窃窃私语,时不时还偷笑的举动,委实是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
容王卫临寰本来还在顾忌方羿脾性冷淡,会怠慢这位未国长公主,僵化两国邦交。结果看来,小两口感情还颇为甜蜜,于是也放下心中的一块石头,继而吃菜去了。
待到吃得差不多了,安戈心满意足地抓了抓耳朵,却发现,垂在耳朵上方的那支步摇不见了踪影!
他心中一凉,隐约预见到自己的小金库被陡然掏空,强忍着头脑胀痛的不适,牵强一笑:
“猴哥,你今儿早上送过来的那些首饰,是......真的金子做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安·乖巧不过三分钟·戈
第48章 放手(二)
“猴哥, 你今儿早上送过来的那些首饰, 是......真的金子做的吗?”
“不是。”
安戈长舒了一口气。
然则下一刻, 方羿的话就让他的这口气生生中断。
“是和田玉做的,比金子贵。”
“啥!”安戈一愕,随即仓皇收敛表情, 谨慎地缩着脖子,“那假如,我是说假如, 我不小心弄丢了一支,要找我赔的话,我得赔多少钱啊?”
方羿侧首看他,“你丢了东西?”
安戈欲哭无泪, “我都说了是假如!”
“少则五百两, 多则......”方羿细细在脑中回想了一番,又转而问道,“你弄丢了什么?”
安戈崩溃,“都说了是假如,假如!”
方羿大致估了一个价,道:“均算下来, 约莫八百两罢。”
安戈一口老血迸射, 强行扯了个我啥事儿没有的笑,眼睛滴溜溜地转。
“那个, 我,我要如厕。就, 就先不吃了哈......”安戈如坐针毡,狠狠啃了一块鸡腿就要开溜。
方羿看清他心里的小九九,又不放心他一个人去找,便道:
“我随你一同去罢。”
安戈一听,如临大敌,“可别!”
“为何?”
“我......我,我一个女人家如厕,你跟着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