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休息会儿,我磨好了再叫你!”
方羿慢悠悠地从藤椅起身,道:“我说可以,却未说是现在。”
安戈磨墨的动作一顿,“哎?”
方羿兴味盎然地看他,道:“我好歹是容国唯一的异姓侯,总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哦——”安戈片刻便听懂了他的意思,“那是肯定的,猴哥你想让我做什么,尽管开口,我铁定给你办得妥妥的!”
这是情理之中的,人家没娶着媳妇,又要拟离亲书,落谁身上都是赔得倾家荡产的买卖,方羿肯点这个头,他已经谢天谢地了,帮人家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方羿开出条件:“本侯近身伺候的小厮家中有变,告了假。”
“那我替他补上,帮他伺候你!”
哇,不偷不抢不扮女人,这个条件很可观了。
方羿警告道:“伺候本侯,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安戈的眼睛忽闪忽闪,“没关系,我就喜欢干这种有挑战性的。”
再不容易也比扮女人忸怩作态好!
不过,时限倒是个问题。
“但是......具体多长时间,咱们商量商量呗?”
方羿十分直率,伸出三根修长的手指,“三个月。如若本侯满意,三个月便拟离亲书。”
安戈转念一想,认为还是该谨慎些,于是又问,“那......你要是故意不满意呢?”
方羿不屑地轻瞥了他一眼,道:“本侯名满天下,岂会做失信之事?”
安戈想想也对,人家权大势大,又有那么多小姑娘追着要嫁,怎么会欺负他这个小人物?
于是两手一拍,“成交!”
不过他并不打算马上动工,既然是三个月,方方正正的九十日,他便得精打细算记清楚。于是喜滋滋地搓手,欢快地朝自家的寝院跑,冲后脑勺的方羿留下一句:“从明儿开始算,我今儿先玩去了哈哈哈哈——”
方羿抬起眼帘,遥遥望了眼那欢快的青色背影,冷冽似冰的脸终于勾起了一抹笑。
“三个月,足够了。”
次日,报更的梆子一打,安戈便从“侯夫人”变成“小厮”,虽从上三流成了下九流,地位一落千丈,但他却如冲开厚茧的花蝴蝶,就差一片镶了金边的祥云,便能上九天揽月。
“猴哥,吃早点了!”
清晨,方羿洗漱过后,刚换上朝服,安戈便披着深秋的厚实袄子,乐颠颠抱来食盒。
“今儿早上是红豆羹和一口酥,香喷喷的,趁着热乎赶紧吃罢!”
方羿一面系金镶玉的腰带,一面朝他迈去,“你何时起的?”
“有一会儿了,这不今日开始上工嘛?我也得麻利点儿是不是?”
安戈一面说着话,一面把食盒里的盘子往桌上摆。
“用过早膳了?”
安戈干劲满满地倒了一杯温水,“还没呢,等猴哥去上朝了,我再吃也来得及。”
方羿没有作声,垂眼,拿起其中某块一口酥一咬,“太甜。”
安戈讶异,“怎么会?陈疱师傅说了,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点心!”
方羿放下一口酥,端起红豆羹的碗,反讽道:“甜粥配甜食,你倒是想得周到。”
安戈恍悟,“对哦......”但又瞧着那盘一口酥,委实觉得可惜,“那,做都做了,你不吃便浪费了。”
方羿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拿去扔了罢。”
“扔了?!”安戈惊得一蹦,“它没坏也没烂,刚刚从模子里打出来,你只咬了一口,居然就要扔了!”
方羿慢悠悠地喝粥,将调羹拨来拨去,道:“你若想吃,那便也行。”
安戈仿佛护住幼崽的母鸡一般,赶紧将那盘东西宝贝万分地捧在手心,“那你全给我罢!我都要了!”
方羿也不看他,仍旧面如凉水眸如冰,“嗯。”
安戈赶忙胡塞了一整个进去,生怕人家跟他抢。只是这一块太大,让他的嘴整个凸成了猩猩,嚼了半天也咽不下去,只能委屈巴巴地看向方羿。
方羿全程用余光将他的一举一动,“想喝水便喝。”
安戈如同获释的囚徒,飞快地灌了一口水,待口中的一团干面终于悉数融化,他才功德圆满地趴在桌上。
“啊......真幸福。”
方羿见他一脸满足的模样,掸了掸朝服上的尘埃,挥挥袖子走了。
正所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尽管那得了便宜之人只以为是偶然。
次日,安戈端着一盘味道清淡的糯米饼进屋,方羿仍只向昨日那般,只浅浅尝了一口,便全盘否决:
“太淡。”
“你不是不喜欢甜的么?”
结果出尔反尔的某人只道:“本侯有时爱,有时不爱,看心情。”
安戈眼巴巴地瞧着糯米饼,递去某个可怜兮兮的眼神。
果然,下一刻,方羿便道:
“你若想吃,那便也行。”
乐得某人瞬间花枝乱颤,美滋滋地享受他从前在破庙里馋了几百年的美味。
方羿的脾气总是没个准话,一时爱甜,一时爱淡。所幸安戈(自诩)机灵,每日的早膳都让庖厨准备两份,方羿只管吃他喜欢的那份,剩下的那一盘,便通通进了自己的肚皮。混着清甜的泉水饮下,胜过万千美肴。
那时候吧,人傻,以为人人都像他那样,没有心机,肤浅单纯。
正当他满心欢喜地觉得伺候方羿是一件美差时,却在陡然之间发现,所谓美差,只是意识模糊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曦儿”、“吃糖”小可爱的地雷~~~
话说......侯爷的越来越宠小安了吖
第58章 贴身小厮(二)
安戈从前还是小混混时, 在破庙里一个人独自带八个孩子, 照顾起人来头头是道。何时该添衣, 何时该就寝,他都看着太阳算时辰,一分不差。
但是落到这四四方方的永定侯府, 却如同进了阎王殿一般,这皮囊冷冽,骨子也冷冽的方侯爷, 倒是他命中最大的克星。
“说好了一天一百文,怎么到手的只有四十!”
安戈扬了扬手里被布绳串起来的铜钱,怒气冲天。
他打听了,伺候方羿的小厮工钱不低, 算下来每日都有一百文。他素来讲究有来有往, 怎可能夙兴夜寐,累得死去活来却平白做了冤大头?
结果,他却发现,这猴子表面大方慷慨,居然暗地里克扣他的工钱!
管家在对面颤巍巍地抹汗,“回侯夫人, 昨儿您打碎了一只勺子, 虽说是瓷做的,不怎么值钱, 但它多少是个数,侯爷的意思是, 看您费心费力的份儿上,便给您打个折扣,只赔六十文。”
安戈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个勺子六十文?还打折?”
管家冷汗涔涔,“是了,这是宫窑里烧出来的,样式花纹都很考究,市面上很是少见。”
安戈的眉毛一抽,心想这臭猴子真是奢侈,又道:“扣钱的时候讲究这么多,那我没日没夜伺候他,一天只睡三个时辰,怎的不见他给我涨工钱?”
管家欲哭无泪,“回......侯夫人,您下次如若不把侯爷的衣裳洗破,不在给侯爷扇风时睡着,不在侯爷用膳时漏风(放屁),小人想......侯爷是会给您涨工钱的。”
事实上,管家说的这些只是冰山一角。安戈从前会照顾人,那是因为在徒有四壁的破庙,大家睡的是稻草薪,吃的是煮红薯,唯有他哪日敲了哪个富家公子一笔,生活才改善些许。故而,那时活得粗糙,只求温饱,无甚养尊处优的精神追求。
“还不是你们瞎讲究?”安戈狠狠剜他一记眼刀,将差强人意的工钱塞进怀中,“这次就算了,当我撞了背时鬼,姑且吃了这个亏。你们要是再不换碗盏,我一天碎一个搞下去,吃损的还是你们自个儿。”
“是是是,小人这就去吩咐!”
管家趁着安戈的下一波脾气没发作,急忙忙兜着袖子跑了。
次日,安戈拿着一整套的红木浮雕餐具,瞬间笑成了胖大海。
然则他发现,尽管不碎东西,他仍旧有一大推被扣工钱的理由。
譬如,方羿让他养一株花,那花喜温,在室内放置了好几日,也只娇滴滴地冒了个骨朵。安戈急了,便拿烧开的水一浇,心想着次日该会开花了,一觉之后满怀期许地去瞧,却只看到枝叶都掉干净的花藤。然后,他那日只拿到十文钱。
又譬如,他心情烦闷去找云舒君开解,又吃鸡又吃鱼,一时欢喜之下,他搂过云舒君的肩膀,窃窃说了好些一定要与江仲远相互顾惜的话,结果这一幕恰恰落在远处观望的方羿眼中,顺理成章的,安戈那日一文钱都没拿到。
他脑子笨,弄坏了东西扣工钱,虽然肉痛吧,但也勉强能理解。但是,他找云舒君那日,可是一千一万个安分守己,没有做错一样事,为何还会被扣?还一文钱都不留!
所以,安戈别扭了,心里不平衡了。
这摆明了是欺负人,他摔杯子扣钱,不摔也扣钱。这样算下来,他还不如摔个杯子,起码他实实在在知晓他的工钱扣去了哪里。
但是他是个讲道理的人,于是温和地撸起袖子,温和地踹开房门,温和地找正对着一支不起眼的毛笔发愣的方羿理论。
结果方羿冷冷抬眼,只用一句,便让安戈收了芒刺。
“想加工钱,那便侍寝罢。”
可恶,真是太可恶了!
安戈面红耳赤地想。
这样龌/龊下/流的字眼竟说得不改容色,委实不是一般厚度的脸皮能办到的。
真以为自己的是天上的神仙,所有人都巴不得去睡一睡么?
不就长了一副好皮囊么?就他安戈十八年的阅历看来,一般相貌姣好的,身子骨都很弱。红颜薄命么,上天眷顾你一张好面孔,自然不会给你一副好身架。别看那猴子平日玉冠华服有模有样的,脱了衣裳,指不定就是勾腰驼背的干虾,没几两肉。
于是那晚他经过浴堂,瞥了眼从窗户缝溢出来的白雾,想着方羿指不定还在里头沐浴,便下意识停了脚步。
将耳朵仔细贴着墙角,却听不见本来该有的水声。
难不成,已经洗完了?
安戈不甘心,悄咪咪地戳破一点窗户纸,透过那指头大小的纸洞望进去,只见一团茫茫雾气中,只能隐隐瞧见某个高大颀长的身影。
时下已是深秋,浴汤较之前更热几分,堂中的白雾也更甚几分。这让安戈莫名觉得燥热。
方羿时常穿的墨袍早已不见踪影,拿一支木簪将头发绾在脑后,身上唯剩下雪缎裁制的顺滑里衣,薄薄的一层,软盈盈地贴到皮肤上。里衣是领口大开的样式,露出胸前的大片风光,以及线条优美的肌肉。
不过这场面安戈是瞧不见的,他视野中只铺满了雾水,烟雨朦胧。
他觉着看不清楚很不甘心,于是操起拳头就往眼睛上揉。待他终于揉亮眼睛,看清楚屋中景象时,人已经到了他面前。
并且,开窗正视......
安戈呆滞着直视前方,两人中间虽然隔着半堵墙,但那光景却比脸贴脸更窘迫。
“啊!”
他怎么过来的?
怎么就过来了!
怎么就把他逮个正着了!
安戈好不容易将眼神从对方被微透的里衣包裹的肉/体上挪开,胆战心惊地抬起眼皮,硬扯出一个“打扰了”的歉然微笑。
方羿饶有兴致地将手肘搭上窗轩的木框,身子微微前倾,问:“为何在此?”
“那个......哦!”安戈灵光一闪,瞬间收起不正经的傻笑,理直气壮道:
“猴哥,有人偷看你洗澡,我去帮你抓回来!”
语罢赶紧开溜,却被某人抓着衣领拎了回去。
“哎哟!”
随着惊呼落地的,是啪的一记关窗声。
无助的两条腿在半空蹬啊蹬。安戈被拎着抓进浴堂,瞧着对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一阵发慌——就他总结的经验来看,这猴子,不笑便是地陷,笑便是天塌。
总之只要遇见他,准没好事!
“你,你干什么?”
安戈贼喊捉贼。
“你在窗外鬼鬼祟祟,我还没质问你,你反而来问我?”
安戈生硬地咽了口唾沫,“我都说了,有人偷看你洗澡,我想去抓来着。”
“嗯?”
这个单音成功把某人虚伪的外壳敲碎,身子骨腾的软下去,“好罢,我不小心看了一下。”
生怕又被扣工钱,他求生欲极强地把“不小心”咬得极重,接着又赶紧道:“不过我先说啊,我什么都没看到,你不能扣我钱!”
方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在本侯的府上,若谁敢偷窥本侯沐浴,确实也不用扣钱,直接扫地出门了。”
“扫地出门”四个字成功让安戈欢喜得一蹦。
“那你赶紧把我扫地出门罢!”
结果方羿又接着道:“不过么,扫地出门倒是正中你下怀。何况你的身份特殊,本侯自然不能按普通下人处理。”
安戈陡然蔫了下去,心中狠狠咒骂眼前之人。
方羿兴味盎然地笑,慢悠悠解下腰间的衣扣,道:“跟你费了这么多时间,浴汤也凉了。去热汤房里抬水过来,冲热了便不扣你的工钱。”
不扣工钱么,对安戈还是有一点诱惑力的。
“你说的?”
“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