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安戈的人生总是多变如云。
军营重地,来回巡逻的士兵很多,有经过认识安戈的,还笑着打声招呼,赞叹一句今晚的汤泡饭好吃。
这让安戈觉着倍儿有成就感。
“小兄弟,请留步。”
热好汤饭之后,安戈怕又凉了,方羿吃下去败口感,故而脚步匆忙着朝将军帐赶,却被半路叫住。
他愕然回首,正是裹着月白斗篷的封若书。
不过么,没带随从,只身一人,唯有一支火光黯淡的灯笼相伴,估计是找他私谈什么要事了。
安戈抬首,瞟了眼那双温柔却锐利的眸子,他分明顶着满脸的柴灰,穿着四五层厚的衣裳,却觉得身上一丝不挂,被这双眼睛前前后后看穿了般。
尽管如此,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弯腰行礼,道:“拜见军师。”
中规中矩,没有任何冗余的动作,也没有咋咋呼呼地发神经,饶是他自己都想象不出这是他安戈。
然则,封若书却苦笑一声,道:“莫装了,我知道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尾巴威风凛凛”、“阿莫”、“宁缺毋滥”小可爱的地雷~
第63章 千里追夫(三)
安戈挫败地努嘴, 他就知道, 不能在封若书面前耍花样, 人家的眼睛跟照妖镜似的,是牛是马早看清楚了,他还跟跳梁小丑一样铆什么劲?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封若书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抬脚徐徐走近,道:
“我方才只是猜测和试探,若你咬死不承认, 我也无甚证据。现在么......”他盯着安戈的柴灰脸,“深信不疑了。”
安戈狠狠一惊——狐狸!绝对的老狐狸!
“那你怎么不拆穿我?刚刚在火头营你随便问两句我就穿帮了。”
“女子不得擅入军营,我拆穿了你,不是将你往罪名上推么?”
他一直不知道安戈是男儿身, 只是眼眸动了动, 又道:“这几日打仗,我与侯爷形影不离,他只字未有提及你,你......是自己偷偷来的么?”
安戈想着既然被拆穿了,干脆爽快坦白干净,“对啊, 他一直不知道的。不过我现在给他送饭去, 他马上也要知道了。”
封若书想着安戈先见的自己,后见方羿, 心里竟也生了攀比之心,问道:“你觉得侯爷会一眼认出你, 还是跟我一样,要先试探一二?”
安戈仔细想了想,道:“嗯......这倒不知道,不过你们都挺聪明的,我就算裹十床棉被在身上,你们也迟早都能发现。”
“迟早么......”
封若书沉思,那谁是迟,谁是早呢?
“你千里迢迢赶来,在火头营中吃苦做事,只为见侯爷一面?”
安戈心里犯难——倒不是只为了见面,也不是为了想念,只是要一封离亲书罢了。
但离亲这东西是不能给封若书知道的,否则他这冒牌货穿帮了还得了?
于是道:“不算罢,我还找他有些其他的事情。”
这个“其他”,自然是说的离亲书,但在封若书耳中,这便又有些为爱奔波的意思了。
他心中感慨万千,从前他也揣着爱情可划破地界国界的想法,一纸上书到容王那里,只为迎娶安如意,不成想,眼前之人早已“变心”,与另一人双宿双飞,却对他心灰意冷。
从前说着“不能为爱而生,也要为爱而死”的奇女子,“变心”竟也如此之快。
“公主,在你眼中,什么才是爱呢?”
他幽幽问道。
若是这话问到安如意头上,她定然要吟诵一大段古诗古词,寻一些比翼鸟连理枝的意象,将心中对爱的那份执着谈说得淋漓尽致。
不过安戈是个不解风情之人,他只拱了拱鼻子,苦思冥想也找不出“爱”这个字跟人有什么联系,还好他聪敏,把人换成了糖葫芦。
他想,他对糖葫芦是真的很爱。
于是道:“大概是想吃下去吧。”
他说着话,低头发现汤饭的热气已然少了许多,于是连忙跟封若书道别,“国师我不跟你说了待会儿饭又冷了。”跑出去两步,又想起什么一样,快步退了回来,叮嘱道:
“还有啊,现在在军营,你别叫我公主了,容易暴露,要是你不介意,直接叫我‘小安’就成。”
语罢,就着营帐外头不怎么明亮的火把的光,赶紧朝将军帐走去。
留封若书孤身立在原处,瞧着愈行愈远的背影,苦笑更甚。
“想要吃下去......么?”
果然,如意已经不是如意,没了从前那些闺阁女儿的万千愁思,唯剩如此欢乐心境,便是侯夫人了。
狼牙状的明月越发惨白,堪堪将月光撒了满地,给翠绿的松木笼了一层轻纱,本是入冬后的唯一一抹绿,却偏偏生了糜烂白骨的惨状。
(老木:他本来就不是安如意啊国师!你清醒一点!)
安戈将汤饭送过去时,守帐的勤务兵已不见了踪影,许是得了方羿首肯才退的。
安戈瞧着帐内灯火通明,帆布上还有一个很明显不是方羿的人影,于是心中好奇——天都这么晚了,这猴子人呢?把谁藏帐里了?还让守帐的都退了,干什么呢?
于是蹑手蹑脚走近,在帆布上寻到一个指头大小的破洞,顺着望进去。
只见帐中一个至少有八尺高的壮汉分腿而坐,穿着还未退下的戎装,如劲松一般坐在插满小旗的沙盘边。
这人安戈认识——霍邦。
他从前跟霍邦有过一面之缘。当初,他代安如意出嫁,踏出国土没多久便被珩域的大将军司徒剑劫亲,司徒剑因爱生恨,本要拉着他同归于尽,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了霍邦。
霍邦是个很有担当的武才,英勇善战,十七岁便拿了武状元。不过他的性子容易冲动,故而这些年下来,神勇的名声传遍三军,但军衔却一直不高。他从前跟方羿打过仗,那时更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只知喊打喊杀,后来跟着方羿学了许多谋略,行军打仗才好了些。他视方羿为恩师,方羿视他为朋友,两人便以亦师亦友的关系相处着。
这次蛮疆屠城,霍邦本在容国西部镇守,听到噩耗后即刻赶去,撞进眼球的是高高飘扬的蛮疆军旗,以及城外万人坑里的臭尸残骸,见此惨状,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都不可能忍受。于是他听闻方羿挂帅,便自荐请缨,哪怕革了军衔,当个无名小卒也不在意。
方羿向来赏识他,便还是跟当年平定内乱时一样,封他为先锋小将,冲锋陷阵皆在最前。
“哎哟,怪不得,这霍邦长这么俊,要我是那猴子,我也整日把他叫到面前,自己看着心里也舒坦。”
安戈盯着霍邦入鬓的剑眉,心中感慨万千。
他撅着屁股正偷窥得起劲,身后却蓦然传来一记冷冽的声音:
“何人在此?”
那一瞬,安戈明显感觉到划过脖子的杀气。
他认识这声音,于是赶忙回首,正正撞上凝眉走近的方羿。
不知为何,心中还有一丝胆怯,慌忙低下脸,将食盒举过头顶,“我我我来送饭的!”
方羿的着装跟往日很不一样,雍容华贵的宽大墨袍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干练修身的玄血铠甲,以及肩后那片血红的披风,走路会有零散的甲片碰撞的清脆声。
他遥遥看见在帐前鬼鬼祟祟的安戈,只觉得这身影很是眼熟,毕竟没有几个人能欢(wei)脱(suo)成小夜叉这样,但转念一想也不对,那家伙现下肯定在侯府欢天喜地,站在屋顶哈哈大笑着发疯。
于是快步走近,恰好跟那双滴溜溜的眸子对上,虽然仅仅只有一瞬,甚至帐外的灯火昏暗到只能看清轮廓,但他已百分百确定,这人就是安戈。
小夜叉怎么会来这儿?
怎么来的这儿?
是......来找他的么?
不由分手抓住安戈的手臂,“你——”
话还没问出口,便被安戈急忙忙打断,“——我送饭的!送饭送饭只送饭,老实人别打我!”
他怕方羿没认出来,一个手刀把他的头砍断。
此时,帐中的霍邦听到响动,便掀帐门出来查看,“将军,怎么了?”
方羿放开安戈的手臂,缓了缓面部表情,冷静如常道:“噢,没事。”
安戈见场面没有失控,便也谨小慎微地抬头,中规中矩道:“嘿嘿,回二位将军,小的是火头营派来送饭的。”
“送饭?”霍邦惊了惊,转头问方羿,“将军也未用饭么?”
方羿道:“没有。”
霍邦的肚子也还饿着,之前在安排战后的事宜,两人商讨了许久,折回营帐又接着下了多道命令,乃至错过了饭菜,封若书来催促时,汤面已然结了一层薄冰。
霍邦心中有些欣慰,这想必是封若书念着他二人没有吃饭,特意去嘱咐了火头营一番。即便他对这个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军师很是不满,但这样一来,军师还是比较细心的。
于是满怀期许地摸了摸肚子,“刚好末将也没有,正饿着呢。”
瞅了眼安戈手里的双层食盒,口水直咽,“哈哈!这时候来饭正好,恰可填饱了肚子回去睡觉。将军,咱们边说边吃如何?”
方羿没在意他的话,只一双眼睛盯着安戈挪不开,敷衍道:“好。”
他答应了,安戈却是不答应的。这汤饭他只盛了两大碗,刚好够方羿一个人吃的,这个霍邦牛高马大一看就吃得不少,要真二人平分,方羿断然吃不饱!
于是连忙将食盒抱进怀里,“好什么好?我只带了将军的饭,你要吃的话你自己——”
他本来要说“你自己不会去盛么”,结果接到霍邦十分没有善意的眼神,硬生生转了话头:
“——您的先锋营帐也有人去送的,跟将军是一样的量。”
霍邦的脸色阴了一茬,“那你去端过来。”
哎哟呵?
这什么霍邦怎么回事?怎的老是赖在这儿不走呢还?想跟他家猴哥猫腻什么呢?
于是当仁不让,“现下天凉,你自己回去吃的话,热度刚刚好,要是我一来一回地跑,到你手里铁定冷了。”
说完之后怕霍邦反驳,又接着赶紧道:“饭冷了吃着败口感,到时候不好吃,你可别怪我们火头营手艺不好。”
霍邦的脸色顿时阴了下去,与渣滓里的生铁无异,“不是,你这小伙夫怎么说话的?赵老三没教你军规军纪么?”
赵老三,便是安戈口中的赵头儿。
“他当然教了啊,所以我才提醒你赶快回去吃。还有啊,天晚了就别出来了,将军也是要休息的好不了?你打扰他休息,打仗的时候精神不好,你赔得起么你?”
霍邦愣了又愣——他一刀砍一头的名声传遍八川,加上本身脾气暴躁,此次容国出兵四十万,没有哪个不对他敬而远之,这个小伙夫怎么回事?敢公然跟他叫板?
还当着方羿的面!
而且......向来对军纪一丝不苟的方羿,居然没有制止他!
浮云弥漫了视野,白雾团住了脑仁,霍邦恍惚间觉得,他可能在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
霍邦:我委屈我懵比我肯定在做梦
第64章 千里追夫(四)
将军帐中, 烛光盈盈洒了满目。
安戈“赶走”了霍邦之后, 屁颠屁颠跟着方羿进账, 将怀里的食盒小心翼翼放上桌案。
方羿今日的心情很是不错,先是因为攻打了八个时辰的漠阳终于到了手,后是因为, 这十九日不见的小夜叉突然间就跑来了。
他坐在案边,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打开食盒的动作娴熟的人,问:“何时来的?”
安戈的动作顿了顿, 接着把汤饭端出来,谨慎笑着:“啊......猴哥你,认出我了啊?”
方羿眉梢一挑,“你这样子, 想不让人认出来都难。”
安戈想起之前封若书认出他, 也是要言语试探的。封若书那么聪敏的人都要试探,如今方羿一句话都没问,怎就笃定是他了?
何况他还涂了脸,乌漆墨黑的只剩一双眼珠子,就是老爹来了也不敢十足十确认吧!
“你怎么就肯定是我,万一认错了呢?”
方羿兀自倒了一杯茶水, 漫不经心道:“我认你, 不可能认错。”
安戈愣了愣,心里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记, 痒痒的。
“那,那你的眼力还挺好的哈。”
他脑袋里白乎乎一片, 霎时间竟口齿笨拙起来,只机械地将食盒里的另一只大碗拿出来。
方羿又看了他一眼,“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啊?什么?”
安戈茫然抬头。
“何时来的。”方羿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安戈嗫嚅半晌,“就,前些天咯......一直在火头营待着。”
“为何不来找我?”
一提这个安戈就来气,“哇,还为何!你守帐的两个兵不知道多凶,我十八般武艺都用完了就是不让我进,就说你忙,没有传召不能进账,生怕我要把你卖了似的。”
方羿想了想,垂眸道:“前几日商讨战策,的确不闲。”他想着,要不要去训斥那守帐的一顿。
安戈想起今日传遍三军的大胜消息,整个人又乐开了花,“不过没关系,咱猴哥打了胜仗,可是好好给漠阳的百姓出了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