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若书白皙的脸胀了红血,若不是想着共事时日不多,说话要留三分情面,他必定拿论语庄子说得霍邦体无完肤。
“我霍邦身为先锋将,冲阵杀敌从不眨眼,注意的是刀枪剑戟,从不是什么谈吐言辞!”
霍邦出生在土匪山寨,当年父辈被朝廷剿灭,他未满十四被赦无罪,一时百感交集,才蓦然决定从军。十七岁又得贵人举荐参加武试,中了武状元。在军中向来以武著称,由此,身上也有股蛮人的血性。
他这血性的一大特征,便是在气头上时说话不过脑子,稍不注意,祖宗十八代都要搬出来。
这话一落,帐中仿佛爆发了火山。灼热岩浆轰然喷出山口,直击苍穹。
“啪!”
一旁静观情势的方羿终于表态,将竹简在桌案上拍的一声巨响,四处陡然寂静下来,落针可闻。
“霍邦,你越矩了。”
军队是个规矩严明的地方,正常的谋略商讨是可以的,但霍邦再大只是个先锋,像这样对军师无端的指控,无异于破尺断绳,视军规于无物。
何况,还是在主帅面前。
霍邦的怒火陡然熄了一大半,连忙道:“末将唐突,请将军降罪。军杖或者皮鞭都行,无论什么刑罚末将无话可辩。但运粮官一案,望将军三思。”
方羿不是第一次带兵,处理这样的军务向来有自己的判断,于是道:“运粮官的事,依照军师的意思办。若有异议者,连坐同罪。”
“将军——”
“至于你,下去誊抄《孙子兵法》十遍,明日交给我。”
“抄书?!”霍邦瞬间如丧考妣,“将军,您还不如抽末将几十鞭子!”
方羿冷冷抬眼,“不想十遍加二十,便现在去写。”
霍邦吃了憋,一番话活活堵在胸口说不出来,万分不服气地看了眼封若书,发现对方只看着沙盘里的旌旗模型,压根不瞧他,心中怒火更盛,气冲冲夺帐而去。
少顷,帐中宁静,方羿将沙盘里的阵法换了一个方位,思索阵型的对策。
封若书打破沉寂,道:“我以为将军为了避嫌,会对八十军杖有所调整。”
方羿抬了抬手,“孰公孰私,我拎得清。”
封若书微微勾唇,道:“难得,那运粮官是个老兵,干了十余年,将军也忍心下手。”
“军营不是讲人情的地方。”
方羿的眼眸锐利了一瞬,道:“我军前些日子打了胜仗,三军上下骄声一片,长此以往,必要吃骄兵败北的大亏。正好运粮官是懈怠得最严重的一个,拿他杀鸡儆猴,恰好给三军敲一记警钟。”
封若书的眼神温和下来,发觉之前还真是小看了眼前的男人,怪不得,“如意”甘愿为他跋涉千山万水。
“小安交给将军,我很放心。”
“嗯。”
方羿应了一声,继续对付沙盘的军阵去了。
许久许久,从不多话的方羿又无比郑重地补充:
“我会待他好。”
封若书愕然抬首,少顷,惊讶被无奈的温和取代,深深一笑:
“好。”
安戈最近有个大计划——他要学写字。
是的,言谈举止跟儒雅半点边沾不上,还对文房四宝恨之入骨的小夜叉要学写字,这话传出去,估计能把死人笑醒。
不过这不能怪他,都得怪方羿那猴子。
若不是那晚上烛光熹微,方羿在桌案前写东西,橙黄的烛光晕染在他脸上,好看得宛如画中仙人,他才不会被美/色勾引,去捡笔杆子呢。
将军帐的东西不能乱动,这点他是知道的。方羿的东西不能乱碰,这点他更是知道。
于是这天他趁方羿出去找霍邦赛马,便火急火燎从将军案下的信纸中抽出几张,偷了一方墨块,美滋滋地大展身手。
“这字又是点又是横的,长这么复杂做什么?”
他觉得发明字体的人肯定是闲得慌,多出这么多笔画,为何不简单一点?比如一个点就是“我”,一条横就是“你”,这样写起来容易,学起来也容易,那街上那些目不识丁的文盲断然就少了一大半了?
“要是我来,那么猴哥就是一个圈,我小夜叉就是一个圈里面加两个点,嘿嘿这多容易......然后,军师就是一条横线,霍先锋就是两条。云舒君是一条竖线,江仲远给他两条,哎呀呀......这可比写名字快多啦!”
话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给练字的鼓噪时光添点儿乐趣。嘴上埋怨来埋怨去,手里的笔还是没有停。
上次方羿罚他抄写家规,他虽一个字都没有认识,却将握笔的姿势记得一清二楚。
只是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牵引。他此刻练习的两个字,正是方羿的名字——虽然他不认识。
他全神贯注地写,半个身子都趴砸案上,一遍接一遍地描。额前垂落两缕青丝,他胡乱拨了拨,没过一会儿又垂了下来,反复两三次之后,他没了耐性,索性随它去了。
许久之后,手指传来陌生的酸痛,安戈停了少顷,活动两下便又接着去写。
他何其认真,认真得,连身后何时站了个人都未发觉。直到那人强压着欣喜,开口问:
“小夜叉,你爱慕我?”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上夹子了,好紧张!
关于更新时间,明晚2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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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军令状(一)
“小夜叉, 你爱慕我?”
方羿弯腰立在他身后, 前倾瞧着满页的“方羿”, 心里仿佛春水融了冰。
“哎哟老爹诶!”
安戈本一心一意练字,身后突然传来这个阴恻恻的声音,瞬间吓飞了魂儿, 周身一抽,墨水顺理成章地飞到他眼皮上。
惊慌之余,他一面拿手揩左眼的眼皮, 一面勉强用右眼去瞄人。
“大白天的你吓什么人!走路不带声的啊!”
方羿的唇角忍不住上扬,弯腰,抬手帮他擦墨迹,关切问道:“吓着你了么?”
“废话, 我背后吓你一个试试?”
方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揉眼的动作, 唇边漾开的笑意越发温柔,“抱歉。”
安戈猛然顿住,心中大惊——这猴子何时会跟他道歉了?
于是错愕着摆了摆手,佯装大度道:“还好了......没什么。”
方羿很是执着,这份执着从他看到安戈写字那一刻便有了,“你, 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安戈琢磨着墨水肯定不好擦, 于是放弃了揉眼,待会儿打了水再说, 便抬头问:
“什么啊?”
“从一开始便问你的。”方羿盯着他的眼睛,企图读懂一点儿情绪, 不放过一丝一毫。
“你,是否爱慕我?”
“啊?!”安戈惊得险些掉了下巴,“什么?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方羿颇为失落,随后指了指桌上铺满的字迹,“你写我的名字,不下三十遍。”
安戈茫然掂起那几张纸,纯洁无瑕道:“这是你的名字么?我不知道啊。”
方羿的眉毛突的一跳,随即勾了个我没生气的表情,“是么,不用教,便知道我的名字如何写,几笔几画?”
安戈亮出字迹的模板——那是一卷刻在竹简上的兵法,左边的角落,板板正正写着方大侯爷的尊名。
“我看这两个字儿简单,就写了。”说完又压着声音嘟囔,“谁知道这是你名字啊.......”
轰隆一声,方羿之前建立的磅礴自信陡然坍塌,他席地而坐,毫无企盼地道:
“既如此,你为何突而心血来潮,要练字学书?”
他眸中失落,已经不期待从这小夜叉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了。
安戈见他没打断自己练字,便窃喜着又拿起笔,诚然道:“三百六十行,你样样都会了,那我总不能样样都不会吧。”
他是这样想的没错,这大概只是为了男子汉的脸面,毕竟两个人整日出入成双,一个学富五车还武艺超群,一个只会骂人溜嘴皮子,说出去多丢人!
而且......这猴子写字的模样,当真好看!
不过臆想归臆想,这话直接说出来,反倒多了几分暧/昧进去,不合适。
少顷,安戈自己也意识过来了,慌忙住了笔,“那个,你别多想,我没那意思。”
果然,方羿笑得如沐春风,之前击溃的自信又统统堆砌起来。
“哪个意思?”
“就是没有那个为了配得上你,特意去学东西的意思!”
“嗯,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
“对。”
方羿竭力配合着他,不拆穿,只心里偷着乐。
安戈看他的笑容越发加深,心里抓狂,“你知道什么啊?你什么都不知道!”
方羿又顺着他,“好,我不知道。”
安戈内心痛哭流涕,“算了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
“好。”
好什么好?
你好了我可不好!
安戈在心里痛骂着,然则下一刻,他这“不好”越发沉重。
怪只怪,方羿得了便宜还卖乖,好死不死凑上前去,问:“要为夫教你新的么?”
安戈腾的一震,“什么‘为夫’?你是谁为夫!这是军营你可别乱来!”
方羿耸了耸肩,“我称为夫,对象自然是你了。”他又往前凑了凑,离安戈的耳朵还有几寸的地方停下,接着道:
“别忘了,离亲书一日不写,你皆是我夫人。”
声音低泠,如幽谷深泉。
耳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安戈浑身一抽,仿佛血液都麻麻的——危险!太危险了!
于是火速往外一挪,拉开距离。
“那个,我一个人写字挺好的。你这个大将军是不是有事要忙啊,赶紧去赶紧去,别耽误了正事。”
方羿不着痕迹地贴过去,“现下在等蛮疆的消息,尚无要事。”
安戈再退,“怎么没有要事了?我看帐外就有人找你!”
方羿再进,“是么?他们要找我都会通报,不会在帐外傻等。”
“那,那你就等他们通报啊!”
别再凑过来了!
方羿的眼眸定住,多了一丝真恳,“在那之前,我倒是有一句话想问你。”
安戈慌了,“什么问不问的?你干脆别问了,我不想答。”
“必须回答。”
“嘴长在我身上凭什么听你的!”
天呐,谁来救救他?只要过来拎走这可恶的臭猴子,他一定拿出一半家产相赠,他发誓!
常言道,莫在深夜做决定,莫在情急时赌誓。
安戈心中话刚落地,帐外便传来高喊:
“报————将军,前线候骑传来情报!”
方羿眉头一拧,表情陡然变得严肃,坐直了身子,冲帐外道:“传进来。”
安戈紧绷的身子一松,赶紧冲出将军帐,寻到一块大石头便赶紧瘫了上去——还好还好,得救了......
黄沙滚着碎石,将天地漫了一片暗色。浑噩的空气中,隐隐传来才消弭不久的战鼓声——又要打仗了。
“将军,蛮疆地域辽阔,若大军跨过国界,便真是一场持久的拉锯战了。”
候骑半跪着,风尘仆仆地望着方羿。
此刻,偌大的一顶将军帐,唯有方羿、霍邦、封若书,以及这个千里迢迢赶来的候骑。
方羿眉头紧锁,似是早有决断,“之前拿下漠阳城,没有乘胜追击,正是大王留了一丝薄面。若蛮疆王有意言和,我军不必大举进攻,拿回漠阳城便可。”
封若书抿了抿唇,心中悲愤,“但大王的条件,是让蛮疆王交出当日率兵屠城的将领。如今......”
候骑接着封若书的话道:“小的刚探得消息,下令屠城的将领,以摩耶为首,皆无约束限制,回城后仍旧兵权在握,意气逍遥。蛮疆王,没有半点交出他们的意思。”
霍邦在一旁挺立如松,没有吱声——自从被方羿罚抄兵书之后,他老实了许多,只是心里对封若书的鄙弃还是有的。
方羿权衡了片刻,道:“既然蛮疆表了态,本将军率的四十万精兵,自然是要应战。”
手指重重在蛮疆最靠近漠阳的一个城池上重重一点,坚毅、肃杀、冷冽,种种神情交织在眼中,与滚动的喉间一齐爆出一个字:
“打。”
“将军此前已做了开战的准备,想必,早料到蛮疆如此反应了罢?”
方羿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他二人的默契,是长期在朝中建立起来的。
“若书机敏,猜中了这一茬,不知......能否猜中下一茬?”
封若书颔首,“将军请讲。”
方羿放慢了语速,郑重其事问道:“蛮疆边城‘红赛’,何时归属容国?”
红赛,是蛮疆边线第一城,据漠阳大约二百里,千百年来,一直是蛮疆防守的要塞。古有风胡子大师预言:若破蛮疆,必先破红赛。
故而,红赛是第一城,亦是至关重要的一城。
封若书垂眸,盘算了须臾,抬眼,眸中尽是凌厉的笃定,定定道:
“三日。”
“三日?”
一旁,默不作声的霍邦终究没能忍住,脖子上的红筋突的就冒了出来,怒道:
“军师真当打仗是过家家么?且不说漠阳行军过去便要花去一日,红赛城向来是蛮疆边界的重要防线,城墙十丈有余,易守难攻,即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