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楼北吟走远,香弄忿忿一跺脚,“那个楼大人好生没礼貌,明明是他先冲撞了小姐,怎么到好像是小姐欠了他似的。”
李著月蹙了蹙柳眉,抬手止住香弄:“罢了,府上又是死人又是走水的,楼大人他们自然也是心急,前府人多眼杂,我们快些走罢。”
这边晓舟珩闻楼北吟言罢,顿觉如堕烟雾。全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马,如何出的府。本是艳阳天气,晓舟珩自觉身处冰窟,一时间还沉浸在方才楼北吟那番半明半暗的警告中。这厢又因心神不宁,出了府才发觉骑得并非为自己的会意。跨-下之马,乍一看毛色与会意差不多,但细细一看,皮色却更为水滑鲜亮,晓舟珩摸了一把马的鬃毛,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人一马,伴着初升之阳,顺着河岸慢慢踱去玉英家中。
玉英家在离李府不远处名为寒薇庄的村舍,晓舟珩骑马不出一个时辰便到了。
让晓舟珩惊讶的是,根本就没有见到玉英的家人。询问一圈才得知这家人早于一年前便搬离此地,去往何处也是无人知晓。
扑了个空,这倒是在晓舟珩意料之外,没得办法,晓舟珩只得离开此处。
不过就在晓舟珩一低头一抬眼的功夫,那匹马,丢了。
闻寻周围人半响毫无结果,晓舟珩这下只得自认倒霉,想必那高头骏马必定是府里哪个少爷的,用尽自己所有积蓄都不一定赔得起。本身自己手头都不宽裕,这下要更加拮据了。这厢只能先徒步回府,再去赔罪。然而丢马还非晓舟珩此刻最头皮发麻之事——才行了几步出了庄子,就发觉自己被跟踪了,而且,不止一个人。
反观自己全身上下,除过一些散银以及李管家给的几张银票以外,只有怀中揣着的一本书而已。晓舟珩掏出那书觑了一眼,朝野佥载方正四字楷书毫不客气地折射着光线,引得晓舟珩一阵目眩——真真不应景。
不知对方具体几人,亦不知为何要跟着自己,晓舟珩只得闷声走路一刻不敢停。也不知走了多久,晓舟珩只觉腿脚灌铅,脑中也是混沌不堪,接近响午,晓舟珩头上沁出甚多汗珠,抬眼望去便是一家名为玖春楼的酒楼,晓舟珩管不了那么多,就算要死自己也非要去歇上一歇。
前脚刚一迈进,小二便扯着嗓子连叫三声绝艳先生。
应是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晓舟珩只得硬着头皮让那大嗓门领着自己落了座。肆内众食客推杯换盏,言语喧哗,丝毫没有注意到有甚么不妥。
那群人自然也随着晓舟珩进入酒楼,借着余光晓舟珩看清楚了,一共五人,皆是过目即忘的长相,坐于晓舟珩不远处。
晓舟珩心下无奈,掩饰似地啜了一口小二端上的茶水,直直将嘴舌烫了个完全,再瞥那些人,似乎毫无要动手的意思。晓舟珩只得一杯一杯地喝着手中的茶水,少顷就只剩啃杯底茶渍,可是这厢都不见那几个人动作,心感怪异之余悄悄将手伸入怀中捏了捏那本早已被汗浸了个透的书,而这动作似乎给了那几个黑衣人甚么信号似的,五人跻身而动,掏刀直冲晓舟珩面门。
晓舟珩一闭眼,暗叹一声完矣。
染尽腥臭血气的刀风朝晓舟珩劈来的刹那,晓舟珩听不远处一人轻拍堂中木桌,一阵阴冷之气扫过的同时,晓舟珩的身子像是被何人推搡一下,即刻便向后倒去。酒楼众人惊呼逃窜,吵嚷中晓舟珩又闻耳侧一阵急促拨弦,接着又听到几阵惨嚎之声。
晓舟珩微微睁眼一眄,两道身影横在晓舟珩前面,不由让他一惊,黑衣执剑者,是李韫奕身边的那位屈夜梁屈公子;绯衣抱篌者,是昨日缺席水烟湄小聚“金陵三杰”之一的皇甫褚。
方才追自己的五人正歪斜着躺至被劈得稀烂的桌椅上,喉间似仅有一道细口,七窍一股一股往外冒着血水,俨然毫无生机。
晓舟珩瞧见那一摊一摊的人血,随即耳鸣目眩,脚下不由一个趑趄,忙扶住身旁桌椅这才稳住身子。
“恕汀,你如何了。”皇甫褚从桌上跳下,将卧箜篌往身后一背,来至晓舟珩面前。
“无碍。”晓舟珩往皇甫褚背后一扫,“怎么不见你的古琴?”
皇甫褚一愣,没想到晓舟珩有这样一问,随即道:“弦断了。”
晓舟珩一叹:“可惜。”
“还想留个活口的。”屈夜梁起身,去探倒地者的鼻息后,又略略往皇甫褚这边一扫,上下打量正在谈话的二人,邪魅一笑,“这天下谁能躲过皇甫公子的琅鸣指。”
皇甫褚好携乐器,因他身上独有的那种独有秉性——比江湖人少的那一分不拘以及比世家公子又多的那一分俊逸,因而江南八府上到名门女眷,下到青楼歌姬都当他是自己的蓝颜知己,从而艳事不断。
除此之外,皇甫褚的琅鸣指法是这天下一绝,经过他之手的乐器好似开了光一般,柔时可愈痛缓疾,重时可杀人夺命。
晓舟珩自初次于水烟湄驻足便是由于那首流鱼出听,六马仰听的曲子,遂提笔写下“乱纤绕梁,极世尽垩”一句,二人因此结交为友,继而皇甫褚在这金陵城中便有了乱纤尽垩的美名。
听闻屈夜梁夸赞,皇甫褚欣然抱拳,“过奖,这世间也无人能捱过屈公子的丹阙剑。”
屈夜梁一向神秘,但由于他那柄名为丹阙的名剑,及其快而不留行的剑法而有了桀傲荡风之名。
酒楼中宾客早已作鸟兽散,一地狼藉,堂中只剩掌柜的与几个小二正瑟缩着躲在柜台后。
皇甫褚又与屈夜梁客套几句后,话题又转回晓舟珩身上:“恕汀,你招惹了甚么人?”
晓舟珩摇头,又揩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冲二人一礼:“谢过宇幸,屈公子救命之恩。”
皇甫褚本就与晓舟珩亲近,便一摆手:“不妨事,不妨事。”那边屈夜梁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晓舟珩平复下了情绪,理了理衣袖,这才对还在翻查死士衣物的屈夜梁道:“屈公子怎会在此?”
屈夜梁头也不抬,手底继续翻找着能证着几个死士身份的证明:“六少爷不适,我与八少爷出来配一剂药。”屈夜梁话音甫落,便见李终南一手托一纸袋,一手提药扎,迈入了酒楼。那双挑人的双目似漫不经心地一扫地上几人以及满室的不堪,最后落在晓舟珩身上:“这是怎么了。”
“有人要对绝艳先生图谋不轨,皇甫公子便与我出手相助。”身侧的屈夜梁应了声,站起身子,十分自然地接过李终南手中的那一提药,接着道,“查过了,没甚么自证身份之物。”
“哦?绝艳先生可是惹了甚么麻烦。”
李终南的目光刺得晓舟珩不敢与之对视,也当他那句话有意揶揄,便勉强摇了摇头。
不料李终南却自行跨过尸首走了过来,先是冲皇甫褚自报家门问了好,之后又朝晓舟珩道:“绝艳先生可是刚从玉英家中回来,打听到甚么?”
晓舟珩体态极为僵硬,下意识后撤一步:“他们一年前便离了金陵。”
“为真?”
晓舟珩还是不敢看李终南的眼睛,嘴里胡乱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怪哉。”李终南若有所思地望着晓舟珩,“那就劳烦绝艳先生去问问,这李府上最近可是谁与玉英有争执了。”也不管晓舟珩有没有应声,又自顾自道,“绝艳先生请自便。”言罢一挥衣袖,掏出些银子来给了酒楼老板,便与屈夜梁出了酒楼。
“早就听闻李府八少爷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望着二人离去背影,皇甫褚道,“只不过与他与屈公子看来是旧相识此事,还出乎我之预料,我以为他只与六少爷要好。”
“嗯?”听皇甫褚这样一说,晓舟珩一怔,“宇幸何出此言?”
“恕汀不知道么,屈公子虽是桀傲不假,但这拒人千里的名声可是满城皆知。生得那样一张招女子钟情的面容,可在这金陵除过李府六少爷,旁人可是万万不能近他的身的。”皇甫褚笑道,“方才八少爷进门之时,屈公子却帮他接手中物件,屈公子又不是李府仆役,这难道不是熟识的证据?”
想起昨日李终南问讯自己屈夜梁姓名时的失态,晓舟珩陡然生疑,还欲问下去,却不料皇甫褚岔开了话题,道:“我便是随口一提,可能也碍于他是李府八少爷。先不说这个,方才那玉英是怎么一回事?”
“昨日府上死了个婢女,我今天代李府去那婢女家送了些钱财。”
“恕汀,你甚么时候与李府扯上关系了?看你方才对那八少爷敬畏的样子,真真是一言难尽。”晓舟珩于数年前与文坛前辈写过几篇抨击朝中官宦的文篇,誓死不与那些人为伍的晓舟珩居然与李府有所牵连,此举颇有夤缘之嫌,皇甫褚确实惊讶。
也不怪皇甫褚不知,他已数月不曾回过金陵城,自然无从知晓自己入李府任西席一事,于是堪堪与之讲了个大概,顺便提及昨日玉英遇害,府内走水二事。言罢,皇甫褚不禁诧然:“恕汀,你还真成了李府上的仆役了,这世上活法如此之多,要得只守在李府吗?你好歹也是个进士,你当年乃进士出……”
见皇甫褚又要提起旧账,晓舟珩只得急急打断:“我理会得,切莫再提此事。”
皇甫褚不依不饶:“你若不是躲西云,便是在李府有了个相好的。”
“夸口,怎会。”
“你别当我是黄口小儿,你与西云那事,旁人不知就罢了,你休要瞒得过我,如此也好,我就当你有了新的相好,叫甚么名来?”
晓舟珩脸上不知觉的有些烧,不知为何脑中想起昨晩月色下盈盈观尸的李终南,心下是又惊又悚,只得摆摆手:“你见我便说这些,好哥哥,你可饶过我。”
皇甫褚大笑两声:“这厢还害羞起来,罢了罢了,这次便放过你,改日一定要让我见见。”
“好说好说。”晓舟珩脸皮极薄,虽平日里不苟言笑,但其实最开不得情情爱爱的玩笑,此刻想快些结束这个话题,忽然想起楼北吟提到的鬼外子一事,于是道,“宇幸,你可曾听过镇江丹徒城中杨府灭门之事?”
皇甫褚脸色忽而一变,略略移开眼,声音十分不自然:“略有耳闻,怎么?”
“无事,我便是问一问。”见皇甫褚顾虑颇深,晓舟珩不明就里,但又着实不好再问下去,只好与之又谈几句他事后,接着冲酒楼掌柜赔了罪,正要抬脚出门,迎面又生出一条结实的臂膀,拦去了晓舟珩的去路。
作者有话要说:皇甫褚,字宇幸,初次提及于第六章,没参加几人小聚,说是去应天书院教琴去了。
第13章
那头李终南与屈夜梁出了酒楼,二人此次出府既没有骑马亦没有带侍从。昨晚文山楼起火,李韫奕亦匆匆去现场一探,望着熊熊大火,仅仅留了一句“烧了就烧了罢”便怒火攻心,居然当着众人呕出一口血来。
幸亏李终南眼疾手快点了李韫奕几处穴位,抑制住了那股火气,忙让婢女们扶着去歇下了。因府上郎中告假,只好让李终南今日出府为李韫奕配些去肝火的药来,只是不知为何屈夜梁非要与自己一同去。
李终南也不恼,任由屈夜梁跟着,一出李府,配了药便在中街上买了好些个吃食,反正也是记在李韫奕账上,何乐而不为。
此刻,在人潮如注的街上,屈夜梁的余光一直牢牢锁着身侧慢悠悠剥菱角的李终南。
李终南每散淡一分,屈夜梁的眉间的愁色便更深一分。
良久,屈夜梁终于转过头来,眼中浸染了复杂的神色,迟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般有耐心的人。”李终南笑而不语,只听屈夜梁又道:“你手使不上力?”
不待李终南应声,屈夜梁右手擒了他的腕子,左手伸出两指去探李终南的经脉:“你这怎么回事?”
李终南不答,欲挣脱屈夜梁的束缚,却被其牢牢控住。见李终南丝毫不配合,屈夜梁眼中倏尔生起一阵暴戾阴气:“谁干的?”
“拜何人所赐,你不是也知道的么?”李终南淡笑一声别过脸去,似不愿与屈夜梁离得这般近。屈夜梁一愣,松开了李终南的手腕,口中喃喃道:“我以为不是这般严重的,后来,我听说很快就能好的……”
屈夜梁垂眸,叹息几声,拿过李终南手中的袋子,替他剥了起来。
李终南深知那人误会,却也不解释,难得见他有丧气之势,索性坦然受之,毫不客气一口接一口吃着屈夜梁剥给他的菱角。
“终南。”屈夜梁唤了一声,“方才我还未出手之时,你就在楼外了,为何不进。”
“屈公子。”李终南瞟了屈夜梁一眼,“你还是称我为八少爷罢,若是旁人听了去,指不定留下甚么话柄。”
屈夜梁又叹了口气:“八少爷为何要回来。”
“我回来?我买完菱角自然要回来,我若放你一个人在那,六哥势必要拿我问罪。”
“你明知道我指的并非此事。”屈夜梁踌躇一阵,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你要对李府做甚么?”
“屈公子这句话问得好生奇怪,我一介病秧子能做甚么。”
“你要甚么?钱财?地位?你若离了李府我甚么都能给你。”
“屈公子大方得紧。”李终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却在即刻间又收了笑脸,“若我要你的命呢?”
“给你也罢,若你答应我离开。”屈夜梁目光下逡,“十年了,你还是不能原谅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