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舟珩若摆出些夫子的架子来,那几个小祖宗便去二夫人曾氏那里告状,最后自己还落得几句话中藏针的“教诲”,里里外外说的还不尽是不过区区一介举人还真把自己当成翰林大学士了。晓舟珩一向也不辩解,这让二夫人更是找到了发泄口,从姨娘恩怨扯至儿女纷争,无休无止。
又再榻上磨蹭一会儿,晓舟珩这才勉强撑着身子去授课。
这李氏府邸占地数十余亩,前几年还从里到外翻修一新,晓舟珩虽住在李府上时日不短,先不提内府一众女眷所住之所,就是这外府别院,轩榭庭院,晓舟珩都不敢说自己逛了个完全。
虽李府上下待自己不薄,但晓舟珩心下清楚,即便自己在这在李府以西席之礼相待,却要事事谨小慎微,万万不能越俎代庖。因而除了自己房间,授课的书房以及位于李府前中的几个院子之外,其余地方并未涉足。
所以这李府究竟有多大,晓舟珩不得而知。幸亏授课之所离晓舟珩所住之处并非很远,走过一些长廊,再穿过庭中一棵参天松柏便到了。然而这李府的书房,可是与外面一间普通私塾一般大。推门进入,只见了三个端坐的孩子,分别是:十八少爷李韫兀,十九少爷李韫望,和二十小姐李陇莎。
却没见要一起听课的十五少爷李韫纬。
“怎么不见十五少爷?”
“门口又是有人来认亲,十五哥去看了。”李陇莎奶声奶气道。
等了半天不见李韫纬回来,晓舟珩这才想起,最近几日主事的六少爷李韫奕出门去了,其余几个少爷也是常年不在李府上住,担心李韫纬年少应付不来门口来人。于是晓舟珩便让三个孩子先临摹字帖,自己亲自去门口一探究竟。
作者有话要说:但得身殒鼎镬臣,不落媚颜归生骨:自己乱写的惹。
无语与花别,细看枝上红:出自唐代任翻的《惜花》
慢热厚,下章两人相遇。
第3章
紧赶慢赶,晓舟珩也顾不得撑伞,还不待自己走到门口,便听见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我要见李韫奕。”
“大胆!六爷的名讳岂是你此等人随意称呼的?”门口侍卫们嗔目而视,要驱赶走这位不速之客。
“你为何要见我六哥?你有甚么事?”李韫纬不过二八年纪,负手而立,还是显得稚嫩了些。
“我的事,见了李韫奕才说得清。”那人淋着雨,站在李府门口,远远望去看不清表情,全身皆湿,身段颀长清瘦,牵着一匹上等好马。
“我是李府十五少爷李韫纬,我六哥不在,你与我说是一样的。”
那人挑了挑眉,细细瞧了李韫纬一番,沉声道:“我是你八哥。”
“夸口!你怎会是我八哥!”李韫纬一跺脚,“荒谬!你们这些攀关系的真是荒谬!我从来不曾……”李韫纬一顿,扳着指头侧头思忖许久。
那人又道:“你细细想来是不是,你有六哥,七姐,九姐,十哥,怎么会没有八哥?”
“好像也是。”李韫纬一瘪嘴,又道,“那也一定是我爹爹娘亲忘说了罢。”
“你知道天上有一个太阳吗?”那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甚么?”
“你答我便是。”那人语气淡漠,却不容李韫纬拒绝。
“我知道,这痴子都知道!你问这个做甚么?”
那人轻笑一声,缓缓道:“你爹爹和娘亲会每天告诉你一遍天上有一个太阳么?”
“不,不会。”
“那他们告不告诉你与否,那太阳是不是还在那里?”
“是。”李韫纬将信将疑地点头。
“是不是也不会因为你爹爹和娘亲多提一句,少提一句而不见?”
“是,是。”李韫纬继续附和。
“那如此来说,你爹爹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你八哥,是不是都不要紧?”
“是,是了。”李韫纬又是一顿点头。
“那我是不是你八哥,是不是与你知不知道没有相干?”
“是,是,八哥。”
这一来一去把李韫纬绕得是晕头转向,这段对话可是让晓舟珩一字不落听了个真真切切,心里暗道:这人算准了十五少爷李韫纬鲁且愚,段数着实不低。
“十五少爷,你不要与那人说了。”防止李韫纬如此下去酿成大错,晓舟珩来不及喘息,连忙在远处劝阻道。
那人听见了晓舟珩这一嗓,冲着他的方向抬眼看去,四目相对,晓舟珩只觉得天旋地转,满脑子混沌的只剩下那人是美无度的彼其之子*。
那人脸色苍白,颇有病容,奈何生了一对狭长挑人的眼。
那欲滴出水来的双眸,直直将晓舟珩困在这方寸之间,使他动弹不得。
这一瞥,李韫纬也是看了个真切,也忍不住叫道,“这相貌还真是与我李家人有几分肖似。”
晓舟珩突然很想上前,用自己的外衣为他遮去雨水。
擦拭他模糊的千斛明珠,再问问他今日过得如何。
“我,小生。”晓舟珩竟一时语塞,人也局促起来,“你,这位……”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淡淡道:“我认得你。”
“你如何认得我?”话一出口,晓舟珩便觉着是十分多余——自己在金陵城里好歹也是个名人,认得自己的人多了去了。却不料那人答,“在京城。”
晓舟珩暗自心惊,思忖道:提到京城准没好事,难不成……难不成……晓舟珩即刻想起了让自己头皮发麻之事,瞬时脸上泛起颜色,便想在那人讲下一句之前阻止,“京城之事不提也罢……”
却不料,李韫纬不合时宜地嗔道,“喂,你在京城听到甚么了!”
“没甚么。”那人撩了撩前额细碎的湿发,颇含玩味之意地瞥了晓舟珩一眼,字字千钧,句句清晰道:“我早些时候在京城听闻一人姓晓名舟珩,似乎也是金陵人士,也许是与绝艳先生重名了罢,本是圣上钦点的前三甲,却不知在发了甚么疯,在入宫面圣之前却扬言即要娶灼若郡主,妄言之后自觉先圣上降罪于自己,便转身撒腿便跑,这一跑,居然跑回金陵了。”
这一番虚虚实实的话从那人口中这么一说,方才激起晓舟珩心中的那一点好感,荡然无存,灰飞烟灭。众人皆是一怔,没想到金陵绝艳还有这样一遭,不管那男人说的有几分真,晓舟珩确实此刻正身型僵硬地立于金陵李府的正门口,而非在京城的翰林院。
“啊。”一声细碎之音从晓舟珩身后传来,他连忙转身,瞥见了十六小姐李著月那张布满惊慌的脸,著月小姐确实如画师画中那般明艳动人,耳朵上各别一个珍珠坠儿,身着金缕边的淡色荷叶小裙,头上插着个飞云簪。
李著月瞬时便匿那份失态,欠了欠身子,不看晓舟珩一眼,冲着李韫纬行了礼,道:“十五哥,我有句话问这位公子。”说罢便转向那男人,轻声道:“这位公子,您说您是李府上人,可是有甚么证据?”
“有,先给小姐陪罪,在下确实有一信物,李韫奕公子一看便知我身份是真是假。”
著月盯着雨中那朦胧身影看了半响,用帕子轻掩朱唇,道:“这位公子,你可知李府家规,我朝刑司?”
“自然是清楚的。”
听男人这样一说,著月便冲着李韫纬道:“十五哥,下着雨,你就让那位公子进来罢,你看他那匹马,是不是品质极好的?”
那匹骏马亦配合地用蹄溅出几潭水花。
“妹妹,你如此……那人若是……”
著月嫣然含笑:“若是他是那宵小之人,罪名我给你担着罢。”
李著月这一展笑颜,令李韫纬疼惜不已,来不及考虑为何自家小妹会贸然出现在门口,只觉门外那人这下怎么看着都不像可疑的黄衣褐夫之流,连忙道:“不不不,怎么会让妹妹担着,快快请公子进来。”
“多谢十五少爷,多谢十六小姐。”那人拱手冲二人的方向行了礼。
“不必,小女自是听过家父与六哥提过这样一个八哥,你若真是,日后便是一家人了。”著月扬了扬秀眉,“纵然不是,让这位公子歇歇脚也是好的。若是不让这公子进门,传出去李家岂不是失了颜面——这李家可是小气的很。”
李著月说得俏皮,虽是对着自家哥哥的话,却将意思向雨中那人传达了个清清楚楚。
“我理会得。”
著月听那人应了一句后,掩嘴一笑,低垂双目,行了礼便与撑伞的婢女回去了。
这期间,著月不朝晓舟珩看半眼,直直视他为空气,连守门的侍卫都朝晓舟珩投来极其复杂的眼神。
晓舟珩觉得自己流年不利,命里犯太岁。
这太岁爷真真厉害得很,不仅扒自己脸皮,还毁自己前程。
那男人经过晓舟珩身边时,装模作样行了个礼:“久闻金陵绝艳大名,在下李终南,来日方长。”
李!终!南!晓舟珩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忿忿地将这个名字在齿间唇间碾磨撕扯了不下数十次,心中生出了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怒气——竟不知是气那人当众揭了自己的不堪往事,还是气那人比自己还要更俊三分的脸。
来日方长,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美无度的彼其之子: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出自先秦的《汾沮洳》
第4章
李韫纬见妹妹如此看重这位公子,自然也不敢怠慢,忙要去安顿李终南在府上的住所。那匹马也让下人好生照顾着。
二人进得大门,只听李韫纬道:“你真是我八哥?”接着一挥手,即刻便有侍卫立在李终南一侧,为他撑起了伞。
“然也。”李终南用余光瞥见那侍卫,长着一张异族的脸,标志异常,强健的体格透露着他不俗的武艺,是实打实的练家子。
“不劳烦这位大哥,我自己来便是。”说罢便伸手要去接过那伞,那侍卫一动不动,眼底浮起寒光。
“丹惕,不得无理。”那侍卫听得李韫纬这样一说,才递上伞。
李韫纬恼怒似地瞪了那侍卫一眼,又冲李终南道:“那你为甚么不是韫字辈,你直接告我就行,不用给我讲那些个道理。”方才那么一绕,让李韫纬是有些背后发凉,现在对这个莫名多出来的八哥是又好奇又有些惧怕。
“我本原名便是李韫世,是韫字辈。”李终南耐心道,“我的生母是尤夫人,娘生我之时难产,险些要了娘的性命,而我出生时没有哭声,爹以为我死了,却被路过的一位得道高人所救,为谢那人救命之恩,便让那位高人为我取名。于是便有了‘终南’二字。我虽是捡回一条命,但身子还是孱弱得紧,我是我娘第一个儿子,爹自然爱惜得紧些。”
李终南略微停顿,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后来,爹送我去了一个十分著名的门派,那里有位医师医术十分了得,于是我一边在那里养身子,一边与师尊学些歧黄之术。爹与娘隔三差五便会去探望我,后来娘身体每况愈下,他们才去了少了些。”见李韫纬还有些将信将疑,又瞥见身后跟着紧盯自己的一众侍从,叹道:“你若问问你的哥哥姐姐,他们都是知晓的。”
“那你为何不在李府住过,我怎么不曾见过你?”李韫纬又问。
“我自然是住过的,十年之前,你尚小,记不得了。”李终南又环望四周,“虽这年不曾回金陵,我却是在京城李府住过一些时日的。”
“那不是本家,没甚么意思。”李韫纬言语中充满了十足的不屑,“那你既然十年都不得回来,怎么突然现在回府了?”
李终南自然是想到这次回府,不仅是李韫纬,李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会有此疑问,于是道:“说来惭愧。我于外面漂泊多年皆是身不由己,在那个门派学习自然是入了那一派,我自然了却了外面那些事后,还是想回家的。”
“这样。”李韫纬觉得是有那么几分道理,“江湖门派的大小规矩之事我是听说过一些,你接着说罢。”
李终南又叹了口气:“后来……之后的事,我之后再与你说,可好?”李终南声音温润,听得李韫纬止不住地点头,越发觉得李终南可信起来。
“这些,爹是不是都不曾与你说过?”
“是了,爹确实不曾与我说过。他太忙了,我很少见他。”李韫纬声音中不知觉的带了一丝惆怅。
“这里,八哥。”两人沿着李府的庭院走了好一会儿,李韫纬终于停下,指了指一间厢房,“你就住这里罢”
顺着李韫纬手指得方向看去,只见一副牌匾上书“秋水阁”。
“我之前是住在有睆室的,怎么刚一路过来竟是没有瞧见。”
“有睆室?”李韫纬一愣,又深深叹了口气,“说来可真真不巧,前几日不知怎的院内突然走了水,还偏偏是那有睆室,八哥想住可是不能如愿了。”
“有睆室不在了,那名唤绯莱的婢子可还在这府上?”
“我不曾听过这个名字,我叫人去问问罢。”
见李终南若神情淡漠,李韫纬以为他不悦,忙道:“这间房子也是极好的,这是大娘生前常住的一间,若你真是大娘的儿子,爹爹和六哥知道了也不会怪罪。”
李终南微微颌首,一边谢过李韫纬一边抬首端详那牌匾,过了片刻,幽幽道:“爹果真爱我娘亲爱得紧。”
“你怎知晓?”
“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李终南轻声默念道,见李韫纬一脸茫然,笑道,“怎么?你的绝艳先生不曾与你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