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思’似乎用得确实有些不妥,有待斟酌,在下斗胆换成啼字,不知如何?”还不待晓舟珩应声,只听楼北吟又道,“方才与先生说道那鬼外子之案,不知先生还有没有兴趣听?”
晓舟珩道:“自然是有兴趣,楼大人说这次的镇江杨府案更为不堪?”
“是了。”楼北吟将手背在后面,垂着头,自顾自在房内踱步起来,“在下初入刑部之时在刑部尚书玉笙寒玉大人身边帮衬过一段时间,所以知晓几十年那些案子是真真发生过,且比坊间传说更甚。”
“如何?”晓舟珩下意识问了出来,楼北吟停下脚步,侧过头来直勾勾盯着自己,那表情甚是扭曲——眉头堆积着阴霾,眼底泛着不明的悲怆,双袖下握成拳的手微微泛青,人身止不住的颤栗,一瞬间氛围甚是诡异,晓舟珩悚然一惊,自觉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两人就这么以奇怪的状态伫立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还是楼北吟开了口,声音喑哑干涩,“始于常州安氏全家,舌头被割去;松江卞氏全家,十指皆失;常州吴氏,全家上下十余口皆被钉于插满刀片的树上;嘉兴刘氏全族绑于艳阳下活活灼烧致死……绝艳先生可是想到了甚么?”
在鬼节听到这些,晓舟珩虚汗淋淋,当下就想朗声诵读一遍金刚经,再去寺里求一发平安符;见楼北吟突然发问,晓舟珩只得道,“这些可不都是阴曹地府的受刑之法?”
“是了,看来那些鬼外子把自己当成阎王要行天道之能。”楼北吟一顿,眼睛在晓舟珩汗津津的脸上荡了几个来回,不等晓舟珩应声,趋近晓舟珩几步,接着道,“常州安府安通泽安老爷,以贩卖丝绸发家,可谓富甲一方,瑞和三年安府发生惨案,后经官府调查后得知,那安老爷以次充好招摇行骗。再说松江卞府卞筝卞老爷,瑞和三年年末,卞府发生惨案,后来得知早些年,卞老爷将民女哄骗至卞府嫁于他那有残疾的二儿子……”
“绝艳先生,你说他们这些人为何要遭此惨戮?”楼北吟愈说愈是激动,泪水迸出了眼窝,双手剧烈地抖动着,他拍了拍案几,又摁了摁自己的胸口,哑声道,“造孽啊造孽,官府无能,我朝无能,这么多年过去,冤魂仍在,我们这些官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晓舟珩一面心惧这血淋淋的案件,一方面却又觉得那行凶者替天行道的理由着实勉强,那些死去之人并非大奸大恶之人,怎么样也不能将全家上下虐杀致死;再者,他也讶于楼北吟高亢的情绪,瞬间觉得面前这位逸群之才迂得很,那几十年前案子发生时,楼北吟不过一介稚子,那时的他又能做甚么?
想到此,晓舟珩隐约觉得楼北吟还是影射了整日无所事事的自己,顿时五味杂陈:“楼大人想法确实独到。可是为何要与小生说这些?”
楼北吟见晓舟珩有几分疑惑,便用袖子揩去眼泪,嘴角一扬,道:“见笑了,绝艳先生可是觉得在下说这些有些唐突?说来也不怕先生笑话,只是身边也没有个同龄的,都是些朽木疙瘩老头子,有时连说个话的伴儿也没有,实在是闷得慌。在下几年前有幸拜读过绝艳先生的双别赋,堪为写就素缣三百匹,在下真真自惭形秽。”
“楼大人过誉,这厢是折煞小生了。”晓舟珩心下一惊,那双别赋是自己赴京之前与好友,亦为“金陵三杰”之一的尹旧楚分别之日所作,情投意忺,字字珠玉,虽并非坊间流传最胜的一篇,却是晓舟珩自己最满意的一篇。
“在下只觉得你我是意气相投,许久之前便想与绝艳先生结交为友了。”
这番话楼北吟说得滴水不漏,拿捏得恰到好处,让晓舟珩燃起一股亲近之意。
楼北吟虽不是同道中人,却生得一张会说话的嘴。
“是小生多虑,给楼大人赔罪了。”
“你说这些做甚么,你唤我蒙雪便是,大人大人叫着十分生分。”楼北吟一歪头,道,“你如何?”
“小生小字恕汀。”
“恕己之岸,往渚还汀。”
“旷若发蒙,雪泥鸿爪。”
二人有默契般相视一笑。
这时,门后又探出个脑袋,传来困倦之音,“先生,别红刚睡着了,现在给您传膳吗?”别红一探头过来,瞧见了楼北吟,一怔,惊喜道:“楼大人!楼大人要与先生一同用膳吗?”
楼北吟微微一笑:“好,不知恕汀意下如何?”
“自然荣幸至极。”
见是两人用餐,别红便引二人去了不远处的一间名为“以衎居”的雅舍水榭,二人有默契似的没有再提扰人兴的“鬼外子”之事,反而不顾身份,就像两个同龄好友一般攀今掉古,好几次晓舟珩都不由得感叹这状元郎真是翘楚之辈,不仅长得好看,谈吐不凡,举手投足之间写满了风雅,全然一点架子都没有,一顿下来直直将晓舟珩捧到天上去。
一个时辰已逝,楼北吟借与吕大人谈事之由先行离开。晓舟珩与楼北吟道别后,只见一个婢子来传话,说二十小姐陇莎有些害凉,不知何时染了风寒,下午的课是不能去了。晓舟珩关切地问了几句,又想到今日是十五鬼节,晚上一众女眷还要去祭祖,且自己几日后要赴的一约,于是便由那婢子传个话给其余两位少爷,休沐几日。
晓舟珩交代完毕后,正欲回房,经过那柏树之时,抬眼便见不远处李韫纬与一府上名叫丹惕的侍卫立于长廊间,晓舟珩知晓那侍卫是个十五少爷李韫纬身边的异族喑人。只见丹惕飞快在李韫纬面前比划了两下,脸色涨红,因不能言语,嗓子里发出呜呜声响,丹惕似乎是注意到了身后的晓舟珩,即刻间便止住了声,手迅速撤了回,弓腰退了下去,见状,晓舟珩连忙施礼道:“失礼了,小生不是有意打扰十五少爷,望少爷切勿怪罪。”
“无碍,绝艳先生不必这样客气。”李韫纬倒不觉得如何,又道,“今日未能听上先生讲学,有诺不允,是我要向先生赔罪才是。”
“不敢,少爷想哪日听,小生讲与少爷便是。”
李韫纬点点头,道,“近日是不成了,你也是知道的,我八哥回来了,我六哥不在自然是我要挑起这担子。”李韫纬一顿,“八哥真是辛苦得紧,回这一趟家真真不易,光是骑马也不乘轿,方才丹惕也说了呢。”
“丹惕?”
“是了,他刚就与我说这些。”李韫纬盯着晓舟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过没甚么要紧的,他说我八哥手腕有伤。”
作者有话要说:晓舟珩,字恕汀;楼北吟,字蒙雪。
第6章
手腕有伤?晓舟珩深感疑惑,不解其意,还不消细想,只听得身后有人驻足。
“十五弟。”
晓舟珩转过身,瞧见微雨轻拂后的李终南——身着绀碧缎面长褂,上面盘着金线穿的龟背纹和瑞草,高绾发冠上别着一根娟秀的象牙簪,衬得那人清眸炯炯,冰肌玉骨。
正午的光线柔化了李终南在秋日里的那份形销骨立,只见四目相对,火光电石,无所遁形。
“绝艳先生。”李终南笑道,“真是巧了。”
晓舟珩盯着李终南嘴角的笑意,移不开眼。
纵然他万般介怀方才李终南予他的难堪,这一笑,只应见画,尔非尘土人间。
眼前这个人,若是再胖些,指不定是甚么谪仙入梦,那别红口中的老鸭汤,说不准真的管用。
晓舟珩的思绪渐渐恍惚,看见李终南与李韫纬一张一合的嘴,他们说些甚么,全然没听进去。
待晓舟珩回过神来,只见二人上了一台软轿子,去往内府深处。
留自己一人从百花中穿过,一身繁英,两手空空。
那之后的两日,府中相安无事,晓舟珩并未再见李终南,即便自己所住之处与李终南相隔并不远。
若硬说有甚么值得一提的,便是李将军关外连连大捷,兴许将于年末回府。
晓舟珩又听那李韫纬讲,李终南将一些物什给曾夫人看后,曾夫人便信了李终南的身份,不过那些物件是甚么,李韫纬也不甚清楚,这几位夫人对这八少爷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尤其是曾夫人,不管那人是不是李府八少爷,横竖都对自家儿子没甚么好处,况且在六少爷李韫奕回来之前,谁也不能这般莽下结论,说这李终南便是李府八少爷,因而上上下下的心都悬在嗓子眼里,生怕,李韫奕回来一句非也,撵了这位身份可疑却全染霞姿月韵之人出了府。
那李终南似乎也是知趣的,一直也就呆在他那秋水阁,也不随意走动。
在李终南回李府的第三日,晓舟珩用罢午膳,在房中抄写了几篇前人小律,换上才裁剪好的新衣,去马厩寻了自己那匹名为“会意”的花骢马,出了府。晓舟珩跨上马,在金陵城纷纷细雨的映衬下,跃出峦树林,绝尘而去。
在金陵城的小道里绕行几里后,晓舟珩停在一户其貌不扬的小宅之外,一个翻身下马,却不着急敲那大门,而是是整理了一番自己衣冠,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这才砰砰直扣大门,扯着嗓子道:“尹西云,你绝艳爷爷来了。”
不待一会,门便开了,一个与晓舟珩年龄相仿的男子探了身子出来,佯嗔道:“恕汀,你来就来了,这么大声做甚么。”那男子姿容秀拔,龙眉凤目,竟也是与晓舟珩不相上下的翩翩公子。
“快让爷爷进去罢。”晓舟珩顺势挤进门,将缰绳往尹旧楚手中一丢,却不看他,“有劳尹公子,我这还不是想你们想得紧。”
尹旧楚一皱眉,唤来下人牵了马去,启唇叱道:“你这呆子,本公子的手是拿这物什的么?”晓舟珩一边往宅内深处走,一边懒洋洋道:“几日不见,怎么脾气生得这样大。”
是了,这尹旧楚,字西云,金陵人士,自幼与晓舟珩相识,与工诗词歌赋的晓舟珩不同,尹旧楚强记,工草隶,尤擅丹青,是与晓舟珩并驾的“金陵三杰”之一,被金陵人赠以毫巅鸾飘之美名。
因将他那双手看的尤为重要——为了护那手免受风吹日晒,做衣服之时都要将袖口加长一寸,到了天稍微寒些的日子里,一定是要将手伸到白狐皮做的筒子里的,这些个行径继而经常遭到晓舟珩一伙人的调侃,说他那手做那档子事儿的时候是不是也般讲究。
不等尹旧楚,晓舟珩跟在仆役身后拾级而上,自己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狂跳之心,暗暗骂自己没出息,只不过听尹旧楚说了几句话,脸上就有几分燥。才上了几级台阶,便隐约听见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以及男女窃窃的呢喃声。
待晓舟珩上到二楼,一切都明晰了——这并非普通的宅子,而是一家名为水烟湄青楼的后院。晓舟珩轻车熟路,推门进入一间雅间,马上有婢女为他脱去了外衣,一扫房内被莺莺燕燕所包围的几人,皆是熟悉面孔:
“这不是咱们的李府佳婿么。”那人声音低哑,似乎正喝到兴头上,怀中左一个右一个娇滴滴的倌人,晓舟珩自顾自落了座,不抬头也知道,说话的那人是松江知府江淮江大人的小儿子江如里,字渐觉。
“你可别嘲我,若不是为了生计哪里肯去那种地方?”
“你入府甚久,也不说搞上几个娘儿们,你这皮相还愁甚么?你若是把她们放到床上,把家伙亮出来,还不是要把你尊成玉帝老儿?”江如里与身边的浑倌人笑作一团。
“胡闹!也不怕得罪了李府掉脑袋!今日不提那甚么李府,咱们今日是为西云兄贺喜的。”这说话的是瘫在绣着艳色牡丹绒毯上的丁中愁,字空结,他的祖父曾做过太子太师,可此刻他似与他祖父教过的东西没甚么相干。“要我说,李府里的女的有甚么好,可是有堂里这几个姐姐好看?”丁中愁说着便拉过一只如春笋般的玉手放到自己的手里摩挲着,引得一众倌人们嗤笑。
晓舟珩抬首张望,环顾四周,这一群红男绿女中并未见到金陵三杰中的最后一杰,于是问道:“怎么不见宇幸?”
江如里道:“他去应天府书院教琴,今日不得空。”
晓舟珩诧异道:“他才游历回来,便寻了个差事,这厢是不走了?”
“不知。”丁中愁接过话来,“我也好奇得紧,本想今日问他一问,结果他便托人带了话说今日是不能来了。”
皇甫褚,字宇幸,闲音律,善弹琴,自赋侠气,喜浮游四方,不仅是金陵城,整个江南八府都是赫赫有名的琴师。
众人说着话,尹旧楚也进了雅间,从晓舟珩身后递来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
“都在里面了,你看看是不是。”
晓舟珩解开那包裹,里面躺着几本残破不堪的书,但看得出书角都被细心压过的,尽可能保持了最可观的样子。
“多谢你。”晓舟珩翻了翻,又将包裹包回去,冲着尹旧楚一笑,递上一张字条,“这是下个月的,真真是麻烦你。”
尹旧楚道:“你我之间说这些,太见外。”
晓舟珩也笑,拿过尹旧楚面前的酒盅,满上后递给他:“也是。”
尹旧楚凤眼一挑,去接那小盅,芊芊素指却若有若无地划过晓舟珩手背,这样一激,晓舟珩只觉得脸上烫得不像话,连忙撤回手,只听尹旧楚悠悠道:“这世上只有我这样对你,你这样待我,嗯?”
末尾扬起的音调诱惑至极,晓舟珩自觉面红耳赤,正不知如何回应,只听丁中愁插进话来:“西云,日子可是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