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寒没有料得楼筱彻会在此处等自己,他颇为犹豫地唤了一声:“兄长。”
楼筱彻斜插着的拂尘随风抖了抖,抬了抬下巴,轻轻应了一声:“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忆起经年往事,黑衣人喉头忽而哽咽,“兄长如何?”
“自然无恙,只是分外记挂于你。”
“程……嫂嫂如何?”
“无恙,今日她不当值,便早早回去歇下了。”楼筱彻眯眼瞧着触不可及的天边月,也就那样应了声。
“我。”万字千言卡于喉间,玉笙寒竟是甚么也说不出了。
楼筱彻看出玉笙寒的这份窘迫,轻声笑了笑:“你我之间不必多言,他在殿中,你自行去罢。”
玉笙寒垂首谢过,礼毕后往大殿走去。
长明灯早已熄灭,殿院长廊人皆寂阒,四周也无侍卫宫女守夜。漆黑难觅的空旷中,只有悬于天际那轮孤零零的冷月,迎接着这位一别五年的故人。
是啊,五年了。
这颠沛中的几份苦几份涩,以及连带着的“那树似吾乡,那君似吾人”的酷刑到底多痛,也只有玉笙寒他自己最为清楚不过。
玉笙寒方迈过高栏,才行几步,只听尽头一人道:“你回来了。”
简单四字,激起玉笙寒的前尘惊涛,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颤。那端那人坐于殿中金銮椅,深潭似的双眸湛亮如许:“玉爱卿办案办了五年又十一天,着实有些久了。”
玉笙寒一怔,耳边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眼前是自己再熟谙不过的双目,怕自己再在此处多一刻便是溃不成堤,这厢只得长揖一礼,又觉不妥,还是跪于殿中,强自按捺心神,声音微颤:“草民玉笙寒参见陛下。”
邢夙昔似乎没听见一般,执了手边欲灭的烛台,踱至玉笙寒面前:“朕喜你穿绛紫。”说罢,他便弯下腰来,五指相曲,轻柔地擦过玉笙寒颊边鬓发,玉笙寒屏气敛神,似如哑石。
“一别经年,睽违甚久,你倒是精神些了。”
触及发丝,玉笙寒只觉头皮又烫又麻,这份问候,未免太过了些。玉笙寒硬生生别过头去,使得邢夙昔的手离了他的发间,邢夙昔一愣,自嘲道:“怎就这样生分了。”
见玉笙寒不应声,邢夙昔也只得讪讪撤手,接着向他投目,殊不知自己那双幽冥聚集的深瞳中,倾泻而出的哀戚目光,正一寸一寸啃噬着,凌迟着眼前伏地之人;教玉笙寒不自觉,在卑微中让出一亩又一亩的领土。
只因他早在十年前,便中了心悦诚服的诈,输得心服口服。
“朕欠你一句对不住。”
听闻迟来的一句歉意,玉笙寒的头埋得更深:“请陛下收回此话,折煞草民,草民万万担不起。”
“你在怪朕。”
“草民不敢。”
“你就是在怪朕。”
“草民不敢。”
“还是在怪我。”
“……我……不曾。”
两人之间的一来一去,这下轮到邢夙昔一时无措,堪堪从嘴中挤出两字,似喜似怆,居然向后虚退几步,手中的烛火焰跳了跳,在映出一张颓倦却轮廓深邃的脸后,就这么灭了:“当……真?”
玉笙寒无言,他怕再开口,便又是西风白发,明日黄花。
半响,二人都没有做声,周遭鸦雀无闻,静若灵堂死寂。
旧时恶疾引得玉笙寒手足微痛,他微微抬眼,却见那如千尺深渊般的眸子正略带几分笑意望着自己,其中匿着的是玉笙寒避之若浼*的豁口——那人曾说,自己怙顽不悛*,七情六欲便是浮在表面上的假样子,不浸于肤,不浃于骨,区区二十余岁却却似得老僧入定。
可那人不知的是,十年前那一双清澈瞳眸赐予自己的那一味爱恨,早已沦肌浃髓,让自己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鹤归华表,气返青云,是当年人,却不似当年影。
邢夙昔弯下腰来,一双薄唇停于玉笙寒耳边,咫尺之间,字字铿锵:“玉解意,我邢夙昔爱煞你了。”
我本欲与时迁徙,与世偃仰*,可是。
罢了,没有甚么可是。
玉笙寒心下惶恐,身子却是着了千钧,挪动不了半分,声音也是分外喑哑:“承蒙殿下错爱,草民当受不起。”
“何来受不起一说?朕说你受得起便是受得起。” 殿上天子的笑颜终于还是在玉笙寒这句之后分崩离析,不留情面地揭开了他眼中狼藉,“解意,你是不是今生今世都不会原谅我了?”
玉笙寒微微皱眉,面前之人哪里还有当年半分“毁录斩龙”的狂妄,心下一软,让步似的长叹一声:“……我从来不曾怪你,何来原谅?”
邢夙昔浑身剧烈一颤,猝不及防间便在玉笙寒面前跪了下去,烛台咣当一阵坠落于地,余音在殿堂中响了又响。只见他死死抓住玉笙寒的双臂,似溺水之人寻到了可以依靠的枝干,二人阔别五年的这番匆猝而视,震得玉笙寒好似好似一口烈酒直灌入喉,五脏六腑俱呈了灼火之势。
玉笙寒就这么任由邢夙昔双手十指紧紧扣于自己肉间,任由已过而立之年的当今圣上泪水肆意,泣不成声。
见他如此,玉笙寒沉吟良久,最后还是轻拍了他后背,温言道:“……没出息,我都回来了,你还哭甚么。”
“我开心,解意,你起来罢,勿要这般跪着了,地上凉。”听了玉笙寒嘴里这一句,邢夙昔又哭又笑,随意抹了一把泪,这厢又拉了玉笙寒起身,“你回来为了何事?为李闫卿?”
玉笙寒随他起了身,点点头:“嗯。”
“你连夜奔来就是为了让朕收回成命?”邢夙昔似乎是在瞬间收了眼泪,“你觉得朕为何要应你?”
不待玉笙寒应声,邢夙昔怕他离开似的,倒是自己先答了:“朕信他,参他的那些人是户部与吏部的,那皆为钟不归的党羽。”
“可是……”
“李将军不是那种叛国之人,账目真假难辨,还需时日斟酌此事。毕竟啊朕的位置,还是你与他帮朕得来的。”邢夙昔眼眶尚红,嘴角噙着不明意味的讥讽,“于是朕与李将军就这么设了一计,让朕看着与他似有不和,就看接下来钟不归会如何动作。”
玉笙寒隐隐觉得何处不大对,毕竟自己曾与钟不归共事数年,并非觉得他的野心会如此光明正大地搁在明面上。
更何况,人心经得起如此设计么?
“他想扶覃昭当傀儡。”邢夙昔似没有注意到玉笙寒的情绪变化,这厢嗤笑了一声,将龙袍甩了一甩,“自朕与他决裂后,他还是等不住了。”
“可是,钟大人如此急迫的原因何在?”玉笙寒言语中依旧犹疑不绝,在边关战乱之时作此决策着实非智。
“想必是得知了二十年前那事的真相罢。若他不知,那镇江丹徒亦不会有甚么杨府灭门了。”邢夙昔眸子动了动,倏然间一把拉近了身前之人。玉笙寒只觉唇上蓦地一热,慌乱中便伸手去拦,哪知腕子却被牢牢擒住,邢夙昔盯着他,一偏头,生出了那久违的吊儿郎当的笑意:“解意,怎还是对我没个提防。”
这般无赖,到头来还是不曾变过,玉笙寒是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方才那个嚎啕大哭之人是何许人也。
“解意……”被邢夙昔这样一唤,玉笙寒便失了转圜的余地,只得顺从地松了口,任由邢夙昔的舌顶开唇齿,侵-犯似的索取着自己的舌底与上颚。
灼热的气息汇聚在二人脸上,玉笙寒依旧下意识僵直着,把低吟尽数压于舌下。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这些时日,可曾想过我……”邢夙昔松了他捉的那腕子,换了手就去扯玉笙寒的黑衣,“五年啊,你怎么就忍心……放我一人在这帝宫天苑里,整日面对那些非人非鬼……”
“明明是你……唔……算计我在先……”唇舌交-缠,游丝般的气音在二者唇齿间徘徊不去。
眷恋时日,情逸太渍,玉碾乾坤,世间冰炭自此逝。
前欢记,浑似梦里昔时,经他年风雨,怎才算得个天长地久?
……
后玉笙寒飞鸽传书于金陵,上只书一字:成。
作者有话要说:预收文:《青骑龙》
武林中人皆言:“留名应在青绮录,一上彼苍骑白龙。”
有人却妄想毁录斩龙,逆天行之。
于是那名江湖浪子与那名朝廷命官互成了对方的命定之人。
他助他破案升官,他帮他平定武林。
许久之后,当他们重新站回那棵不知年月的树下之时,玉笙寒才问出了那个问题:“你若不是真心,为何要教我这世间爱恨。”
邢夙昔眸盈叵测,言辞钉钉:“解意,因为我是真心。”
玉笙寒垂首:“可是……你的真心为何让我如此难过。”
正所谓,尔我相逢,情钟非偶,你我之情之意,绝非生死可隔。
玉笙寒哑着声音道:“邢夙昔,这官我不做了,我跟你走。”
邢夙昔笑得溺宠,牵起了他的手:“去往何处?”
“都行。”玉笙寒直视那汪深潭,“看你。”
邢夙昔 X 玉笙寒(解意)
流氓无赖心机攻 X 缄默自持冷静受。(江湖混混 X 朝廷命官)
副cp是李贤槻与铸剑少主厚。
保证非常非常好看惹。
避之若浼:指躲避惟恐不及,生怕沾污了自身。
怙顽不悛:犹言顽固不化。坚持错误,不肯改悔。
与时迁徙,与世偃仰:没有一定的主张,随大流。出自战国·赵·荀况《荀子·非相》
第61章
白雁西风,落日碛沙,关月如练。
若不见眼前的刳肠断头,折颈折颐,暴骨草泽,那这北部几城姑且还算得上是一片能入曲,供人人传唱百年的雄壮之景。
北部的游牧政权居多,除过内斗外便是扩张,由于成王败寇替角色替换过快,再加之言语不通,当初方来此地的李闫卿,对那些部落小国之间的曲折也不甚清楚。
后断断续续,在那边有了数次交锋,再加之回京后虚心向关逡枫请教后,李闫卿才渐渐掌握了一些:在北边这些是骨利与突厥一族,下细分了数个部落,能与我朝抗衡的是突厥老部,自立为王的阿史德穆扎。
另外则是骨利族近日才壮大的喀彻部。
不过这拗口的名姓,中原人记不得,更不屑记,于是都统称他们称为蛮夷。
毁我故土,践我城池,杀我手足的无耻蛮夷。
我朝偏大陆中南,据史书上记载,在与外夷作战中,也不知是出于重文轻武之由,还是我朝不曾有过用兵如神的将领之故,一直处于弱势。
常常需议和,联姻,甚至割地,才能换得片刻安宁与闾阎安堵,哪怕对方欲壑难填,诛求无厌,朝廷也只得照办。
后在左相钟不归与右相尤可致的提点与直言进谏之下,先帝默许了部分的兵权外放;再因南边金陵李氏与北边蓟州夏氏的崛起,我朝才逐渐硬气起来,边境形势才一度有了些许改观。
可惜不知为何近几年又频有外族刺扰边界,迫不得已,李闫卿与其部队才奉命长驻于此。
也正是由于此番镇守,形成了难以逾越的屏障,这才阻了北狄进犯中原的步伐。
但这所谓的层峦叠嶂,可是用千万军民的血肉堆砌而成。
就因这一堵血墙,才有了江南江北日日年年的绮筵歌舞,华堂笙钟,欢不知愁,夜都忘晓。
一直在水深火热中过活的北地民众 ,也许永远都不能忘记,多年前的某日,那位负甲出征,头戴缨盔,意气焕发的俊廷儿郎——
李闫卿豪气万丈,身置高台之上,长剑在手,与众将士慷慨设誓,猎猎西风吹着他的战袍,将他一腔的热血之言洒向在场每一人耳中:“蛮夷铁骑何惧之有?李某一向不是怯雨怕风,贪生怕死之徒。好男儿自当慷慨赴国,嚼穿龈血!金甲之军,战必胜蛮,攻必克夷!”
“金甲之军,战必胜蛮!攻必克夷!”
“金甲之军,战必胜蛮!攻必克夷!”
“金甲之军,战必胜蛮!攻必克夷!”
众军众将持戈挺立,高呼三声,势如破竹,满腔热枕,雷鼓嘈嘈中,整个神州大地都为之震动。
那才是人人敬之爱之的,李闫卿的金甲军。
北狄众族性情暴虐,与汉人仇恨过深,以至于每每攻陷,必将屠城。李闫卿不忍弃城,不愿土地遭受蛮人蹂-躏,时常选择死守,这下导致战线拉锯时日过长,农耕不济,补给一时难以为继。
因之前八月李韫德一事,从马上跌下的李闫卿伤了背脊,加之愤郁猝然,致了暴瘖*,这厢便引了年轻时的旧疾。北地天气愈发恶劣,导致李闫卿一连串的病痛久不见好;加之跟随来的京中监军又只会纸上谈兵;这让众将众兵皆是一身五心,俱觉枯鱼涸辙*。
那日李韫经支援来迟之由,也是因不知为何要出战的那一批马得了七日风*,连李韫经自己的爱驹都不能幸免。在上战场前那次的辨病马择良骏,还是太过措手不及了些。
如此一来,状况百出之下,这才导致朔凤五年八月里泉稻,白曹这两座边城失守,金甲军一退再退,只得重设防线于泽州,士气大不如前,甚为低迷。
也不知这样的兵荒马乱,还需多久才能了了。
江山信美,终非吾土,试问何日是归年?
这压抑气氛就不断地在军营中徘徊积攒着,似达到了某种临界,那种被蛮夷主宰的恐惧仿佛时时刻刻会再次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