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府上有客,总是不该扰了清净。”晓舟珩脑中闪过方才溪烟那张惊慌失措的脸,自觉有些用力过猛,明明全府上下都知今日宴请宾客,还是朝中负责刑罚的重臣,溪烟这样来搅了局,不知其意。晓舟珩有想起方才宴席上李韫奕那复杂神态,便意味深长地瞥了李终南一眼,又道:“小生愚见,八少爷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李终南自然明白晓舟珩的言外之意,点头道:“那婢子确实行为诡异。”他略一停顿,接着道:“看样子也是慌了神,也顾不得礼数,往人多的地方跑罢。”
两人各怀心思,之后再未言语。眼看众人随着被架起的溪烟进了内府,韩铁衣此刻亦啃完了羊蹄子,随手一掷,又想与晓舟珩勾肩搭背擦去手上油污,却不料中间夹着个李终南,韩铁衣只好作罢。步入内府,便是府上一众女眷就用来赏花的海棠亭。那亭子藏在几棵南山桂树之下,凉风一吹,只见簌簌惊尘,晓舟珩深吸一口气,入鼻的桂花香中却隐隐匿着,年幼时晓舟珩在深夜闻过千百万次,让他腿肚子发软的味道,继而一股酸水直直泛上了嗓子眼。
“啊。”紧接着队伍前面便传来曾夫人的一声尖叫,众人骚动起来,曾夫人在婢女的掺扶下坐在一边石墩上,用手指捻着帕子捂着胸口,大口呼着气。晓舟珩与李终南顺势挤向前,见眼前之景,那晓舟珩股抑着的酸水真真是泛上来了——
玉英尸首倒趴势于一排竹林之前,面朝下于青石板之上,松散凌乱的发髻里有个凹陷,脖子扭成非人的弧度,双目紧闭,右胳膊直直伸向前,左胳膊压至身下。衣着整洁,毫无血迹。其双腿呈人字状。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甚么明显外伤。兴许是下过雨的原因,青石板上积了些还未来得滲入地下的水渍。
如此来看,若不是玉英此刻尽显尸僵,她似乎只是摆了个怪异的姿势睡着了而已。
屈夜梁上前一探鼻息,冲身后几人一点头:“是死了。”
瞧见瘗玉埋香的玉英,引得晓舟珩心生怪异——明明自己昨日寻她之时,人还有说有笑,怎么今日就……想到此,晓舟珩便不忍再看。
正欲出人群,却听到耳边不知何人轻咦一声。晓舟珩一转头,对上溪烟微微蹙眉的脸,溪烟也是注意到身侧晓舟珩孤疑的目光,微微一愣,便慌张地垂下头去。
“真是怪异。”李终南喃喃道。
晓舟珩一惊,难道李终南也看出来了?随即附和:“确实怪异。”
“晓老弟,你觉得哪里怪了?”韩铁衣没听见李终南那一声,却捉了晓舟珩这一句,便直直问了出来,中气十足,众人纷纷侧目。
晓舟珩有些许尴尬,见众人都注视自己,心中疑惑不好直言,只得硬着头皮道,“今日不是下雨了么,怎么玉英的衣服像是干的?。”
“绝艳先生此言差矣,我所谓的怪异之处并不在此。”李终南道,“金陵今日下的是阴阳雨,响午时分下过一会儿雨,不过不出一个时辰便停了,若是玉英之后遇害衣服为干也讲得通。”
韩铁衣睨了晓舟珩一眼,忍笑道:“晓老弟,你这不是把人往阴沟里带么?”
晓舟珩被噎了一下,正欲张口辩驳几句,却听李终南又接着道,“绝艳先生下午去了教坊司那一带,自然是不知的。”
众人都是一愣,教坊司那一带……不就是……继而一个个都露出一种了然于胸的表情,晓舟珩只觉血往上涌,须臾间脸上便是一阵红一阵白:“不是,小生是……”
李终南这瘟生怎么回事?非要在人群里提一嘴这个?可惜似乎无人要听晓舟珩苍白无力的解释,韩铁衣又是阴阳怪气笑了一声,顺势在晓舟珩背后印了个油手印子。李韫奕清了清嗓子,眼神中生出一丝悲悯:“八弟说的有理,玉英说不定在雨后遭此不幸,毕竟在自己家里出事,玉英也算为李府尽心数年,不如请个仵作来看看?”
“不可!”曾夫人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急急道,“怎能让仵作之流来到府中?妾身觉得这婢子分明是与他人发生了口角自我了断,不如就这样给她家中散去些钱罢了。”
李韫奕微微皱眉,显然对母亲这番自作主张十分不悦,尤其还有个判官与刑部员外郎在此,不仅颇为贻笑大方,而且十分欲盖弥彰。曾夫人见李韫奕不动容,忙将他拉去一旁,缓声劝道:“孩儿,听为娘一句,你难道……那婢子……为李府想想罢。”
见母子二人一阵窃窃私语,晓舟珩心下一凉,冲曾夫人那小事化了的架势,这姑娘要化作冤魂了。
不出一会儿,李韫奕又回到众人当中,正欲发声,却被楼北吟截住:“六少爷,曾夫人,诸位,稍安勿躁,容下官一探。”说罢由不得众人拒绝,便蹲下身,去看那尸体。
今日楼北吟身着酡颜流褂,不顾脏污直直跪在尸体一侧,见此情此景,晓舟珩对楼北吟的敬佩之情又上升了几分。
楼北吟掰开那嘴,借着灯笼的火光看了看,将中食二指伸进去一探,夹出一样物什,丢在地上,道:“玉英是自尽而亡,与他人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文章小结:屈夜梁,字蔚霁。
第9章
楼北吟见众人似乎有所迟疑,便又重复了一遍:“玉英乃自尽而亡,六少爷与曾夫人大可宽心。”
众人围过去,看见了那团被楼北吟掷出的蜷在一起的黑色小块:“这是甚么?”
“舌。”楼北吟简短地吐出这么一个字,然后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块手帕,擦去手上污垢,边擦拭边道,“大家见这女子姿势怪异便觉得她是被人谋害,其实不然,这婢女是咬舌自尽,她欲将断舌吞食,却不巧呛入气管窒息而亡。她嘴里喉部结了血块,流出来的那些,就如八少爷所言,又是青石板又是下雨,便是毫无踪迹可循。看她尸首僵硬程度,是今日死的没错,不过已有几个时辰,而姿势这样怪异,下官估计……”
“下官估计她是后悔了罢,却无法将误食断舌取出,活活溺毙而亡。”
“而头后那个凹陷,应该是幼年时期磕碰而致,至于为何大家都不曾发现她有这样一处缺陷,想必是平时她将发髻梳的高些,又在底下垫了些东西罢。”楼北吟命人去海棠亭那边折了跟树枝,拨开了玉英丝发,果然有一块黑色的布块,“因此,下官觉得她是了结了她自己。”
听楼北吟这样一说,在场之人无不唏嘘。李韫奕长舒一口气道:“罢了,多谢楼大人,玉英怎么这样想不开,来人,把她尸首好生安葬,再与她家里遣一些钱去。让两位大人受惊了,还劳烦楼大人一探,李某招待不周,对不住。”言罢便向众人施礼赔罪。
这边曾夫人见李韫奕发了话,面色舒缓了许多,也道:“扫了两位大人兴致,妾身管教下人不周,真真对不住。改日寻个道士来做做法,真真晦气。”
楼北吟道:“不敢,是吕大人方才与下官说,瞧着口嘴之处有异,下官才斗胆上前一观,若不是吕大人一言,这厢也发现不了。”
吕洪秋并不否认,捋一捋胡须,连道两声惭愧。
三人又是一番客套话,李韫奕便要领吕楼二人去往他处继续用膳,行前向屈夜梁使了个眼色,嘱咐婢子侍奉好曾夫人,又命侍从搬移玉英的尸首,最后才唤了一声李终南。李终南也不觉有何不妥,答了一句随后便来。
众人散去,晓舟珩并未与众人移步前厅,想起昨日见到玉英后,问询她的那一事,突然隐隐知晓为何玉英会惹祸上身,心下那种怪异的心绪又浮了上来。为了肯定自己的猜测,晓舟珩自觉很有必要近处一探玉英的尸首,一抬眼,发觉李终南不知何时已经在那尸体一侧,心下诧异:“八少爷?”
李终南回望晓舟珩,瘦削面容愈显惨白无色,半阖眼眸道:“绝艳先生怎么不回去?”
“八少爷不是也没回去么?”
“也是。”李终南轻笑一声,“绝艳先生在等我?”
“啊?”
“原来不是。”李终南故作恻然地一偏头,“那绝艳先生家中可有人是仵作?会验尸?”
晓舟珩气结,这李终南拐弯抹角说自己低贱,碍于这人身份,晓舟珩只得闷声道:“非也。”他真心实意觉得这李终南的嘴里说不出甚么好话,若自己与他在共处一处,不知还能说甚么话来调侃自己,况且此处还是女眷居住的后府,过久停留亦不妥,于是晓舟珩回身便走。
“绝艳先生,你过来看。”李终南突然招呼晓舟珩过去。
听李终南这样一唤,晓舟珩只得硬着头皮撤回步子,蹲在了李终南身边。手执侍从那里借来的灯笼,李终南身边命几个侍从先行下去,旁人畏他是八少爷,也只得照办。见几个侍从散去,李终南这才将玉英僵硬的尸体翻了过来,只听玉英裙下一阵异响,李终南伸手就去揭那裙摆。
晓舟珩借着光一探,伴随着不堪臭气,讶异到语塞:玉英光略微僵直的两条腿中央,插着一根黑檀镇纸,下-体像是受了数次猛烈撞击,肉-芽狰狞,极为不堪。
晓舟珩瞥了一眼,胃中再次起了酸水,虽自己不是不曾见过死人,但这样近距离看熟悉之人被捣烂的下-身,晓舟珩心中有难言的异样。
他想吐。
李终南将那镇纸小心抽出,用手微微一丈量,长有十一寸有余,宽两寸有余,厚一寸有余。待仔细看了上面所刻之字,转头冲晓舟珩道:“此志难绝,令尹擎天,绝艳先生,你千万不要与我说,那歹人可是你的拥趸。”
自晓舟珩看见了那镇纸后的脸色——虽然自己看不见,但是想必一定是极差的。
“那确实是小生的镇纸。”晓舟珩盯着通体乌黑的镇纸,借着火光,晓舟珩将镇纸上刻的晓恕汀三字看了个清清楚楚,几字喉头艰难上下滚动了一下,似用自己才能听见道:“不是……”
“我理会得。人不是你杀的,这样自投罗网之事绝艳先生应该是做不出的。”李终南深深看了晓舟珩一眼,笑道,“若真是你,想必一定会有更万全的计策。”
李终南的笑愈发让晓舟珩不寒而栗,只听李终南又道:“戏言而已,绝艳先生不必如此紧张。”
晓舟珩噎语堙塞,怎么在这种情形下,自己自然不明白这厮怎还开得出玩笑来。
“你的镇纸甚么时候丢的?”李终南终于结束了这个令人难堪的话题,扭过头去玉英身上摸索按压起来,又认真思忖了片刻,最后手又探了探玉英的后勺处,复而又拿那镇纸比了比,接着道,“玉英虽先天缺陷不假,可是其后勺处还有一处脓包,按照此痕迹来说,玉英是受此物重创致死。”
“午时我还用过,估计可能是我离府之后罢。”晓舟珩不知何时已丢了自谦之语,“我房上只有别红一个婢子,叫她来问问?”
“估计她也问不出甚么,我在食午饭之时,她就已经跟我房上的碧姗在外面绣花了。”
“所以那人看我房中无人,偷偷潜入偷了镇纸去杀玉英?”晓舟珩手控制不住地颤起来,若是怀疑自己杀了玉英,自己被逐出府是早晚的事,可是,自己还不能离开李府。
“难讲,你莫要着急。”李终南环顾四周,看见了不远处的几个未走远的小厮往这边探头,“六哥不会把你怎样,我方才不是说了么,你去了教坊司。”
“你。”晓舟珩心头不知翻起了甚么滋味。
“就算我不提,一问守门侍卫与养马小厮自然也能洗清绝艳先生的嫌疑。”李终南一笑,“要他还是不信,大不了问问与你一席同饮之人,也可作证。”
“不过,若是有人执意栽赃与你,那可就难说了。”言罢李终南又一扫玉英尸首。正面虽无明显伤痕,但却因石板上的积水,还是在面部与衣裙上沾了些水渍。玉英鞋底却无泥污,仅仅面上附着了些参着灰末的草屑。李终南冲晓舟珩使了使眼色,晓舟珩暗叹一声,伸手将玉英鞋面上灰色粉末扣下来一些,伸至李终南面前。
李终南用手一探,又放在鼻下一嗅后,道:“怎会?”
晓舟珩不知李终南“怎会”二字从何而来,只觉背后吹来阵阵阴风,一股一股往自己长褂中钻。望着玉英的尸首以及李终南凝重的表情,晓舟珩隐隐觉得这婢女之死有种阴谋的味道,这是自己万万不能插足之事,这厢只能哑声道,“八少爷,还是报官吧。”
晓舟珩知道此言蠢且愚,但此时此刻,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身侧专心观尸的李终南并未应声,晓舟珩想强迫自己镇定,奈何脑中混乱如织,双手颤抖根本不为自己所控。忽然一团温热覆上晓舟珩手心。
“绝艳先生。”只见李终南指尖轻触着晓舟珩,“我在,你莫要怕。”
手心传来的温度似乎更加灼人了些,顺着晓舟珩的经络直抵心脏,那蕴了舒缓之力的温度,让晓舟珩平静了下来,于是便鬼使神差地轻应了一声。
李终南遂拉了晓舟珩起身,温言道:“绝艳先生,我定会为你洗清嫌疑。”
见李终南还拉着自己的手,晓舟珩颇不自然,慌忙撤回手去,又移开步子站的离李终南远些。
李终南轻笑一声,也不再去管晓舟珩,又自顾自弯腰去探查甚么。
晓舟珩立在一旁,又是打量了半响李终南,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八少爷,你单凭我衣衫上的味道便知晓我去了教坊司?”
李终南似乎没有听出晓舟珩声音中的那份孤疑:“自然不是,我是随你一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