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哥儿,将她带到马车上来罢。”
“义父!”楼筱彻一时间觉得他是听错了。
“带上来,咱家此行也是寻医,怕不是甚么机缘。”那声音有几分不耐烦,“咱家最厌恶话说两遍。”
“是。”楼筱彻不再吭声,沉默地与马夫将为裳抬上了上来安顿好了。
之后,马夫一扬鞭,一紧缰绳,卷着烟尘,马车继续向南行进而去。
那女子气息微弱异常,似伴着阵阵痉挛,虽面容憔悴,但从污秽不堪的衣着与姣好的面容来看,不像是所谓的山村野妇。
“彻哥儿,你可是在想咱家为何有此一举?”楼慊慢慢地睁开了眼,平静地注视着楼筱彻,那人两颊深陷,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
“不敢,义父从不做白费功夫之事,是小儿愚钝,不明其中含义何在。”
“咱家知你心中有气,之前的京城公子哥沦落为连狗都不如的无根之人,你心中一定都是恨与怨罢。”
“不恨不怨。”楼筱彻心中猛一震扎痛,垂下眼去,“命数如此,怪不得旁人。”
“咱家还不了解你了,你这小子就是嘴硬。”楼慊笑了笑,伸手一抬楼筱彻下颌,“不仅嘴硬,还是倔驴,不过这也正是咱家选你的原因。”
楼和的手指宛若枯枝,那些老树粗皮似的印记让楼筱彻有些泛呕。
但是他不能躲。
“婴孩正是绝佳的胚子,那么纯洁懵懂来到世上,若后天那么一调-教,那不是有趣得紧么?”楼慊双眼微眯,泛黄眼珠之上精光不减丝毫。
“原来义父的目的是怀中胎儿,”楼筱彻道,“不过尚不知此女子身份,若是贸然将她带离此处,怕不是有甚么后顾之忧,会惹火上身。”
“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太过瞻前顾后,若都像你这般,怎能干出大事来?”楼慊将手撤了下,“咱家的位置迟早是你的,若不大胆些,在宫中哪处容你活命?”
“谨记义父教诲。”
“后续之事处理不难,当务之急便是将这孩子生下来。”楼慊手移回了案几之上,将一枚黑子放下,语气轻快起来,“彻哥儿,这局你输了……”
那马夫也是个灵光之人,加鞭之下就入了江宁地界,寻了一处医馆。
幸亏老天赏脸,来得及。
待将那女子安顿下后,楼慊与楼筱彻又等了一天一夜,随着一阵啼哭声,二人才放了下。楼筱彻准备去问那女子一些话,他不顾医馆中人阻拦,自行进入房中,那知刚见了那女子一面,手就被捉了住。
只听那人气若游丝,呈了回光返照之势:“多谢……贵人相助……让孩儿活……活着……贱妇来世,来世再……”
可惜,不过一炷香的时刻,其中一个孩子也随着为裳去了。
“可惜可惜。”楼慊摇头道,“少一枚棋子,着实不好办。”
“那这孩子该如何处置?”
“京城是带不回去了,不如就寄养在某处。”楼和弹了弹袖边,走到了医馆门边,街上人行马过,他也不知在看些甚么。
楼筱彻目光在楼砾背上逡巡少顷:“义父,那这姓名该如何起得?”
“姓自然不可用 ‘楼’这一字,名倒是有个。”楼和向远处望了望,“上天非汝知,何苦诘其常,彻哥儿觉得单名一‘诘’如何?”
“甚好。”楼筱彻不由就忆起十数年前,寒儿降生时的情景。
那时的楼筱彻还是玉家之人,他还未净身入宫,那时的他还唤做大少爷,或者是……玉笙泱。
那时自家父亲抱着才出生的婴孩走至自己面前,温声问道:“泱儿,若是取了 ‘寒’一字,不知如何?”
当时自己是如何答来的呢?不过这些有甚么要紧么?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楼筱彻自嘲地摇摇头,似要驱走脑中的那些涓念妄想。
后来理所因当的,二人寻了一户人家,当然这户人家曾受恩于楼慊,自然也就不曾多问过一句。
待楼慊寻得药方二人回京之后,却再未回至那农舍看看那孩子,楼慊不提,楼筱彻也不问。
一是二人卷入朝堂上那些暗潮之中,一时间无法脱身;二是楼慊似乎在等那孩子成人,换句话而言,他也许是在等待着用那孩子的时机。
可惜,人间世事便是无常中的一撇一捺,楼慊还未等到合适契机,就将自己也赔了进去。而至于楼筱彻,理所应当地代替了楼和,成了我朝史上最年轻的内侍总管。
当然这些林林总总此时不提也罢。
“所以那名诘的孩子就是你么?”沈骞翮问道,“老楼公公于私心救你后放任你不管,待你年岁大些,无人看管,情性难改便自此混迹于江湖?做些拔葵啖枣的勾当?若真是如此,那楼北吟的出现又该作何解释?既然孪生子中死了一员,楼北吟与你想必也不可能为同胞兄弟。”
“这不是非常明显的么,沈大人。”杨诘被粗绳所束,还是勉强耸了耸肩。
“所以在数年后,楼筱彻又寻到了你,让你加入了某种计划当中。”李终南道,“他是如何寻到你的,他的计划又是甚么?楼北吟又是何许人也?他在这其中又是扮演了甚么角色?”
“啊,你这连发数问可着实不好答来。”杨诘道,“具体楼筱彻如何寻到了我,他有他的手段,有他的能耐,再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江南一带,不躲不藏,寻到一个大活人,谈何难?”
杨洁微微一停,忽然感觉到晓舟珩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要是放在平日里,他定会一往无前地接住,但此刻的他,不知出于何故,却错了开。
他能看出甚么呢?他自然甚么也看不出。
“至于楼北吟么,一看就是个书呆子,楼筱彻半路寻来的呗。”
这话自然是信不得,在场之人都晓得。
沈骞翮眉心突突跳了几下,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调整了下想揍杨诘一顿的情绪:“所以说,照你的意思来,楼筱彻知晓你这些年深谙江湖之道,至于楼筱彻,可以说是为了凑成双生子也好,他自己的特殊癖好也罢,总之就是不知从何处寻得一人,与你和你的同胞兄弟一样是瑞和三年生人,假装你们二人是面貌不同的双生子。”
“不过……”讲到这处时,沈骞翮自己也察觉出某处不对,“如此配对的意义何在?毕竟双生一事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知晓,而且当时楼筱彻根本不知你乃杨府子嗣,就算他后来知晓,但杨埭山又不知情,他有什么原因做这样多此一举一事?”
“是啊,楼筱彻硬生配对实乃冠上加冠。所以双生子一事或许并非是那样重要。”玉如轶不知从何处翻来一册薄录,“关于你和楼北吟一事背后定有更要紧的秘密,你到现在为止不曾提过一点,毕竟凭我愚见,楼筱彻能做到这个份上,着实不易了。”
沈骞翮微露诧愕之情,回身望着正在翻动手中纸页,有几分泰然的玉如轶:“汉明,你这又是甚么意思?”
“推理论道之事并非我之强项,包括听你们所言,我也是如坐云雾。但细究府衙仵作送上来的另一本手记所书,加之面前受伏之人的种种,我倒觉得有一处有趣的紧。”玉如轶道,“你与在杨府死去的那个楼北吟,身长,胖瘦,一模一样,不错半分。”
“你与楼北吟。”玉如轶声音大了些,“包括脊柱所弯倾斜程度也一致。”
堂中又诡异静了片刻,不知从何处又生出了一把钥匙,似要开启烟水茫茫,查无涯涘的前路。
玉如轶往杨诘那处一指,又道:“你在他们来之前,先一步拿捏住我近日焦灼,急于破案这一瑕玷,说是有关于杨府的要事相告,见你着官服前来,我心生怀疑,不由就多看了两眼。”
“正是如此,楼北吟的官服,对你而言才合身。”李终南恢复的平静,重新坐回了位置之上,将晓舟珩再次拥了紧,“那晚我居然没能看出这令人迷惑的点来,是我之失误。”
“非也,终南。”晓舟珩忽觉自己胳膊好像能动了,两手无力,一身瘫软之感好像去了不少,“那样细微之事,天又……黑着,放给任何人……都是看出不能。”
李终南点点头,将晓舟珩的衣襟理了理:“我理会得,但若是能再心细点,说不定能更早发现端倪。”
“说吧,你势必知晓楼筱彻做到这种程度的缘由。”沈骞翮憬然有悟,身为负责杨府一案的主要负责之人,他恐怕比任何人都迫切希望从这处寻得一个真相,“包括你脸上那物什,一并交代了罢。”
“你们说的不错,我这脸上的,就是程阙音调出来的,而且是楼筱彻亲自给我的,当然也给了楼北吟,为的就是模糊我与他的脸。”
模糊面容?晓舟珩飞快地在脑中搜寻了一下,却不曾记得哪个门派会以药敷在脸上给旁人以迷惑。
自己刚追随关逡枫时,那人曾让自己去搜罗江湖各大门派的秘籍,大致了解下哪个宗习甚么武,可惜还未用得上之时,自己就来了金陵,根本再无暇细究其中玄妙所在。
晓舟珩自己思忖无果,于是便将希望寄托于李终南,他常在江湖中奔走,自然所知要比自己多出很多,说不定敷药能迷惑旁人一事只是自己不曾听过罢了。
奈何李终南蹙眉思索一阵,从他紧绷的面上看来,他也不甚了解。
所以,这是否有可能是……程阙音的独创之术?毕竟程氏在败落之前也是世代行医,是正儿八经的大户。
但……程阙音不是一直与玉笙寒交好么,她应该知晓那人与圣上的关系,所以这究竟是楼程二人在背后操控,还是说……圣上在背后授了意?
无人……知晓答案。
看上去杨诘很是满意众人反应,这番缄默似又在他预料之中,但听他又道:“你们定是在为楼筱彻为何要暗地调试不明药剂而困惑,说实在的,起初我也不知,以为他只是为了在朝中和江湖上有人可用。”
“譬如说,我与他身长一样,动作行为也是刻意相互之间学过,若我与他一换身份,旁人定是分辨不能。”
“话虽如此,但问题出就出在这面容之上,所以楼筱彻才使法子搞出甚么来,模糊掉我与楼北吟的脸。”杨诘继续道,“我呢,不消说,你们也知,自然是一表人才,干霄凌云,但是至于那人呢……”
听出杨洁话中有话,沈骞翮嗔了一声,十分不屑。
“你是想说楼北吟……相貌平平,过目即忘?”晓舟珩语速依旧缓慢,“正适合在沈大人面前晃悠?你们还真是无孔不入,甚是了解……沈大人的脾性。”
“绝艳先生谬赞了。”杨诘转头看向晓舟珩,“论这点,楼筱彻怎能是你的对手。”
晓舟珩暗自长叹,不去接杨诘的话,心中颓然之感再生,他还是想不明白楼筱彻做到这一步的原因何在。
先不论程阙音在这棋局中是何等身份,就单论调剂出诡异药剂,涂抹至杨诘或是楼北吟脸上,达到模糊二人的面容,教旁人难以分辨的这一目的,晓舟珩却是想不出这背后曲折。
诚如杨诘最初所言,若楼筱彻只是想培养自己手下之人,完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楼筱彻究竟是要如何?
“其实,这药剂并非是完成品罢。”李终南言语中有些犹豫,“不论是楼筱彻还是程阙音都还在尝试。”
“尝试?尝试甚么?”沈骞翮,公良昃与玉如轶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我之所以能辨得杨诘是杨诘,沈大人能辨得楼北吟是楼北吟,正是因为这个药剂的功效还未成型。”李终南指尖还残留着一点从杨诘脸上带下来的粘稠之物,“程阙音的医术绝非在我之下,甚至与我师父也能比得,虽这种不换人面不套人皮之法目前还旷古未有,但她若有心调制,有朝一日还是可以成功。”
不错,晓舟珩非常认同李终南的这一观点,若那药剂正的入了世,旁人定是不能记得杨诘或是楼北吟的脸。但现在之所以能记得,恰恰说明了药剂功力有欠。
“这居然都被你发现了。”杨诘眼角抽搐了一下,“我与楼北吟不过是楼筱彻的试验品罢了,这件事我与他早已是心知肚明。”
“估计不仅是他们二人。”公良昃道,“连带着七月十四杨府那晚,也应是楼筱彻的试验。”
“楼筱彻察觉钟不归有所行动,派出了皇甫褚与虎啸,于是他便让你们二人进入杨府。”李终南道,“但若只为牵制钟不归或是破坏他之计划,将李府牵扯进来又有甚么必要?”
难不成,楼筱彻是想将二十年前的鬼外子旧案的真相公布于众?但有必要再刻意制造一起与前者一样惨烈的灭门血案么?
这番造业,真是有必要的么?晓舟珩百思不得其解。
那边的沈骞翮还在绞尽脑汁纠结着方才李终南口中的所谓的“试验”二字,因而这厢问题又回到了那能模糊人面貌的药剂之上:“所以这药剂最终并非是用到你们二人身上,说白了,你们就是个媒介,那楼筱彻最终是想达到甚么目的?”
“是啊,他究竟是要干甚么。”玉如轶也道。
“他要干什么?他自然要干大事啊。”杨诘嘿嘿笑了两声,眼中攀附着的虵虫动了动,“覆地翻天的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具体楼筱彻身为玉笙寒的兄长为何又成了内侍,详见拙作《青骑龙》,在这处就一笔带过,不做赘述了。
第107章
当楼筱彻发觉覃烨不对时,已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