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承泽,”穆子越又道,“你既愿意跟着云曦,那便好好学,不要丢朕的脸。”
话音未落,穆子越赫然发现自己完全忘了六皇子耳不能闻,而六皇子依旧呆在角落里,看都没看他一眼。
穆子越顿觉尴尬。陈贵人忙将穆承泽调转了方向,穆承泽懵懵懂懂,直到陈贵人接连朝他比手势,才跪下磕了个头。
这个样子要怎么教,穆子越不由替云曦担心起来。
“请皇上放心。”云曦道,“臣定会好好教导六殿下。”
“……”
穆子越不想再说什么,徐皇贵妃却欣慰地道:“如此甚好。”言毕,她微笑着饮下了今日最后一口寿酒。
“侯爷,侯爷……”
云曦带着淡淡的酒意,正要走出宫门,却被身后两道声音叫住。
他回过头,李乘风带了春喜急匆匆地赶来,见到云曦后,春喜双膝跪下,神情肃穆,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替我家主子还有殿下,多谢侯爷相助之恩!”
“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是磕头?”云曦咧嘴,“快起来吧,不必行此大礼。”
春喜起了身,仍有些不可思议:“主子与我都以为没希望了,怎么都想不通殿下怎会突然选剑的,回去问殿下,殿下自己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若是旁人动的手脚,定然瞒不过离六皇子最近的安乐侯,安乐侯也不会买账。春喜与陈贵人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可是不敢、也不能去求证,唯一能确定的是,此事定与安乐侯有关。
云曦神秘地笑笑:“如何选的重要吗,兴许我就是与六殿下有这师徒之缘呢。”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有他与穆承泽知晓,穆承泽不善表达,云曦也不会亲口说出来。
毕竟,这也算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作弊了。
穆承泽并不懂两件东西代表的含义,他改变主意只是因为有人直接给了他正确的指示,这个人就是云曦自己。之前看春喜与陈贵人与穆承泽交流过数次,云曦也抓住了一些简单的诀窍。他发现,“是”与“否”对于六皇子来说其实很简单,只消轻轻曲起或摇动手指即可,就好像一个人点头或者摇头。
六皇子起初实实在在要拿的是碗,千钧一发,云曦朝他摇了摇手指,六皇子便知道,碗不对,改为拿剑后,云曦的手指向下弯曲,仿佛在赞许地说,这回行了。
时间紧迫,要告诉六皇子“应该选剑”很难。但是,让他知道这样做是“对”或者“错”,就相对容易的多。
当时众人的视线几乎都在六皇子身上,不会有人注意到云曦手部的小动作。
再往后人人都知道了。云曦坦然接受了六皇子,实际上就是他亲自向六皇子做的指示,焉有不接受的道理,六皇子就这样被他收到了羽翼之下。
其实这计划也并非天衣无缝,关键在于六皇子。若他没有关注云曦的一举一动,若他并不信赖云曦,那么云曦哪怕做足了指示也是没用的,从这一点来看,他们之间或者真有缘分也不一定。
幸好,六皇子愿意相信他。
想起那张欣喜莫名的小脸,云曦心情很不错,他一般不太爱管闲事,拿来说服自己的理由也是现成的,拜师起初是皇帝的意思,他这算借六皇子脱困,多多少少利用了六皇子,那么作为报答,自然也要还对方一个好一点的未来,最起码教会他如何不被人欺负总可以吧?这样的话,这一世的六皇子也许就不会早逝了。
李乘风站在一旁,一个劲地唉声叹气,整个人都不知该如何吐槽了,云曦每次都保证得好好的,一眨眼就变卦,事已至此,李乘风只能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云曦,云曦实在惧了他,反正不管怎样都做了,死猪不怕开水烫,李乘风刚道出一句“侯爷以后要三思啊”,他便直接道了声歉,脚底板抹油,溜了。
11、练习
六皇子随生母住在宫中,轻易出不来,穆子越准许云曦教六皇子之后,也没了后续,周贵妃还是那个叱咤后宫的宠妃,徐皇贵妃依旧低调,宫里人似乎不约而同忘记了六皇子,与其关注一团注定扶不上墙的烂泥,还不如多抱一抱周贵妃的大腿。
听说最近七皇子在文盛明文大人的教导下进步神速,不久便自行做出了一首诗,令皇上龙颜大悦,后宫众人正异口同声称赞七皇子聪颖好学,犹如神童转世呢!
别人关不关注并不要紧,与六皇子的约定,云曦自己记得就行。因穆承泽出不得宫,云曦便请旨,教书的时候过去韶华宫,令春喜领了穆承泽也在那等着。穆子越果真一眨眼就把这个儿子忘在了脑后,还道云曦过度思念荣安长公主,大手一挥直接准他随时去韶华宫报道,不必每次都报备。云曦心里对娘道了个歉,这宫里除了韶华宫,其他地方他的确是一刻都不想多呆的。
穆承泽穿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袍,毕恭毕敬向云曦行过礼,乖顺地坐在书案后面。春喜站在他身旁,陈贵人千叮咛万嘱咐过了,他大概也知道以后自己的命运将与这个人密切相关,云曦第一次从那张清秀的小脸上见到类似于紧张的神情,心里有些好笑。
他摸了摸穆承泽的发顶,温声道:“六殿下,我会慢慢教给你很多东西,也许殿下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懂,不过没有关系,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穆承泽怔怔望着他,云曦的嘴开开合合,应该说了些什么,不知何时起,他的世界已变得一片寂静,他好像总是在犯错,娘和春喜总是在下跪。许是听不见的缘故,反而令他生出了一股野兽般的直觉,来来往往很多人,他能从他们毫不掩饰的眼神中感受到厌恶,除了娘亲和春喜,只有眼前这个人不一样,跟着这个人总是有好事发生,他会送给他东西,帮他向总是罚他的“父皇”说话,不知不觉,他已发自内心地信赖这个人,故而一见到对方给出了指示,他便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眼下虽不知云曦说了什么,穆承泽仍低声道:“好。”
春喜曾喜极而泣地告诉他,这个人成了“他的师父”,穆承泽并不懂“师父”是何含义,他连“侯爷”“将军”都分不清,但是“他的”,他却是懂的。
在摸着头顶的那只手收回去之前,穆承泽虔诚地伸出双手来捧住。
春喜笑着解释道:“殿下他,很喜欢侯爷的。”
穆承泽拥有的不多,所以一样一样都要牢牢攥在手心里。
云曦一愣,也注意到六皇子小心翼翼的情绪,仿佛见到了初次随母入宫时,也同样小心翼翼的自己。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带小孩子,干脆就势将穆承泽高高举起,在春喜的惊呼声中,把六皇子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穆承泽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难免有些害怕,又有些莫可名状的兴奋,抑制不住地颤抖。云曦安抚一般拍拍他的手道:“六殿下,别怕。”
他带着看什么都很新鲜的六皇子,一步步走出了韶华宫。
教导聋哑之人比教一般人要复杂得多。自从打定主意要教穆承泽,云曦私下问了不少人,翻过不少书籍,也跑了不少地方。他发觉,一直以来春喜与陈贵人所掌握的诀窍,只是她们自己琢磨出来的,并且刻意令穆承泽养成的生活习惯。也就是说,这一套仅适用于她们两个与穆承泽之间,穆承泽仅靠自己,依旧没办法与其他人交流,而云曦想教会穆承泽的第一要事,便是如何与包括他在内的其他人沟通。
云曦刻意去请教了大楚知名的几位教书先生,他们曾教过许多与六皇子差不多情况的学生,从中习得了一套手语。这手语,顾名思义是通过手势动作进行沟通,突破了听与说的限制,虽然会的人不多,但简单易学,可以克服六皇子自身的不足。云曦记性不错,又肯下苦工夫,花了三天,便全部学会了。
接下来,云曦借助于春喜,不停尝试用手语与穆承泽对话,学会最简单的吃、睡等日常用语,穆承泽花了足足月余,待突破最初理解上的难关之后,便有如神助,穆承泽慢慢适应了这种新的沟通方式,也不再需要春喜从中帮忙了。
这只是起始的一小步,在此基础上云曦再教穆承泽写字习文,就容易得多了。不仅如此,他还想教穆承泽说话。穆承泽的语言还停留在四岁孩童的水准,平时由于耳不能闻甚少能言,若只专注于书写,说话的能力迟早会荒废,这也是那些先生特意提醒过的。
先生们的本意只是告诉云曦,听与说息息相关,都是人的本能,相辅相成。按大多数孩子的经历,六皇子早晚也会变成口不能言,云曦却有自己的主张。他觉得那些上了年纪才耳聋的人,最后也没有丧失说话的能力,说到底是因为他们在“听不见”之前就已经彻底会“说”了。同样六皇子本身也是能说话的,若只因为年纪小会的不多,听不见便不能再“本能地学”,那刻意教他“如何说”不就可以了吗?
先生们皆表示此举无疑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云曦的考虑不无道理,绝对值得一试。
云曦便经常放慢说话的速度,随时叫穆承泽触摸自己的咽喉位置,好让他一点点琢磨该如何发声,说不对云曦便不厌其烦地纠正他。比起写一个字,要这般学会说很难,而且进展极其缓慢,好几次穆承泽懊恼地推开云曦,前段时间好容易被书写与手语积累起来的信心,也一次次被打击得不剩多少了。
“我不学了!”穆承泽瑟缩在角落里,绝望地打着手势。
云曦一把将他拖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若是乐意一辈子做需要被照顾的人,那就不学,没人指责你,也没人指望你……”
“不会的!”六皇子并不相信,他明明已经会用手语了,为何还要学说话呢?
云曦以前什么样的兵没练过,眉头一拧,随即露出一抹成竹在胸的微笑。他开始拒绝用手语与穆承泽沟通,穆承泽的请求,但凡用手语表达的一致驳回。这是个残忍却最有效的法子,六皇子犹如被困在斗室中的小兽,不断嘶吼挣扎着,直到他用沙哑的嗓音说出一句“帮……我”,云曦这才蹲下身,冷漠地用手语告诉他。
“这便是你所处的世间,根本没几个人会手语,不论你比划什么,不一定有人能看懂,那时你又该如何?”
穆承泽如今也明白了,哭着道:“难……”
云曦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再难,只要你每天都坚持说下去,早晚有一天会有所得。”
他寻来帕子,亲自将穆承泽哭得脏兮兮的小脸擦干净,坚定地道:“只要你愿意坚持,一定能与常人无异。”
穆承泽手语道:“那能和你一样厉害吗?”
云曦笑着点头:“当然能。”
穆承泽想了想,不再用手语,结结巴巴地道:“……好。”
春喜颇感矛盾地揪着衣角,远远看着他们,有好几次她都想冲过去阻止安乐侯,殿下还那么小,实在太苦了。可另一方面她也识好歹,主子也说了,安乐侯是为了殿下好,之前没人会教殿下手语,也没人会教殿下说话,安乐侯是想让殿下与常人无异……天知道她与主子向上天祈求了无数次,只想让殿下能像常人一样生活,若是殿下的耳朵能听见该有多好……
时间总是能证明一切。终于有一天,穆承泽能很顺畅地对她说:“春喜,该去韶华宫了。”春喜突然之间泪流满面,果然,选择相信安乐侯是对的。
“要高兴,别哭。”穆承泽想了想又道。
“嗯!!”春喜连连点头,挂在腮帮子上的眼泪都忘了擦。
云曦就站在韶华宫的殿门前,放眼望去,穆承泽小小的身影已拔高了寸许。
“表哥。”穆承泽远远见了他,眉目之间闪过一丝喜悦。
云曦快步上前,拉着他的手,温声道:“阿泽。”
这一年多经历了无数的失败与挫折,穆承泽的性子出人意料的坚韧,答应了会学,就真的学会了。天道酬勤,当穆承泽学会说出他教的第一个字时,云曦就知道,除了听不见以外,六皇子以后不会输给任何人。
12、唇语
“少爷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晚了。”
云曦最近总是上了灯才回府,每次都还饿得不行,兰萱心里实在担忧。
兰菲好奇地道:“宫里没吃的吗?”
云曦不顾形象,一边捧碗狂吃,一边道:“陈贵人有备一些吃食的。不过做老师的总不能去抢徒弟的饭吧?”
储秀宫那一点份利少得可怜,每当去韶华宫的日子,陈贵人与春喜都要尽力做许多馒头点心出来,但还是不够他们几个塞牙缝的,穆承泽又在长身体,云曦有几次瞧着穆承泽也饿得慌,没好意思与小孩子抢吃的,次次都忍到回府解决。
兰菲道:“少爷就不能在韶华宫传膳吗,饿坏了身子怎么好?”
兰萱想得比她多,只怕在韶华宫传膳不妥,道:“要不咱们府里做好了,多带一些过去?”
韶华宫久不住人,贸然传膳必会惹人注意,穆承泽如今读书写字已步入正轨,云曦不想节外生枝,思索片刻接受了兰萱的建议:“就从府里带吧。多做一些小孩子爱吃的,我看六殿下也挺饿的。”
兰萱点了点头,道:“那六殿下爱吃什么?”
“……”
云曦想了半天,穆承泽对口味不太挑,但徐皇贵妃生辰宴上的那颗丸子他还记忆犹新,穆承泽仿佛对丸子比较苦手,于是道,“别做丸子就成。”
兰萱记下了,下去准备不提。兰菲在旁酸溜溜地埋怨:“少爷如今总是三句话不离六殿下,都快把我们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