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剑远看到陆川柏并不意外,他笑嘻嘻的请陆川柏坐下,说是麻烦陆总旗多日以来的照顾,点了满满一桌子菜。
陆川柏这次是带了人来的,楼下都是锦衣卫,任剑远想要逃走也并不那么容易。任剑远道:“不愧是陆总旗啊,这么快就找来了。”
陆川柏没搭话,他能找来是因为任剑远引他来的。任剑远就像是引着一只躲在柜子下的猫,一路撒肉屑一路把猫引导进笼子里。就算如此,陆川柏来的速度也比任剑远预料中的要更快。
陆川柏坐在任剑远对面,发现对方像是喝醉了,脸色有点红,道:“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任剑远把玩着酒杯,道:“你不是知道吗?”
陆川柏想问任剑远是不是昆仑派沧海剑,因为他去查过昆仑派没有这样一号人,但任剑远沧海剑使得很好,陆川柏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陆川柏觉得疑惑,任剑远到底骗了他多少东西?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秘密。”任剑远歪头,像是一个偷吃糖的小孩儿,笑道:“我以后再告诉你。”
“以后?”陆川柏道:“怕是没有以后了。”国师已经杀了上百个双刀会的人,不怕多杀一个任剑远,楼天道得到任剑远只会把他千刀万剐。
任剑远不以为然道:“我说有以后就有以后。”
陆川柏跟他沟通不来,只能换个话题,道:“只有你一个人?”
任剑远点了点头,他引陆川柏来,可不是为了让兄弟跟自己陪葬的。
陆川柏又道:“你耳朵上的是什么?”
“老帮主说了,”任剑远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耳垂被他的手指尖撩拨的一晃荡,道:“我这个人命里缺金,贱命一条要用金来压一压。”
陆川柏不知道是不是要送任剑远去死了,所以格外的好耐心,也格外的温柔,道:“另外一只呢?”
任剑远一顿,突然托着下巴,道:“陆总旗很感兴趣啊。”
陆川柏摸清了任剑远的话术,这大概是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于是陆川柏又道:“你为什么非要杀国师?他杀了你父母妻儿?”任剑远参与刺杀国师的计划四次,四次都活下来了,他愿意追随太子也是想置国师于死地。
但没有成功,国师势力的范围越来越大,双刀会越来越虚弱,已经被灭了大半,任剑远百来个弟兄都死在国师手下,双刀会总有一天会被国师连根拔起。
任剑远喝了口酒,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而陆川柏却想听他回答,他不知道为什么执着于知道答案,兴许知道了之后就可以多了解一下任剑远的内心,道:“你别说是为了正义。”
任剑远把杯子放下,直视陆川柏的眼睛,道:“不行吗?”
陆川柏觉得这帮江湖客简直可笑,太子都没办法扳倒的人,他任剑远算什么东西?“行。”陆总旗冷笑一声,完全不想掩饰自己的嘲笑。
任剑远不理他,他知道陆川柏从小生活在大宅院里,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一辈子走得太顺了,他不知道什么叫做民间疾苦,不知道什么叫位卑不敢忘忧国,他的眼里只有利害关系。任剑远懒得去劝说陆川柏,在过去他遇到这样的人一定懒得解释,但他心中又隐隐有点不甘,道:“我想要个天下太平国泰民安,行不行?”
陆川柏听惯了这句话,但任剑远说出来就感觉有点不一样,他说不清哪里不一样,最后还是他从小获得的教育胜了,他们该聊的东西都聊完了,道:“你志向还挺高啊,说完了没?说完我请你去北镇抚司喝茶。”
跟陆总旗走总比被楼天道抓走好,但是任剑远不想乖乖走进笼子里,哪怕这个笼子看上去多么精致华丽。
任剑远看着楼下锦衣卫已经跃跃欲试,知道今日必定要打一场,任剑远不怕,他看着顽固不化的陆川柏道:“我请陆总旗喝杯酒。”
陆川柏被他的目光锁住,突然有了点异样的情绪,最后他道:“我不喝酒。”
任剑远笑了,他突然攘开窗户,外面的风雪陡然灌进来,陆川柏一瞬间还以为任剑远想逃跑,但只见任剑远把酒杯放在窗台上,那是他刚刚用过的酒杯。任剑远笑起来的时候,会咧出两个小虎牙,道:“那我请你喝杯雪。”
风雪扑面而来,鹅毛大雪就这样掉落在任剑远他们这桌饭菜里,但任剑远毫不在意。
“锦衣卫的弟兄们,好久不见啊。”任剑远整个人都有点醉醺醺的,他一拍桌子,沧海剑下一刻落在他手里。
锦衣卫为首的人有点不确定,不知道刘锡田是怎么有一天突然变成了双刀会的任剑远了,他看了一眼端坐的陆总旗。陆总旗遥遥的朝他一点头,于是他喝道:“捉拿双刀会逆贼!”
锦衣卫刚一出声,原本老老实实的在客栈喝酒的江湖客突然都顿住了,像是被一位绝世高人瞬间点了穴道定在原地,大家如临大敌一般突然紧绷身体。
锦衣卫们有点不明所以,不太懂这些江湖客的路数。
一大汉突然刷的一声抽出长剑,他长着一把大胡子,看上去就不像是好惹的,道:“小老弟,你是双刀会的人?”
任剑远对他拱手道:“如假包换,在下双刀会任剑远!”
“好啊,好啊。”大汉大笑起来,他笑得甚是快意,道:“谁要伤这位小老弟,先从我衡山赵龙的尸体上跨过去!”
衡山派赵龙话音刚落,又一位少侠站起,道:“天山门吴剑秋保他一命!”
又一男人站起,喝道:“太乙刀汪思温在!”
坐在角落里的女子站起,道:“峨眉派张楚!”
一个少年人也拍拍手站起来,他约莫也只有十五岁,道:“介不介意加我一个无名氏?”
豁然间,天禧楼大堂站起了八位江湖好汉,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出众,却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江湖人。今日他们萍水相逢,是为了要保这位双刀会的任剑远。双刀会的人有勇有谋,刺杀国师楼天道。双刀会侠义凛然,锄强扶弱。这是民意,老百姓没办法,不敢公然帮助双刀会,他们这些被叫人做一声大侠的人也没办法吗?
这样的世道,是一个侠义将死的世道,肉身会死,但侠义不会死。
楼下的几个锦衣卫已经全愣了,他们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但好在他们人多势众。陆川柏也微微发愣,这些江湖人武功不一定多好,但站在一起却有一种气吞山河的气势。
“少侠先走。”太乙刀汪思温一脚踹翻了桌子,他抖开自己的太乙刀,看着锦衣卫如同看着看门狗,道:“这等狗官交给我们。”
任剑远笑了,他朝各位深鞠一躬,道:“谢各位大侠出手相救,有缘江湖再见。”
任剑远手持沧海剑,站在窗前。陆川柏眼看他这是要跑,哪里肯坐以待毙眼睁睁看他逃跑,然而此时他眼前一花,一道寒光朝自己而来。
陆川柏被击退数步,伸手接过任剑远掷来的东西,他原以为是暗器,如今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个酒杯,酒杯里盛满了雪花。
任剑远人已经半蹲在窗台上,他双手扶着窗框,风雪把他的衣袍灌满,他脸色有点红,像是随时会羽化而去。任剑远朝陆川柏歪头一笑,道:“敬君一杯雪。”
说完任剑远朝后倒去,像是与风雪融为一体,他既像山中精怪,又像一缕亡魂,陆川柏冲到窗前时,他已经消失不见。
背后那些大侠已经和锦衣卫厮打起来,而陆川柏低头凝视那杯雪,内力催化雪水,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倒影里的自己不自觉有一个笑意,连他自己看了那笑都要惊讶半分,原来自己并不恼怒。陆川柏认清了这件事,然后仰头将那雪水一饮而尽。
第130章 很累
京都过去是繁华的, 最繁华的一条街叫做白虎大街, 以往这条街上人头攒动。要是去年的现在, 临近年关的时候,应该是最热闹的时候, 出来置办年货的人喜气洋洋的能把这条街填满。如今白虎大街人烟稀少, 路边的商户也都闭门不出了。
路边有十三义士被烧焦的尸体,他们依然保持着死之前的表情, 他们是被活生生烧死的,死之前大喊大叫。死之后还保持着一副狰狞样子, 好像连灵魂都封在烧焦的尸体里, 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楼天道下令把他们摆成下跪的姿势,已经烧的不成人样, 有些尸体关节僵硬那就打断了骨头再跪。
白虎大街如同人间地狱,沿路十三义士终于在死后被迫臣服于楼天道。
永乐帝二十九年,十二月十一, 十三义士惨死。
白色的雪花飘下来, 落在这些黑色的尸体上,从阳光底下看像是在看一个梦, 又像是看一个幻境,怎么也不想承认这里是人间。
两个孩子牵着手走在白虎大街上, 路过这些烧焦的尸体, 他们目不斜视,他们看了太多惨剧,如今已经波澜不惊, 好像路边的东西是花草树木。
远处传来了打斗声,过去他们是顶爱看这些江湖客打斗的,那刀光剑影一招一式能深深刻入到他们脑海里,回家的时候偷偷拿着柳条和隔壁家小孩儿照着样式打。以往娘亲一看他们又去看人打斗就会骂他,让他们离这些东西远点。
如今这两个孩子却没有再对这样的景象提起一点兴趣,娘亲死了。他们还记得娘亲死的那天,娘亲把他们藏在地窖里。他们听见上面传来了一声惨叫,然后鲜血顺着地缝往下流,滴滴答答的滴落在阴冷的地窖。
哥哥把弟弟护在身后,一个劲儿的往后躲,好像那血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东西,黑红色的血里下一刻就会钻出一个怪物来把他们也拖走杀了。
第二日他们醒来才发现这是娘亲的血,娘亲已经死了。真奇怪啊,他们明明这么爱娘亲,看着娘亲的尸体却只有惧意。
他们都说娘亲窝藏乱党,但他们太小了,不懂得什么叫做乱党逆贼,只知道他们以后没有家了。
伏城站在门口,看着地上的尸体。尸体是双刀会胡放的夫人,而胡放本人的尸体被拖走悬挂在城门示众。伏城跟胡放只有国师府那不到一个时辰的交情,他们不熟只说过几句话,伏城接受不了这样的情况。他想去找胡放的两个儿子,却再也找不到了。伏城之前在城东救人,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的场面,但伏城来晚了。
伏城感到一阵迷茫,对着这样的场面竟然不知道要去救谁,他能救的人太少了,怎么救也救不完。伏城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没办法动刀?为什么就不能狠下心杀了楼天道?
无力,只有无力,那种巨大的颓败感狠狠压倒了他。
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必须承认自己的无能。
胡放已经死了,楼天道却不放过他们的妻儿。胡放的夫人是江湖儿女,她不应该死的如此草率,伏城在她身上看到了春风掌法的痕迹。
罗摩亲自帮楼天道扫清障碍,双刀会不是对手,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
伏城压低了斗笠,转过头看到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的帘子没有放下来,因此伏城能够准确的看到马车里的人。
罗摩还是那副样子,脸上洋溢着笑容,微笑像是糊在他脸上的泥塑面具,跟他这个人融为一体。他穿的衣服比之前华贵许多,看上去真有那么几分官老爷的意思。
罗摩成了楼天道的走狗,他比蔡培照厉害得多,双刀会被他打压,已经只剩下残存的一点点势力。他四处抓捕儒生和乱党,在他的整治之下,京都果然如楼天道所希望的那样“安稳”了不少。
他们回来了,过来找他了。
伏城跟上了马车,悄无声息的接近他,不紧不慢的保持着一个距离,像是动物狩猎一样并不打扰。伏城捏紧了自己的刀,他距离罗摩只有三步。
伏城的刀动了,他设想杀掉罗摩只需要一招,一刀过后一声惨叫,守卫惊呼一声,只看到一个黑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然后下一刻迅速离去,他们只看到了男人的斗笠,心中诧异胭脂刀来了。
掀开马车帘子,罗摩捂着脖子歪倒在一旁,马车里充斥着鲜血,属下惊慌失措起来,尖叫着救命救命。
但定睛一看,发现罗摩并没有死,他还有一口活气,赶忙驱赶人群将人送回国师府。
伏城躲在暗巷里,看那辆马车像是逃命一样极速远去。他靠在墙上,第一次感到恐惧起来,他依然不能杀人。
从那天之后伏城不再出门,胭脂刀再也没有出现在京都。
周衡很忙,但再忙也会去看伏城的状态,伏城的状态不是很好,他常常一个人很沉默,然后盘腿打坐,膝盖上放着一把刀,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外面。周衡顺着他的目光只能看到外面飘落的雪花,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周衡不懂伏城,天底下没有哪个人能跟伏城感同身受。周衡觉得伏城有点像是画本里的智者,他们在思考什么东西,随时随地可能会顿悟站起羽化登仙,也可能会枯坐着不再吃饭,直到灯枯的那一天。好在伏城是会吃饭的,他要是不吃,周衡打碎他的下巴也会喂进去。
“你说我要是个普通人会怎么样?”伏城突然问道。
周衡哑然,罗摩的事情他实际上听说了,但周衡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无暇抽身去应付他。周衡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周衡想了会儿发现他根本想不到普通的伏城是个什么样子,周衡揽过来伏城的肩膀,伏城顺从的靠过来,额头抵着他的肩膀。
周衡低头打量他,发现他是一个温顺的样子,之前周衡一直想驯服他,如今伏城真的变成这个样子周衡才知道这事儿多难受。周衡感觉到伏城在害怕,此时的他是脆弱的,周衡别无他法,只能紧紧的抱住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