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陈继把此人送到齐州府署来,不用说,瞎眼的人都能看出是什么意思。
夏元允只是敦厚,却一点子也不傻,便立刻住了嘴,眼神复杂的看着林让。
就在此时,段肃先生走了过来,正巧看到陈继营下那个细作,似乎在与夏元允搭讪。
段肃先生素来是个占有欲极强之人,虽众人看来,是段肃先生将夏元允吃得死死的,奈何其实内地里,则是段肃先生栽进了夏元允这个大坑里,无论如何也爬不上来。
众人误解了林让真正的来意,因此段肃先生十分看林让不起,眼看着林让与夏元允“搭讪”,登时心中冷笑,还以为林让也要蛊惑夏元允。
段肃先生便直接走过去,冷淡的说:“使臣大人,久等了。”
他说着,便对夏元允说:“夏将军,方才主公正在寻将军,还请将军快去罢。”
夏元允根本不疑有他,立刻便说:“是了,多谢先生告知。”
说罢了,立刻转身便离开了大堂。
段肃先生等夏元允走了,这才冷淡的看着林让,口吻十分冷清不屑的说:“主公有令,还请使者们西院下榻,主公这些日子繁忙的很,待得了空,自会召见各位。”
谋主攸远一听,魏满不吃这一套,竟然不召见他们,登时又是气怒,又是无计可施。
段肃先生说罢了,还走近了林让两步,凑在林让耳畔,低声冷笑,那语气颇为冷嘲热讽,说:“列侯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假冒的,若是惹怒了主公,你可知道下场?”
段肃又说:“哦是了,还要提醒使臣一句,可万勿自作了多情,随随便便与人套近乎,这里……可不是你自来熟的地方。”
他说完再不停留,一甩袖袍,抽身离去,丢给林让一个潇洒的背影。
林让看着段肃先生的背影,一点子也不见动怒,面容还是那般冷清镇定,不过心中却想着,段肃先生……
还是一如既往的小心眼子,旁人多看夏元允一眼,怕是都要吃味儿。
西院是什么地方,柴房、庖厨、伙房、牢房,等等等等……
都是一些子杂七杂八的地方,十分偏僻,而且肮脏鄙陋,甚至日日夜夜能听到俘虏和细作在牢中,或叫嚣或哭号之声音。
林让被分配住在这种地方,并未像谋主攸远那般抱怨,而是一脸平静模样,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损失似的。
林让无事可做,魏营的人把他甩在西院,便自行离去,林让又懒得理会谋主攸远的抱怨,便出了房舍,随便走走,哪知道一眼便看到了庖厨。
齐州府署的庖厨规模很大,应该称作是膳房,里面进进出出全都是伙夫,因着接近晚膳时辰,正兀自忙碌着。
林让一看,虽仍然面无表情,不过心中一动,方才远远的只看了魏满一眼,但见魏满似乎有些咳嗽,如今深秋天气,极易引起咳喘的病根儿,想来林让不在的这几年,也没人为他调理什么。
林让便迈进膳房之中,卷起雪白且一尘不染的袖袍来,将下摆掖在自己的衣带之中,准备给魏满做一个……
药膳!
食材都是新鲜干净的,膳夫们刚刚洗净,大家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走进膳房,本有些疑惑,但他衣着光鲜,看起便是有头有脸之人,因此不敢得罪,林让想要什么食材,膳夫们还帮忙取来。
林让准备了一些食材,按照书本的经验,将食材一锅炖进去,便亲自扇着火,等待着药膳煲好。
药膳“咕噜噜”的沸腾着,因着林让根本没有什么做菜的经验,全都是书本知识,所以火候掌握的并不好,一下子火大了,药膳沸腾的扑了出来,那一股子强烈的药味儿直冲出去,随着秋风飘出了膳房。
魏满心中有些烦闷,兀自出来走一走,他低头走着,也没有目的,再一抬头,竟然来到了偏僻之地,本想转身回去。
哪知道就在此时,突然闻到了一股药味儿。
不是单纯的药味儿,而是药膳的味道。
那个味道似曾相识……
熟悉的很!
魏满心头“梆!”的一声,似乎被人狠狠砸了一记闷棍,脑海中也发出“嗡——”的鸣相声,不可抑制的想到了林让。
当时在义军营地,林让也曾为他洗手作汤羹,魏满足足吃了很久的药膳,只觉苦涩难当,恨不能偷偷倒掉才好。
如今回想起来,那种苦涩的味道,想食竟也食不到了……
哪知道魏满突然又闻到了这股似曾相识的苦涩滋味儿,魏满当即心头猛跳,他肃杀的面容突然裂开了缝隙。
仿佛丢了魂儿一般,迈开大步,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魏满直接循着气味儿,“哐啷!”一声撞开膳房的大门,闯了进去。
膳房里的膳夫们吃了一惊,全都像是定格了一样,怔愣的看着突然闯进膳房的主公。
大家还没来得及拜见主公,魏满便一眼看到了正在扇弄药膳的林让。
确切的说,在魏满的眼中,看到的是那个扇弄药膳,“故意”卖弄的陈营细作,奉孝先生。
魏满闻到那熟悉的滋味儿,心中本感叹万千,走进膳房却只看到了一个“假”的林让。
登时眼目充血,眼眶尽裂,额上青筋暴怒,一步步迈着大步逼近林让。
林让没成想突然看到了魏满,他面上虽没有太多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心窍却微微颤抖了一下,有一种酸麻的错觉。
林让心想,原来再次见到魏满,会是这种感觉……
就在林让思索之时,魏满已经大步走到林让面前,不等林让说话,突然暴怒异常的一挥手,“啪——!!”一声脆响,直接将药膳的炉子撞倒。
随着“啪嚓!!”一声碎裂的巨响,魏满怒不可遏的瞪着林让,声音沙哑到了极点,冷漠的说:“谁叫你熬药膳的!?不要再伪装林让,因为……你根本不配。”
第321章又是你?
“啪!!”
是清脆的撞击声, 锅里的药膳一下砸在地上,汤水飞溅开来。
“哗啦——”又一声,随着魏满的怒吼声, 滚烫的汤水直接洒在魏满的手背上,烫的魏满不由“嘶”了一下。
药膳可不是汤药,汤药里面没有油腥, 但是药膳里面是放了油腥的,因此滚烫的程度直接碾压汤药。
魏满看来烫得不轻,但他还在震怒之中,因此根本没有注意这些, 只是甩了甩手。
林让看到魏满被烫到, 登时心窍一个激灵, 也不知怎么的,就浑似自己被烫了一般, 不过他面上仍旧面无表情, 一脸冷“清高高傲”的模样,去查看魏满烫红的手背。
魏满正在大发雷霆, 哪知道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细作, 竟然还敢来碰自己!
魏满气的狠狠甩开林让的手, 根本不让他碰自己, 冷嘲热讽的说:“你一个陈营的麾下,跑到孤的魏营膳房中来做什么?不会是来下/毒的罢?!”
他说着, 还劈手直接将旁边砧板上的东西一股脑全都欧砸下来, 泄愤一样, 声音阴霾的对身边的人说:“谁让他进来的!?”
膳夫们吓得“哗啦”跪了一片,全都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说:“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啊,主公饶命!主公饶命——”
那些人似乎怕极了魏满,只要魏满一个眼神,他们都会瑟瑟发抖,而此时的魏满,暴怒到了极点,也未有往日里的油滑与轻佻。
林让看着魏满,知他把自己当做了伪装成林让的细作。
地上跪着一片瑟瑟发抖的膳夫,林让的表情却十分淡定。
不是他故作淡定,而是一直以来的林让都是如此,就算他如今能感受到七情在“作祟”,但对于林让来说,也并非是个熟练工种。
面对怒不可遏的魏满,林让却没有一点子慌张,淡淡的说:“魏公明鉴,与这些膳夫无关,是卑臣自己进来的膳房。”
魏满一听林让的说辞,登时冷笑了一声,心中想着,好啊,好,还在装,看看他一举一动,一颦一顾,与林让是多么的相似,看来这次陈继是下了大血本儿,想要给自己“送礼”。
越是如此,魏满便越是生气,越是愤毒,眼神越是阴霾的盯着林让。
魏满不怒反笑,但笑容十分狰狞,看着林让,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说:“好,你们陈营的奉孝先生,不是喜欢洗手作汤羹么?当真是好,那不若……留在孤这齐州府署的时日里,就有劳奉孝先生在膳房帮忙,如何?”
魏满纯属是在羞辱林让,毕竟君子远庖厨,尤其像是他们这样的名士,更是不愿在膳房里帮忙,想当年魏满与林让收服召典,不就是因着召典得罪了赵梁太守杨琸,所以被发配到了庖厨做火头军,林让才顺势将召典“抢”了过来。
可想而知,当时进入庖厨膳房是一件多么令人羞辱的事情。
魏满志在羞辱林让。
而林让呢?
林让一脸云淡风轻的冷漠模样,平静的看着魏满,淡淡的说:“卑臣领命。”
魏满一听,好家伙,那羞辱人的酸爽感没有席卷而来,反而是铺天盖地的怒火冲了上来,只觉肝火旺盛,不断的焚烧着自己的心窍。
魏满眼看道林让那冷静的模样,心中便来气,一甩袖袍,说:“好!奉孝先生便好生在膳房待着,就准备在膳房中养老送终罢!”
魏满说罢,随即抽身便走,大步离开了膳房。
魏满一刻也不停留,气的肝火差点掀了腔子,感觉整个人马上便要炸裂一般,一面抽身而走,一面冷笑的自言自语说:“好一个奉孝!还未有人敢这般与孤言语!真是个硬骨头!”
魏满说到此处,突然一愣,随即肃杀冷漠的面容松动了很多,不由产生了一条深深的裂缝。
不……
并非是从未有人。
昔日里当真是有这么一个人,敢如此对魏满说话,他说话从来不婉转,从来都如此冷冰冰,面对旁人暴躁肆虐,犹如惊涛骇浪一般的情绪,那个人也依然平静冷漠……
是林让。
魏满想到此处,不由闭了闭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一闭眼,仿佛就能看到那已经过去四五年的大火,从自己的记忆深处,带着一股无力回天的恐惧,重新席卷而来……
魏满走回府署的大堂,慢慢坐在席上,一面回想着那场大火,一面又不知如何,想到了方才“奉孝先生”的一颦一顾。
只觉太像了,世上怎么会有长相如此相似,且形态神情也如此相似之人呢?
哼……
魏满冷哼一声,这陈继怕是下了苦工,才教导出这么一个傀儡来。
魏满正兀自心中千回百转,此时便有人走进了大堂之内,原是魏满的从弟夏元允。
夏元允走进来,见到魏满脸色涨红,一看便是刚刚发怒的模样,劝慰说:“主公何故发怒?若气坏了身子……”
若气坏了身子,列侯如今也不在身边,该当如何是好?
夏元允说到此处,只觉自己嘴巴太笨,实在说不下去,若说出来,反而没有宽慰魏满,倒像是扎刀一样。
魏满冷冷的说:“这个陈继,把什么奉孝先生送到孤的营中,摆明了便是找孤的晦气!孤倒要看看,他们这些自命清高的名士先生,能撑到几时!”
他说着看向夏元允,说:“元允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儿?”
夏元允迟疑了一下,拱手禀报说:“主公,是关于……飞将姜都亭的事情……”
姜都亭。
林让从陈营来到齐州的府署之内,并未看到姜都亭本人,按理来说,身为第一飞将战神,姜都亭应该在校场监督训练士兵。
反而姜都亭不在校场,不知去了何处。
其实缘故很简单……
姜都亭,根本不在魏营之中。
夏元允面色有些不好,沉下脸来,低声说:“因着主公想要进攻郯州之事,郯州牧心急如焚,唯恐主公大军压境,因此……因此已经联络了赵梁太守杨琸,与吴邗太守杨樾,郯州牧准备联手杨氏兄弟……”
想当年魏满与林让和小包子三人离开京师,便来到了赵梁屯兵,赵梁太守杨琸与魏满还曾是八拜之交,不过很可惜,这交情并不怎么深笃。
杨琸还有一个亲弟弟,乃是一母同胞的吴邗太守杨樾。
杨樾喜爱林让的颜色,昔日里总是缠在林让身边,还曾经激怒过魏满,折断了杨樾的双臂。
四五年前的大火之后,杨樾责难魏满没有保护好林让,一怒之下带兵扬长而去,从此与魏满断了交情,分道杨镳。
没成想,如今这杨氏兄弟竟然又跑了出来。
魏满心中冷笑,杨琸耳根子太软,没有自己的主见,还是个多疑的货色,不足为惧,而杨樾呢?
杨樾不过是个贪小便宜,又没有太多兵权的太守罢了,更是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