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睢远眺了一眼尘烟滚滚,不出所料,徐副将带着剩余人马追过来了。再看群龙无首的武成军依旧结成方阵,临危不乱。最后斛律睢把目光投向高璠,他挥手让士卒们后退五丈,沉声道:“让成王走得体面些。”
知道援军已至,士卒们都为能从鬼门关捡回这条命而欢呼雀跃,对斛律睢的敬佩更是无可复加。于是他们谨遵指令后撤了十步。
高璠感激地望了斛律睢一眼,向即将被四面包围的武成军众人大声道:“本王要下最后一个命令,全军放下警戒,即刻投降。”他说的坚决,殊不知最后几个字是颤抖着一字一字顿出来的。
武成军的旗号自从建立从未有一个逃兵、一个降卒!它如同大齐的战魂一般背负着不败的荣光守护着足下土地,数年来未曾动摇。可如今他们却像被娘亲抛弃的婴儿般丧失了斗志,只能卑微地祈求朝廷的宽恕。
阿邱作为高璠新提拔的亲卫,自然也在列。他知道这些士卒行军打仗靠的就是骨气,此刻哪里肯降,于是他扬声喝道:“王爷的命令你们也不听了是吗?”
高璠道:“从此以后,虽无本王,但国疆仍在。你们也无需为我报仇,是伟丈夫就给我重拾志气做好士兵的本分!届时地下相见,若让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违逆军法,我定饶不了此人!”
高璠直至最后一刻依旧傲然挺立,像一棵生于崖角的寒松。
他反握剑柄将剑刺入胸腹之间,鲜血缓缓溢出继而地下,腥红在烈阳中十分刺眼。
然后,人们只见一个残影向后一倒坠入崖中不见。
武成军中有人呜咽起来,斛律睢这边的士卒们也像被感染了,心中的震惊与郁气久久不能平。树林间的鸟早在两军到来之时吓得振翅飞走。这会儿周遭仿若空无一人,只有愈来愈响的马蹄声充斥着周围。
最终还是马蹄声打破了静谧。徐副将匆匆赶来,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然后听了一个士卒的禀报,他惊道:“叛王死了?真的假的?尸首何在?陛下可是说了,不能生擒也要将尸体带回京师的。”
斛律睢淡淡道:“成王腹中一剑,崖下又是滔天急流,焉能活命!数千双眼睛看着,还能有假?我们先将在场诸人带回京师向陛下复命,叛王已死,内乱已定,陛下定然不会怪罪。”
徐副将想了想,斛律睢说的不无道理,其实他骑马赶来时正好瞥见崖边有个人影掉下去了,所以不怀疑,他还知道,那高璠看上去精神不错,其实中了宫中密毒,已经是强弩之末活不了几天了,当然这些是机密,不可言说。他在崖边探查了一圈除了几滴血也没发现什么,于是他唏嘘道:“这下是死绝了。”
斛律睢笑了笑说:“的确,多亏了徐将军啊。”他饱经风霜却烁烁有神的双眼盯着徐副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
徐副将以为斛律睢指的是救援及时的事,客气道:“哪有哪有,若不是将军一路留下印记,我哪里能这么快找来。”
斛律睢心中一叹:“我哪里留过印记让徐副将寻来,这一仗是我斛律睢败了。早在交战前高璠就派人送了信来说为了保全武成军要做出兵败自尽的样子,还恳求我不杀降卒。他倒也不怕我不这么做。在场诸人都是人证,自然要留其性命,刘延之信里说元松投诚估计也是高璠安排好了,至于剩下的两支,几乎全是募来的狄胡人……想必马上会传来边境告急的消息了,他赌我不敢无视虎视眈眈的周国令边境再度生乱。没想到他思虑得如此周全。这人啊,替旁人安排好了后路,自己却把活路斩断了。他还能有生机吗?恐怕没了吧。”
老将军抚了抚爱马的头,马在阳光下缓缓嗤气,二者似乎不约而同想起往事,自顾自的感慨,无视了他人的洋洋得意。
作者有话要说:
接二连三的考试,小芝兰应接不暇肝得很难受。
下一章应该就是大结局了,让你们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 。 =#~
一想到一个坑就要填完了,心里特开心!
我是一只为爱发电的填坑侠~
死讯
四更天,残月未还光。
荀悠轻轻推开门,时隔一旬终于见着了外面的景色,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宅子,毫无特色,也无法从宅子上猜测他身在何处。
自从被幽禁在这里,荀悠的身体愈发强健,只是一日赛一日心焦。发现那几人每七日就会出门后,他便计划逃跑,再不济出来透透气也好。
出了庭院,月光忽掩。恍惚间他看到远处似乎有火光,他心生好奇,凑近了看,只见几个布衣大汉围着火盆,嘴里念念有词。
荀悠再近些,才听清其中一人说。
“王爷您对我们恩重如山,待我们杀了狗皇帝为您报仇……二十年后,我等还要做您的亲兵……”
荀悠腿脚发软,从树后踉跄出来,质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几人不约而同看向荀悠,一人托起手掌,掌中的,是一沓纸钱,明黄色在火光映照下格外刺眼。
荀悠冲了上去一把夺过纸钱,这才看清旁边竖立的木牌。
“高璠他,他死了?我不相信!”荀悠厉声道。他想:“高璠连我都能好好安置,自己怎么可能死呢。”
一人道:“荀公子,王爷一个月前就过世了,皇帝第二天就昭告天下,现在,除了你,无人不晓。”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王爷临行前吩咐我们,不论吉凶都不准告诉你,我说句大实话,您可别不爱听,虽然我们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你,但既然王爷重视你,我们也会保证你的安全……”
荀悠抱木牌入怀,颤声问:“他在哪。”荀悠顿了顿,又道:“他的,灵柩在哪。”
“应该在朝廷那儿。”
在朝廷那里,便没有作假的机会,高璠他真的,他真的不在了?
荀悠又问:“他为何会死?”
“狗皇帝说王爷自杀谢罪,但我们都知道王爷是为了保全我们这些无非无过的武成军将士、不愿意看到大齐自毁长城,才选择自刎。”
武成军竟不敌朝廷那二十万乌合之众?他怎么可能自裁。
荀悠直起身子,怀里揣着木牌,头也不回往外走,他只有亲自确认了才会相信高璠的死讯。
高璠的亲兵喊道:“王爷吩咐了,我们务必要保证你的安全。”
“荀某有手有脚不需要旁人照看,再者,他若真不在了,我当从之。”
几个亲兵面面相觑,不再阻拦。
荀悠住了一旬的宅院其实就在邺城近郊,荀悠稍加打听就寻对了路。
清晨,城门洞开,他步履瞒珊,形容憔悴,若非混迹在众多早起赶集的黎庶中,他早已被多疑的看守拿住了。
荀悠进了城,首要之事就是找告示,其实不需他费什么力气,天全皇帝听说高璠死了,巴不得把消息传到每一个旮旯里去,以为这样就能让那些反他的势力偃旗息鼓。所以荀悠仅走了几丈远,就瞧见路旁醒目的皇诰。黄底黑字,洋洋洒洒几千字,交代了征伐的经过,末尾才续上高璠的讣告。
“元松投诚?石雳负伤不战而降?”荀悠喃喃道,朝廷写这些本意是想昭告皇帝不杀敌将多么宽厚仁慈、他二人之降多么明智云云,但荀悠只觉得匪夷所思,好似所谓征伐只是稚童之间的玩闹,最终两方又和气了一般。
荀悠不信元松和石雳会轻而易举地背叛高璠,可是皇帝又为何轻信了?难道这件事不是假的?
先不论投降属不属实,单从高璠一系列周到的安排来看,他的“死亡”像极了一场预谋。
“说不定他是诈死,宁有所图。”想及此,荀悠大呼了几口气。
走在街上,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心情渐渐愉悦,步伐也轻快起来。荀悠突然想起高璠喂给他的“毒药”,明明自己一早中了慢毒,高璠却不点破,反而耍着花样骗自己喝下解药,他知道下毒的人是谁,可是宁愿承受“下毒”的骂名让自己憎恶他也不说明白,要么那人与高璠极为亲近他选择隐瞒,要么这个真相无关紧要或者、、令人惊愕。与自己相熟的人不多,亲近者更是寥寥,能插手饮食的、能悄无声息将茶叶调换的人,除了自己与高璠,便只有——
荀悠咬着唇,强忍着足以令他咬牙切齿的怒气,他要回太师府问个明白、做个决断!
荀祜今日休沐,便起得较晚些,待他洗漱完毕准备去堂中用早膳时,天已全亮了一个多时辰了。到了堂上他才知晓荀悠回来了。
老大人往旁边一指,淡然道:“之前你写信回来说要出去走走,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想通畅了?既然回来了,就忘记那些是非,好好想想今后的路要怎么走、自己的前程要怎么赚取……人老了说话都费劲,想必你也是听话只听三分,我便不多说了,坐下吃早饭吧,可不要仗着年轻不顾这些养生经。”
荀悠左手捧着碗沿,右手却揣在怀里迟迟不肯拿出来。他盯着饭桌,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为什么要吩咐厨房做这么多菜?”
荀祜把碗里的吃完了,才开口道:“大概是年轻的时候饿怕了,后来一个人吃饭也总操心会随时添双碗筷,干脆多准备些。”
荀祜的语气说不出的和蔼,又有几分可怜,荀悠一时间接受不了他补偿式的关怀,只是搁置了饭碗,道:“您可以请姨娘们过来一聚,这么多,实为浪费。”荀悠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淡和疏离,他把怀中的木牌拿出来一板一眼地立在荀祜的饭桌上,说:“您可能不知道,在你算计我和高璠的时候同时也算计了自己,我荀悠一介书生,没什么能耐,刷不了刀枪也玩不来阴谋,但我是您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您一早就该想到,我此生不会再对旁人付出感情!我绝了嗣,百年之后也无人来祭拜你,纵使你名垂千古,也是一个形影相吊的可怜虫罢了!”
荀祜气得拍桌,他瞪着荀悠,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不肖子一般,然后他说:“你娘若在世,定会替我好好管教你!你看看你,现在在干什么?你为了一个男人在质问生你养你的父亲!而且这个男人是敌人,是死人!”
荀悠仔细擦拭着木牌上的尘土,尤其是中间刻着的弯弯扭扭的阴文,动作十足温柔,嘴上却不留情面:“就是你口中顽劣不堪、贼心不死的那个人,在阿娘死的时候劝慰我、陪伴我,那时候您在做什么?您急着巩固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那些人巴结你给你送暖床的你一概收入府中,全然忘记了阿娘她尸骨还未寒透,是你的利欲熏心,断送了数十年的夫妻情分。大权在握,您仍旧不思悔改,你惯会揣度圣意,知道皇帝忌惮高璠,干脆‘谏言’皇帝斩草除根,等到高璠被你逼反,你反倒是那个慧眼独具之人了。你明明知道我和高璠在洛阳的一举一动,却不动声色伺机利用,然后你发现,高璠的谨慎令你无从下手,但是利用他对我的信任就可以达到目的。你把毒下在我和高璠的饮食上,他料得到你在暗处,却料不到你有这么一招。”
荀悠不住的冷笑:“我今日算是彻悟,为何你在大齐毫无根基、了无依靠,却只用了二十年就站稳脚跟成为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您还真不愧是我大齐的太师大人!”
“孽子!我所作所为还不皆是为了你,没有我,你的前程从何而来!没有我,连这顿饭都将成为你的肖想!”
“那你的打算注定空落了!我今日来就是告诉你,我荀悠不稀罕你抓了半辈子的权势,更不稀罕你的荫庇!”荀悠将擦好的木牌抱起,转身就走。
荀祜喝道:“逆子,你要哪里去!”
“当然是去找他了。”
“你要寻死?!”
“当然,不,先看他最后一眼。”荀悠微微侧身恰好可以看清荀祜的反应。
荀祜却笑道:“你说这么多就是想激怒我好探听虚实?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叛王高璠死了,如果你要看,我便带你去,彻底了断你的念想!”
荀悠攥紧双拳,身体不停地颤抖,心中好不容易升起的一丝火苗在狂风骤雨中摇摆,那星火温度与心凉似铁相比,不值一提。
荀悠给自己打气,高璠一定没事,这一切只是他做给皇帝看的,又或者,皇帝找不到他,干脆坐实了他的死讯,一定是这样,高璠不可能死的,不可能!
然而,当荀悠看到薄棺,残缺的肢体、先皇的宝剑、高璠的铠甲……甚至还有那枚玉佩,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意,像未亡人一般嚎啕大哭。
作者有话要说:
未完待续。。。
刺史
棺材被停放在佛寺中,因为没有皇帝的旨令而迟迟不能安葬。驻守的禁卫军将佛寺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寺中的香客也于数日前被驱逐干净。皇帝恨极了高璠,若非太后以死相逼,这会儿尸体已经拿到太阳底下曝晒了。皇帝将尸体陈列在佛寺不管不问,虽然仵作做了防腐的事,但那股子恶臭依旧发酵开来,清晰可闻。
故而太师只看了一眼就掩鼻出去了。
生死有命,这是俗话,可一个人的死总要找个原由的,任何人都逃不过盖棺定论。先皇宾天,荀悠惋惜他生在帝王家、未躲得阴谋诡计。荀母逝世时,荀悠知道她死于心灰、死于痴心错付。可是高璠的死,荀悠给不出定论,也是,他从未想过那人会消失在这人世间。荀悠靠着棺木,神游天外。他想起高璠的意气风发好像从小便如此了,也难怪钦慕者如过江之卿,政敌亦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