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送至帐中,高璠拉着他坐在离床最近的位置上,这也是锁链能够着的最远处。
荀悠顺从地捧起了碗,一口又一口扒着粟米。
高璠道:“怎么不吃菜?这道蛋羹也不错。”
碗碟被摆到荀悠面前,他沉默了一会才拿起竹筷,手一颤一颤得夹不起任何东西,正准备收手,听见高璠道:“要我喂你吗?”
荀悠惊得抖了抖,强忍着恶心,终于夹起了一块到碗中,前几天那种嘴对嘴喂水的举动他已经受够了,若是菜肴……这个人喜欢践踏他的尊严,末了还笑说“你那可怜的自尊啊”。的确,又不是一心寻死,何必饿几顿给自己添堵呢?
吃完饭,高璠展开地图,边看边做标记,看到断头谷时,他斜顾荀悠道:“孤把这地图翻来覆去,想起你才是最懂附近地形之人。不然也就不可能独自一人把阿桐送来了。”
荀悠道:“王爷高看我了,王妃之事只是荀悠凑巧钻了空子。依我看,王爷和斛律睢皆是当世通晓洛阳山川地形者。”三年前他曾与高璠结伴探查附近地势,发现了几处暗道,当时他一心想处理好这些漏洞以防日后与周交战时——如今却利便了高璠。斛律睢对附近熟悉的原因倒很简单,生长于此地而已。
“斛律良骥陷阵勇猛,斛律睢用兵老练,他们父子俩都不可小觑。我,整装待发多日,明天一早,便要与他们会上一会。你可要与我同行?”
“王爷不嫌荀悠是累赘吗?”
“也是,你就好好待着吧。羸弱书生一介,可别总把自己当成大司马了。”
荀悠被囚有一段时间了,对外头一边倒的态势并无了解,他正想询问几句,却见高璠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多日以来,两人第一次分开睡,荀悠终可放下警惕,伸展开来的四肢占满了整个床铺,舒适至极。本该一宿好梦,但想到高璠将于清晨发兵,他便不想阖眼,只是最后日头破晓而起时熬不住呼啸而来的困意,他还是睡着了。
高璠轻手轻脚坐上床沿,深深打量了荀悠一眼,这才穿好甲衣率军出发。
东篱,再见的那天,不会太远的,等我。
荀悠醒时,万籁俱寂,连平日里听习惯了的巡逻声都没听到,他疑惑更甚。
下床时他一个趔趄撞倒了凳子,只听见有人在帐外喊道:“荀公子,你起身了吗?方便小的进来吗?”
“进来吧。”
少年约莫十五六的年纪,在军中偏矮小了,只是双目炯炯有神,充满了斗志。
荀悠问道:“你是何人?”没有高璠的指令,寻常人哪里能进来,不过看样子,整座军营几乎全空,帐外的守卫也不知去哪儿了,少年才能畅通无阻。
“公子,我是来接应你回去的。”
“回去……你是朝廷的人?”
少年点了点头道:“是的,公子在这里受苦了,趁着叛王领兵在外,咱们快逃吧。”
荀悠蹙眉道:“我为何要逃?”更何况这人身份可疑。
“得罪了。”少年直接出手把荀悠劈晕了,心想,果然不出王爷所料,这人戒心太重,只能强行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
差一点把出兵打成出殡,吓得我赶紧纠正过来~
感谢阅读(??ω`?)文短丑勿怪
投诚
这是一个艳阳天,晨时太阳已十分毒辣,日曦自东铺散大地,照得士兵们眼睛闪忽,若是在马上快速驰骋,这一点足以致命。
高璠一行隐匿在断头谷附近的草丛中,与斛律睢所率主力相隔不到十里。两边已拖延了几个时辰,一副大战即将爆发的样子。不过,只有高璠知道,真正的战场不在这里。
后方断断续续收到斥候反馈的敌情,高璠匆匆看过,不置一词。直到一个少年纵马前来,对他说:“王爷,阿邱幸不辱命。”
高璠咧嘴笑了笑,他翻身上马,对身后的轻骑们说:“此行只管跟斛律老头绕圈,疲敝敌军,听我号令,按计划分为三幢,分头行动。”
当高璠坐镇偏师吸引斛律睢主力时,石雳已带兵至虎牢关下。
刘延之等人慌忙无措,眼看城楼上的大旗就要被斩断,西北方突然出现一支军队,趁着攻城军后方空虚,以迅雷之势冲入战局,逼退了石雳所率的武成军主力。大军打着咸阳侯斛律良骥的旗号,迎风招展的还有蚕头燕尾的“元”字。
见斛律良骥从西北来,刘延之本有些迟疑,但见他是为守城而来,刘延之立即开城门迎接,这才看清楚了另一员大将的脸。
“元松?”刘延之疑惑道。
元松拱手笑道:“刘将军不必惊讶,来龙去脉,我们堂中细谈。”
“应该的。”刘延之应和道,一边想着这元松竟是投诚来了,一边又放不下心暗中给副将使眼色。到了内堂,副将托词而走。
元松寻了个客座,对刘延之道:“前些日子,我因阿姊一事与高璠发生口角,事后不听劝告依旧终日与男子厮混在一起,还写了休书要废我阿姊,我心中不忿,趁他不在责骂了荀悠一番,熟料他知道后与我大打出手,我看他无药可救,想那武成军也不比昔日气数已尽,便带军跑了出去,直到遇见斛律将军……听闻武成军主力在断头谷,我觉得有诈,便劝斛律将军来虎牢守防,果不其然——”
刘延之侧眼瞄斛律良骥,见他颔首,心里已然相信了几分。又想到几个时辰前,荀府暗卫驱车送荀悠回朝廷的事,那时他掀帘查看,只见荀悠双脚被锁链束缚着,没有钥匙解不得,荀悠昏睡时还在咳嗽……这恐怕都是元松干的好事,也难怪成王与之决裂。
刘延之果断隐瞒了荀悠是“奸细”一事,他道:“元府世代勋贵,将军弃暗投明实为明智之选。若非战事在即,我定要邀将军痛饮一场。”
元松道:“刘将军客气了。您能相信元某的诚意便是给足了我面子。待到班师回朝,还希望您替我和阿姊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让陛下相信元府才好。”
刘延之点头道:“这是自然,不知成王妃,哦不,元小姐身在何处?可需要人照看?”
元松道:“阿姊重伤在身需要仔细调养,我已派人将她送至安全的地方,斛律将军也在场。”
斛律良骥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刘延之道:“元将军行事周全,刘某就不多言了,待我修书一封向陛下秉明此事,再谈战事。两位将军先随我下去休息吧。”
“多谢。”
荀悠在颠簸中醒转,喉咙干涩不已,低头一看,胸前竟有几丝血迹,他眸光暗淡,心中疑惑更甚。
他正要掀开车帘,却听见车外的人说:“公子安心待在车内便好,我等会送您到安全之地。若是您执意阻拦,这一路您只能晕着了。”
荀悠皱眉问:“你们为高璠所派?去往何处?”
车外的人沉默不语。
荀悠的心中已有答案,只是他想不通高璠这么做的意图,或者说,不敢想、不敢期望。他将带血的外衣褪下,圈在怀中,思索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一阵胸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没忍住咳出了声,一个药瓶被扔了进来,只听见车外有人用强硬的语气说:“公子的补药还需按时服用。”
荀悠道:“若是我不喝呢。”
车外人又不做声,但荀悠毫不怀疑他们会冲进来把药强行给他灌下去。
比起补汤,瓶中的药分量少了许多,不知舌头是不是苦得太多尝不出苦味,以致于捕捉到了几丝甘甜,甚至喝下去时,心口舒畅了许多。
若没有之前的那些事,荀悠一定会觉得这是方良药。可是高璠说这是他下毒的“回报”。
不管好言恶语,对于高璠,他一直都是太过信任。
荀悠捏着空药瓶的手开始颤抖,一个不可能的可能想法蹿上心头,他喃喃道:“补药是真的,毒也是真的,药,解毒……高璠在骗他。”
怀揣着满腹狐疑却无人能解答,荀悠憋红了眼。可是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望向自己被锁链纠着的双脚,然后感受这柔弱无力的病体,默默地等一个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一只为学习和生活所困的咕咕鸡,一天断更一天爽,一直断更一直爽~~
每次临近结尾,生怕仓促了,改来改去的,老毛病了,诸位看官见谅^_^
目测还能拖几章,感觉自己都快成拖拉机了,不说了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偶等下还要去考试呢∏_∏
身陨
刘延之将战况一五一十的写下,盼望这份报喜的邸报能早日被送回朝廷。毕竟,皇帝也催得紧。“看完后,天全皇帝应该会龙颜大悦吧。”刘延之虽贪图富贵,却也谨慎,他明白他们家出了一位颇受圣宠的贵姬、一个领兵上万的将军已经是荣华之极了。
刘延之近来深感朝廷颓势,他决定此仗胜利后便悄悄隐退。虽说武成军成了那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可刘延之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故而见到元松投诚时,只有惊没有喜,心里咯噔一跳,像是初察陷阱的麋鹿。
他倒也没有在邸报里多写,报喜而已,皇帝满意便可。若加上这等八字还没一撇的猜测,恐怕皇帝陛下又要多疑了,臣子何辜!
刘延之想得通彻,倒给元松省去了不少活计。
高璠的游兵分流之策进展的很顺利,武成军许多人都是从附近军镇招纳而来,熟悉山川地形,而斛律睢军中大抵都是生长于平川的关东良家子,骑术应对方面相形见绌。
高璠事先给其余两名将领定好了指令密语,锣声、鼓声、号角声混杂在一起,奏成一副流动自如的兵防图。
斛律睢凭借人数优势,稳若磐石,只派了半数人马前去追击,其余人坚守后方丝毫不动。
僵持了五六个时辰,高璠找不出使斛律军一击而溃的空子,斛律睢也没有一举强攻的法子。一场势不均力不敌的决战,生生被高璠扭成秋色平分的拉锯战、消耗战。
老将军在后方骂了一句:“啐!这小子,真他娘能跑。”老将军全然忘记了高璠叛王的身份,也没把宫里的太后放在心上,只是被高璠这个军旅后辈激起了斗志。他把前去追击无果而返的将领们个个敲了脑袋,隔着银盔让他们体会了一把老骨头的硬度,这才交代了坐镇后方的事宜,自己领了精锐投入战场。
老将军眼光毒辣,很快分辨出武成军分作了三股,一大二小。于是他率众追上人数最多的那支,准备与高璠正面较量一番。
……
斛律睢打马山林间,对周围景色越发感到熟悉,这里曾是他年轻时的战场,是他军功簿中显赫的一笔。他曾诱敌深入到此地,然后出其不意从三面合围敌军。
再往坡上走百余步便是一处断崖,那位中计的敌国名将就是在崖边自刎而亡,他的首级被填涂上石灰封存并带回邺城,而他的躯体则是被扔入崖下江中化作江畔树木的肥料,然后变成两岸鹧鸪的哀啼。
老将军时常回忆起这段往事,也曾感叹,若不是前朝覆灭,齐周分立,他与那位敌将还有机会成为惺惺相惜的火伴。
老将军踱步到崖边,挽起重二石弓,向密林深处射了一箭,道:“真是后生可畏啊,成王既在,还跟老夫遮掩什么。”
一声笳音骤起,武成军在林中现身,这时斛律军众人才明白自己已被三面包围,而后方是断崖。从斛律睢决定亲自追击高璠时,就决定了此时的困局。
高璠面带敬穆,远远的向斛律睢作了一揖,道:“斛律将军,可是在缅怀故地?”
“非也非也,成王败寇终归是过去了,抛颅洒血,不论生死,皆为此疆。执兵戎者,多是热血之徒――老夫只是在捡起当年的疑惑,那个殉国的严将军,分明是叱咤风云的勇猛之辈,怎会求我放归俘虏然后自刎。”
“晚辈对此事也有所耳闻,就是不知老将军做到了没?”
斛律睢望向崖边,道:“当年我年轻气盛,愤见烧杀抢掠之事,与其让他们无路可走然后落草为寇危害百姓,还不如,早早了结。”
高璠道:“您说的没错,只是晚辈还有一事想请将军教我。若当日所降所俘之人不是数百而是数万,将军也会学那武安君——皆坑之吗?”
斛律睢没有说话。
高璠将手中的剑高高举起,道;“这是父皇生前赠与我的宝剑,每逢出征我必将它带上,时刻提醒自己不忘父皇统一天下的夙愿,今日,这剑尖却要染上大齐子民的鲜血,我的确是于心不忍啊,斛律将军可曾想清楚?”
“干戈止武,必然有人要为此丧命,成王殿下想明白就可。”
高璠将宝剑扔到地上,苦叹道:“将军老谋深算,我输得心服口服,只希望到了地下,还能与先皇一同看到将军荡平西境的那天。”话音未落,三面传来的马蹄声愈响,地面微微颤抖,可见朝廷的援军声势浩大。
高璠干脆翻下马,拿起剑,拔开剑鞘,一路冲到崖边。被打翻的士卒们纷纷端起长/枪,戒备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