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他这般回答,之后得到的都是容曙毫不犹豫的一巴掌。以及由几个太监负责监督的一顿毒打。
后来容陌学乖了,不再故意挑衅他的父王。相反的,他嘴上就顺着他的意思回答说,没有了。
然后,再在心里补上一句,因为她早已被你杀了。
但是皇上仍是十分的警惕,直到过了三四年才彻底相信了,容陌毫无逆反的心。
但是哪里是他没有逆反心了,只是他学聪明了,开始决定收起自己锐利的爪子和一颗随时准备出鞘的伤人之心,而已。
他一直都记得这件事,他的记忆力一向不错,一切都基本记得,更何况是这般大的变故。
他记得他的父王,明明许久未曾前来凤仪宫了,却在那天突然也就是4月16日的时候,突然说自己要来凤仪宫了。
母后,当然是毫无戒心,欢欢喜喜的答应了,特地换上了许久未穿的礼服,或说是喜服。这是母后唯一一件鲜艳的红衣。
母后紧张地坐在梳妆台前,为自己上妆,还颤颤巍巍地画起了眉,有迅速擦拭重画了。
她嘴角噙着笑,眉间深藏着忧虑,皆被那份容光焕发的喜色冲淡了,还不断的问他,还好看吧,他会喜欢吗?
会的,一定会的。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您呢?
世界上喜欢薛襄的人那么多,可她竟然只爱最为薄情寡义的那一个。
他也同样记得,那天的母亲,如一个怀春的少女,羞涩而娇艳,坐在饭桌旁,忐忑不安的等着父皇。
他却匆匆来迟,也不知他是不是因为自己要将要做的事情而有所犹豫。
但是无论如何辩解,容陌都知道他仅仅是漫不经心而已,因为不爱了,所以才那般懈怠与不在意。
容陌被母后命令着,呆在房里,我以为你父王有事要做。所以,他是躲在卧房中偷偷看的。
容陌可以清楚地看到,容曙身上的衣裳不整,和脸上的不耐烦,以及怀中一闪而过的光,大抵是镯子,手环之类的吧!
他们坐在饭桌旁,亲热地说着话,其实就是母后一个人在兴高采烈的絮叨着,而父皇只是意兴阑珊,嗯了几句,作为回应。
慢慢的,母后也察觉到了他的冷漠,越说越小声,最后还是无奈的停停续续的,闭上了嘴。
父皇却捧起了她的脸,仔细的端详着说了一些话,令母后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毫无血色。
她语速极快的争辩着,最后他从怀中拿出了一把匕首,在手上慢慢的打转着。
容陌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十分迅速的向薛襄扑去,却没有发现,母后,嘴角的那抹解脱的笑意。
他只知道一个温热的液体喷溅到他的脸上,以及自己不知何时开始的尖叫。
真奇怪,她那时为什么会笑呢?他当时甚至没有注意到过,她在笑。
可是当他回想起这个细节时,他却总能想起她的笑,是一种终于劫后余生,安详的笑意。
薛襄是自愿走的,容陌很清楚的能够感受到了。
可是为什么呢?
她明明才不过三十不到,正是芳华正好的年纪。
而当时,容陌尚且年幼,也才不过是舞勺之年,她的庇护或不可缺的。
她走后,容陌的生活也更为难熬了。
容陌实在不能对他的贸然离去,起恼怒的心理。
她活得太累了就走了,仅此而已。
往后的路,自己一个人走,也得活得一身光鲜亮丽,才能不负她的期望。
“太子殿下,有人来了。”卫宪转过头,正欲休息,就隐约见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卫宪开始低声唤着,似乎陷入沉思的容陌。
他迅速站起身,装作若无其事的往园子外面走,看起来,无非就是一个普通的赏花客。
“太子殿下。”那个人垂下头,低声地唤了一句,一颗黑色的小痣点在眼尾。
他漫不经心地唤了一声,回想起他的身份,林生黎的小徒弟,御马监的总管,林晓夜。
以及,他近日调查到的一点有趣的东西。
就是为了这些,单凡差点失去性命,但好歹还是成功了。
不过,容陌脚步一顿,御马监吗?
他最近正好有一件烦心事,缺少一个人来做,只要是在御马监工作,愿意为他顶一个罪名就足够了,只是缺人手而已。
而且,这个人明显是最佳人选。
成败,也都是自己获益。
就是不知道啊,他愿不愿意了。
容陌垂眸看向他:“林晓夜?”
“是。”他仍不抬起头,执拗的盯着地面,“殿下,有何吩咐?”
容陌将他扶起,低声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又轻轻唤了一个名字。
林晓夜猛的抬起头,面露惊讶,紧接着,轻轻笑了。
他慎重的回答道:“奴才会考虑的。”
“那就好。”容陌点点头,也不着急催促,转身,正欲离开。
林晓夜却再次叫住他:“等等,奴才考虑完了。”
“你的答案是?”
“奴才会做的,只是拜托殿下替我和师傅告别了。”林晓夜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又转身离开。
容陌走出门,就见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显然也见到了他,面露喜色。
她提着衣裳,就向他快步奔去:“殿下等等,我有话要和你说。”
容陌却十分果断地转身就走,这个时辰,子卿早已在七王府中等待他了。
所以,他并不是很想与朝廷毒瘤之一的左櫉的女儿,左思璐浪费太多时间。
更何况,宫中早已全面通报过,不允许左思璐再次入宫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混进来的。
按理说,容陌今年已经到了弱冠之年,早已应婚配了,但一切提亲的媒人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容陌本身就是极具张扬的性子,心悦一个人,也不愿意藏着掖着,就是闹得京城满城风雨,他也不会在乎。
但即使是放出了这样大的风声,那些个不甘心的贵族小姐的媒人仍然络绎不绝。
这些,逼得容陌不得不在挂一块木牌,方方正正地写着:“殿下身体抱恙,不宜见客”整得像个青楼小倌似的,烦不胜烦。
容陌加快了脚步,向华清园旁的一条小路绕去。
这也同样是母亲告诉他的,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她和幼时玩伴,在宫中戏耍时,在华清园旁发现的。
所以母亲为了纪念他,之后也曾带他来看过,不是为了看,只是为了活命。
左思璐一看他走远了,急忙追了上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了。
她也只能跺跺脚咬咬牙,从小到大她都是被人家宠着的,哪怕是到了祉国,也一样。怎么会被人一再拂了面子,这叫她怎么甘心?
容陌将宫牌递给了看守玄武门的侍卫,边努力向外张望着。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也看不到外边的情况。
宫墙深不见底,他总想着逃出去透透气,才不至于被闷死在里面,不生不响就过完了一生。
怎么会那么想要期望的见到一个人呢?
就好像把他当作光一样,本能的忍受黑暗,却仍然向往着光明。
容陌眨眨眼,有些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
墨轩的确称不上光,他可以是影子,但不会是光啊。他们俩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同类了。
他不知道墨轩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是他一走,这世间就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如他那般,牵动着他的全身血肉,每走一步都痛彻心扉却甘之如饴。
容陌接过令牌,侍卫为他打开了门,长安城繁华的美景就出现在眼前,腐烂黑暗而又光彩夺目。
“容陌。”
“诶,子卿。”容陌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又暗自自嘲道:当真是入了迷,无论听谁的声音都似他。
他虽这般想着,仍然抬起头,结果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容陌一怔,就扑向了他。
这几年来,他在恍惚之间就从一个青葱少年长成了一个男人,比墨轩还高了半个头,挺俊逸的男人。
容陌与墨轩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墨轩听着窗外的动静,向外张望着。
墨轩突然道:“安己,停车。”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开始了!
☆、波澜(贰)
楼洵不明所以,沉默片刻,还是遵循墨轩的命令,勒紧了缰绳。
容陌单脚踏出轿门,又扶着墨轩下了马。
墨轩失笑,却还是向容陌伸出了自己的手。
容陌心满意足地牵着他下轿,牵着墨轩向前走。
当他们踏过长安城城墙一角时,墨轩突然拽住了容陌。
他偏过头去看,就只看到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蹲在墙角啃着半块肮脏的馒头。
容陌并不明显的勾了勾唇角,站在他的身后。
墨轩微微叹了一口气,摸索着向前走去。
容陌正欲上前搀扶着他,却被他摇头制止。
墨轩固执的慢慢向前走去,跪在了一个拉琴的盲人面前,将钱袋一并放在他的面前。
墨轩柔声道:“我父亲生前总爱弹一首《阳春白雪》,我与妹妹皆爱听着这首曲子入眠。他已经走了二十年了,不知您能否再为我弹上这首歌,好让我可以顺理成章地想起他。”
那个老人睁开了浑浊的眼,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那袋钱,又老神在在的闭上了眼,半眯着眸子,眼中泛出了贪婪的光芒。
他单手抚上琴弦略微拨动,那弦私一挑,就发出了清越的琴声,他虽是看上去副落魄相,手艺却是毫不含糊。
他灵活的手指在琴弦上弹动着,发出悠扬的古调。
墨轩听着这熟悉的音调,忍不住轻轻吟唱起了词,心中却是一片阴云。
这首曲调是墨凌生前教授他的最后一首古音,他学会弹这首歌曲的第二天,墨凌就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中。没有目击者,没有证人。
当时,他也是弹着这首曲子,坐在青直殿的舞台上献艺。
这时,一个太监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说是华清园着火了,所有人先是静默了一刻,再是兵荒马乱的喧嚣。
还是他的父皇先反应过来,命令着身旁的侍卫前往华清园救火。
然后,墨轩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太监,走向墨凌,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小刀,毫不犹豫的刺穿她的腹部。
墨凌的嘴被太监死死的捂住了,无法发出任何声响,只能用无助的眼神看着他,眼中泛出了哀求的光芒。
而作为她唯一的希望的他却没有声张,只是静静地等待她的死亡。
很快,墨凌就意识到墨轩根本就没有救她的意图。于是,她眼中的光又黯淡了,随后变成了一丝怨怼和释然。
而她死之后,又被几个侍卫胡乱的丢进了乱葬岗中,也算是给了她最后一份尊重。
容陌站在他的身后,静静地聆听着。墨轩的歌声称不上十分动听,余音绕梁,仅仅是平淡而已,还透着几分超越年龄的沙哑。
再去细细品味,已是了无痕迹了。
说来也奇怪,他一唱起歌来,就全然不似他所认识的那个温柔又容易羞怯的人了,他就真的像一位大了容陌许多年的长者。
这点令容陌几乎感到了几分挫败,这简直就像让他苦心经营的形象轰然倒地了。
随着《阳春白雪》的曲调在人群中弥漫,越来越多的乞丐放下了手中的食物,专注的看向他们,不,他们的眼神就像一只饿了许久的狼,终于在冬天中寻觅到了冻死的猎物一般,饥饿而又迫不及待的要将他们分尸。
但在他发现的那一瞬间又变为了面无波澜的死寂,一种看透了生死的寂静,很适合战士的眼神,会奋不顾身的向目标冲刺的先锋才有的眼神。
容陌见到这样的眼神,几乎是满意的掩面,无声的哭笑着,事隔多年他终于寻到与母亲当时相似的眼神,却偏偏在这个时候。
墨轩低低着吟诵完这首歌,向着老者一鞠躬,就仓皇的向后走去。
容陌挽过他的手,低声道:“走错路了,子卿,七王府在这边。”
容陌的手越过他的腰,几乎要将他圈在怀中,将唇贴近了他的耳边:“不要动,让我抱会。”
他说着,一边用手在他的手上写字,一边用眼神警告着身旁街道上的小贩,那个画糖人的小贩立刻推走了自己的车。
墨轩松了一口气,轻声问道:“皇宫,还是?”
容陌的呼吸交缠在他的耳后,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在与他耳鬓厮磨一般。
容陌:“不清楚,似乎不是皇宫的暗卫,他们一见到我,就会迅速离开。也不知是不是对我太过放心了。”
语罢,他冷笑一声,不知是对自己的嘲讽,还是满心的苦涩。
墨轩了然,手紧紧地箍着他的腰,问:“那我们接下来是回家,还是去追查他们的下落?”
家吗?容陌默念着这两个字,他最近确实是经常留宿在七王府。
他从不觉七王府是家,也正如东宫也不算家,只是算得上栖息地而已。
他们两人在一起,什么事都干过,只是,容陌还觉得虚妄。
今天,听墨轩说了一个“家”,他才有了几分真切的感觉。
容陌每回到七王府时,墨轩都是一个人,只是在庭院中泡了一壶茶,在等他。
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等着另外一个人来,那个地方大抵就叫做“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