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岳□□着身子,伤口皆已经涂上了药膏。
简岳闻了闻,是之前曾听他人吹嘘过的金疮药,那人似炫耀一般,用指尖抠出了一点,耀武扬威的转着圈,身旁围着几个满眼羡慕的穷人,没志气的跟着他转圈,捧场吹嘘。
简岳无端的有几分想笑,自己现在身上也是涂满了这些药膏,跟不要钱似的。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就在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男人,轻声笑了一下。
简岳不打算掩盖,直勾勾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生得十分高大俊逸,肩宽腿长的。倒是简岳平日里就会欣赏的类型。
那个男人将手中的汤药放在一旁的桌上,极其轻慢地瞥了他一眼:“若是醒了,就起来走动走动,别死在我屋里就行。现在,起来把这碗药喝了,就出去走走。”
简岳无奈的看了一眼自己未着寸缕的身体,那人顿时心领神会:“你原本那身未免太过破旧了,我就自作主张扔了。新的衣服尚在赶制中,你若是不赶时间,不用向父母报个平安,就在府中再呆一会。”
简岳自然不着急,因为没有人会等他了。在他进行乡试的时候,他就接到了父母的死讯。他们在上山砍柴时,突遇暴雨,尸骨被埋在泥沙之下了。
人生在世,早已是了无牵挂。
“等等。”见那人正欲转身离开,简岳急忙叫住了他。
那人转过头,极其不耐的看着他。
“不知可否拥有公子的姓名?”
那人微微一笑,轻声道:“木尧,林中尧舜。”
简岳暗自将这番话回味了一番,才回道:“简岳,简中之岳。”
之后,他伤好了,就赖上木尧了。木尧那时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进士,也没那么大的架子,看他可怜,就收留他了。
至于,那几个人,简岳之后也没听过他的们名字。
“木尧走后,他手下的人也不认我、而且木家的人被发配边疆,简家的人除了在下,皆因刺杀之事,被诛了九族,斩首示众。当时,在下可称得上孤苦伶仃了。所幸,苦难的人皆是相似的,幸亏有一人相助,在下才能有能力召集这般大的力量。”
“哦?什么力量,不知孤可否有幸一听?”
林中忽然走出一人,含笑问道。
☆、波澜(伍)
简岳一怔,看了一眼来人,拱手作揖道:“太子殿下。”
他又似毫不在意般,慢条斯理地接着说完之后的话:“自然是城中的灾民,现在他们怕是早已经集结在城门外,准备入城攻打,推翻这个不公的王朝了。在下真的很想知道,如若在下死了,太子殿下要如何解决这场内乱。”
简岳微微一笑,转过身,对容陌和墨轩点头致意,就向着悬崖纵身一跃。
行吧,行吧,即使晚了几年,我也算是和你黄泉碧落,一同走过一遭了。
木尧被人刺杀后,简岳曾无数次的尝试过自杀,但都被群龙无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他的木家,简家两族长老拦了下来,逼着他给他们出主意。
但简岳早已因木尧的死而痛不欲生,怎么可能分得出心思,管这些多余的事
所以,他们就抽签选了一个最为愚蠢的方法,选择刺杀太子殿下。亦或者说,他们的目的本只是挟持他,作为要挟皇上的人质,以换取两家的生活照常进行。
结果,不出所料,那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甚至还被太子殿下摆了一道,皆被诛了九族。
简岳本以为终于是轮到了自己,结果因为自己手中保管的秘密,又被皇上以“念及木尧与你这几多年来,为皇室操劳,功大于罪。朕不忍灭族,断绝血脉,遂以停职处理。”
阴差阳错的,他成了唯一幸存的人,却一举促成了生命中最为残忍的酷刑。皇上简直是太了解他了。
有时候,简岳简直认为自己与木尧的关系称得上不伦不类。明明他们刚在一起时,木尧就早已被皇上赐婚,甚至不出一年,就有了孩子,即使……
而自己也是长安城中闻名的风流公子,自己还是木尧明面上的“外甥”。
可即使这般,他们竟然还是不曾背叛过对方。
之后,在木尧被人宣告以叛国罪,处以极刑时,简岳在一处破败的小屋,再次准备自杀。
明明所有人都死了,自己竟然还被一个路过的道士救下了,不对,那个姓谢的道士也没有拦过他,就只是问了他一个问题:“道友还是知道了吧?那个道友当真可以称得上‘用情至深’了。”
“啊,明白了。”简岳哑声道。事到如今,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不清楚?
当初,他与木尧刚在一起时,木尧就在一天,以“约会”的名义,拖着他来到了这个云游四海,暂时居住在祉国客栈的道士面前,求来了一对情蛊。
木尧半是威胁,半开玩笑地说,自己害怕简岳以后变了心,就背叛自己了。
也是,他怎么可能不怕呢?
木尧这些年来,做过的一切腌臜事,皆有简岳的参与和谋划,即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也还要提防着自己。
就是可惜了自己一腔深情,竟也舍不得怪他,甚至还能理解他。
于是,简岳只能在心中苦笑几声,痛快的吞下了情蛊。
情蛊分为子母蛊,子随母生,只要母蛊活着,子蛊就能活着。若是子蛊死了,母蛊一人还可独活。
这很不公平,但是又很有木尧的风格。
木尧没有明说自己咽下的是哪一种蛊,简岳就只能根据自己对他的了解,猜测出自己的是子蛊。
所以,木尧死后,简岳才拼了命地千方百计想要自杀,寻死。
他不怕死,但不能死在木尧亲手设下的局中。
他不愿让木尧的手上再平白沾上自己这一条人命了。
他们的手上沾着同样多的血污,往生的时候可以一同扛罪,还可以转入同一个轮回,下辈子再会。
简岳是抱定了这样的心思,但是简岳没有死。
怎么可以没死?
简岳后来才悟到,是因为木尧早已与自己一般抱定了同样的心思:如果对方死了,自己一定要随着他一同走;若是自己死了,对方必须要活下去。
死的人,对活着,却满怀着死者期望,无法安心去死的人,才是一种最大的折磨。
简岳害怕的从来不是木尧的虚情假意,相反的,他害怕知道的只是木尧对自己同样也是用情至深。
墨轩面色一变,正欲伸出手拦住他,容陌却突然握着他的手,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必了。”
转过身,他却是露出了畅快的笑,无声的狂喜。
他为了今天,整整谋划了三年,总算是可以付诸行动了。
墨轩看不到他的笑,只是抿着唇,看着脚下的石子。
他伸出手,扯住了容陌的衣袖,又指了指身旁的马,眨了眨眼。
容陌也学着他的样,偏头笑了笑,忽而清脆的吹了一声口哨。
那匹枣红马就训练有素的冲了过来,坚定不移的冲向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墨轩忽而攥紧了容陌的衣袖,又迅速放开,强装镇定的扶着另一匹因失去同伴,所以烦躁不安的白马。
容陌没有扯出自己的衣服,任凭墨轩将名贵的衣料攥得起了褶皱。
他只是按住他颤抖的手臂,轻轻地掸着他身上的尘灰。
墨轩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四月尚显冰冷的空气,侵入肺中,似乎也令嘈杂的世界降了温。
他从未如此贪婪的想要吞咽空气,甚至渴望到令他想要找到一条溪流,猛扎进去。
要么摆脱渴氧,要么死。
墨轩将头埋在容陌胸前的绸缎上。
在那一瞬间,墨轩想到了许多,最后只余下一声微弱的叹息。
他在一开始就已经有所预谋了,是自己先主动招惹这个人的。
今天,这一切是容陌早已计划好的,自己也相信:就是今天简岳不曾主动赴死,容陌也肯定另有办法,设计引他入局。
墨轩不后悔,只是容陌不喜欢计划中的不确定因素,而自己似乎也只是一个伪装成定数的不定因素了,虽是都会被察觉,抹杀的存在。
虽然是早已想好了,不能给他添乱。而且,那天若是真的到来了,他会先选择自行了断。
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选择容差。
容陌虽然不太懂他为何不安,却不能置之不理。只能轻轻地扶着他的背,亲吻着他的额角:“没事了,我们不会成那样的。”
明明不甚理解,他却仍然阴差阳错地点中了墨轩一直期盼的那句话。
只要有这句话,他就什么都不怕,就是担心某一天,容陌就看清了自己的不堪。
他捧着自己的一颗赤子之心前来,却将自己的一切排除在外,因为自己是假的,而那颗心却是真实的为他跳动,竟还唯恐他不愿接受。
“走吧。”墨轩突然轻声道,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容陌说道。
容陌轻轻地吻了吻他干燥的唇,为他整好了衣裳,刻意不曾提醒他,他现在是一副什么样:眸色极深,唇也被他咬得开裂了,头发十分凌乱,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很难令人不生出遐想。
墨轩无意识的牵过容陌的手,就向前走去。
他和容陌在一起待了太久,就难免习惯了很多事,但却始终无法忘却要习惯离别。
无论如何挣扎,他也终究就只是一个过多介入的路人。
容陌:“要先去看看城外的兵荒马乱,还是先去向皇上汇报?”
从主观上来说,容陌确实是希望去围观一番,欣赏一下众人的混乱。
但是,以他平日中的性格,这样似乎是超出常理,不合礼数了,他是绝对不会作出这般出格的行为的。
他是一定会先中规中矩地向皇上汇报已知信息,再随着大部队,商量对策。
而且,容陌也不愿意,为了一时的欢愉,毁了他多年的精心策划。
墨轩:“先去汇报吧。只是难免要解释简大人的去向了。”
容陌却对着忧心忡忡的墨轩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挽过他的肩膀,胸有成竹地说道:“这倒是唯一一个不必担心的问题了,子卿还是想想,如何解释简岳大人对你说这些话的原因吧。”
“先回去了,天塌下来,都轮不到你我顶着。”
他必然是早已有所安排了,墨轩迅速反应了过来,却是更为头痛了。
容陌的性格一向是不好琢磨,他总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把他自己也一并卷入容陌设下的局中了。
不,也不是,。因为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是局中的棋子了。
除了身为执棋人会爱上手中的棋子,这件似乎不可能发生的事,一切都如同在他预料中一般。
二人相携着回到了出发的地点。春猎早已结束,对即将到来的祸事浑然不觉的文武百官们,正聚集在一旁高谈阔论,顺便吹吹牛:“本将军年少时,肯定要比今天风光得多。老子当年可是神射手一般的存在,甚至获得过多次皇上的钦点。”
身旁知根知底的朋友一听他说这话,就不留情面的揭穿他的废话:“你可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当年是什么熊样?你射箭的时候,非得把靶子放到跟前,箭尖就对着他,还会射偏了。”
“诶,你···怎么老拆我台,有这么做朋友的吗?”
“嘿,你还别说,你小子干过什么事,还要我说嘛?”
那人显然是被噎住了,只能悻悻然的嘀咕道:“行吧,行吧。”
还有几个吹嘘拍马的“三不沾”正在对几个近日来大出风头的功臣奉承道:“俞将军,蒋侍卫长,这回肯定又是您们两人位居三甲了,祉国的江山皆是依仗着您们两位护着了。”
身旁的几个太监四处窜来窜去的,手忙脚乱的将猎杀的猎物抬回会场的主办处。
林生黎和林晓夜这忙着统计猎物的数量,以及各位参赛者的分数。
春猎的制度考虑到了许多关于参赛者的均衡性和公平性,一直沿用着自容栖那一代就传下来,供历代使用的计数法:按照猎物的体型大小和数量多少算起。
之后,再根据所任官职评分,再除以平均数,从各方面综合考虑。勉强称得上公平了。
只是这种算法,只有历代的掌印太监才能通晓,所以贿赂事件也是屡见不鲜的。
容曙正在一旁和蔼的与几位宗亲子弟,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少年谈天,吱吱喳喳的,有着一副不谙世事的笑脸。
与自己当时的晦暗绝望截然不同,也是,当然不同,人家的运气比他好上太多,不是一个皇子。
容陌冷着脸,在一旁围观,无端的有几分烦躁。
从很早开始,容陌就不是特别明白:为何同是一脉相承的祉国子孙,容曙却唯独对自己这个独子狠得下心,百般折磨,而对其他人皆是温暖和煦的?
再后来,也就是他十三岁,终于可以喘口气时,他突然想通了。
正因为自己是他的独子,在他看来,自己是世上唯一一个不能嫌弃他的人,所以才那般有恃无恐,敢于暴露自己真实的模样。
就因为是最亲近的人,才敢毫无遮拦的暴露最肮脏可怖的丑陋模样。
墨轩突然毫无征兆的握住了他的手,安抚似的摩挲着他的手指指节。
容陌眯起了眼,平复了自己烦闷的情绪。
他最近总是容易急躁,大抵是像太医说过的那般,是因为之前的余毒还未清理干净,所以才会影响自己平日的心情,也没有什么办法调理,只能尽力压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