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段玉衡却真言出必行,逼得他那老母亲痛哭,酷吏!酷吏!你还当我是你母亲么……段家满门出了你这不孝子孙,你当真好狠的心肠啊……在你眼里,哪还有他人,还有父母,你只一心要做你的官……”
“说这段玉衡,真可谓好一个满腹圣贤书,心中好刻毒的真丈夫——”
这说书先生的声音,引得底下看客们一阵满堂彩。
一身布衣,仰头听着的段鸮站在底下,原地停了会儿,之后却也当做什么,没听见地走了。
可就在段鸮继续朝前走,又不知不觉就这么凭着直觉走到一个地方前,在一处熟悉的茶楼底下,他却突然见不远处有一个人。
段鸮起初也没认出这人。
因为这家伙此刻这身打扮是个人怕是都认不太出来。
任凭谁看见这么个倒在一堆乞丐窝底下,衣衫褴褛的‘秃头’‘偏瘫’加‘麻风’都有多远躲多远,但谁让他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这记性不错。
所以……他就这么一眼认出这个人到底是谁了。
“你在做什么?”
段鸮眯了眯眼睛,似是有些不解。
“如你所见。”
某位‘乞丐’不修边幅地倒在茶楼底下,醉醺醺地掀开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同段鸮对视了眼打了个呵欠回道。
“我在假扮一个乞丐要饭。”
段鸮:“……”
突然也有点像假装没看见这个乞丐一般不理这人直接走人。
可没等段鸮说些别的,富察尔济这个整整三天找不到人的混蛋侦探像是终于醒了,又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这般对他道。
“要不要上去喝杯茶,这次换我请。”
“……”
“不要又说不喝,这样我会很没面子,到底去不去,老段?”
段鸮:“……”
——?谁是老段?
第三回(上)
富察尔济这种人口中所谓的请喝茶,想来也定不会是茶楼上那种一边品着香茗氤氲,一边畅谈诗词歌赋文人风雅。
眼前的他一身乞丐古怪打扮,也不知这两日躲在何处到底在做什么。
要说想进人家茶楼,这门口小二也不一万个不肯的。
所以想当然的,他和段鸮这在此地撞见,又想聊聊的话就只能另找个别的去处了。
“你去澡堂子洗过澡吗?”
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能随口问出来的问题,一时令段鸮再次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刚刚要在路上理睬他了。
“没有,怎么了。”
段鸮面无表情地眯眼回答。
“哦,那不如喝茶前,去洗个澡?”
“……”
此洗澡,是彼洗澡么?
段鸮心中起初是真觉得应该不会是。
因为以他们俩这半个陌生人的交情,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这么随便就做出此等言行,跑去澡堂那种地方的。
可富察尔济顶着这衣衫褴褛的乞丐无赖的样子,又一点不介意地领着他在松阳县的胡同串子里绕来绕去,等行到一处门口画着只烧水铜炉,和一块招牌前停下。
——结果,他们俩就真一块找了个澡堂子泡澡了。
陈三大汤池,是一家早晚开在松阳县城路边上烧水揽客的铜炉澡堂子。
老板大名就叫做陈三,是个着布褂小帽的老头,身上带一褡裢,见外头有客进去往往都是笑脸相迎,再作揖唤一句,二位爷里面请进。
门口一面墙上挂小澡牌若干。
花十几文钱,就能进内汤泡个澡。
另有经验老道的刮痧搓背和绞脸的师傅在隔壁屋里歇着,随时可放下茶碗过来。这绞脸是供给未出阁女子的,刮痧搓背这种段鸮也没有兴趣。
可虽说这两三个朋友结伴来澡堂子这事,唐宋时澡堂子已是民间四处可寻。
听说在过去,这便是个底层百姓自己琢磨出来的营生,传至本朝也是早已多见,一般人文士之流往往早起黄昏用过过茶,便相约过来泡个澡再出门寻些消遣的习惯。
段鸮清楚这事,但这也不能说明他很想和身旁这人来约着一块泡澡。
“陈三,里头可有人在?”
“哟,您今天又来了,还带了朋友?无人无人,几个汤池子都空着呢,茶水也都备着呢。”
这对话就发生在段鸮眼前。
陈三看样子是已认识富察尔济,这两日对方还经常来,这才彼此觉得分外眼熟。
富察尔济见状道了句谢,之后就也没说什么,回头便看向段鸮来了句。
“走吧,我来请,别客气。”
某人这么说着,从看着也没几多少银两的兜里摸出十几文来丢在门口的盘子上,又熟门熟路地拿上那方布帘旁的一块写着玉泉汤的小牌子就进去了。
从头到尾,他这副古怪而又做派都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可他们俩都是大男人,要真在这种事上计较什么倒也没趣,所以段鸮见状也没说什么,也取了块牌子就撩帘一起先进去了。
不过这大白天过来泡澡堂子,要说清净倒是挺清净。
这澡堂不比那头那些茶楼人多口杂,两个人一走进来,一瞬间就能屏蔽了外间的一切嘈杂干扰。
这热气熏得人浑身冒汗的澡池子里没什么人。
一方冒着白气的热汤,一个木勺用以舀水,另有些几条丝瓜络供人使用,旁边有两个实心木头架子,放着一大壶过会儿出去得额外付钱的便宜茶水。
脱了那身在外头时脏臭衣服的富察尔济肩膀宽厚,身量是一名成年男子的厚实精壮,活龙鲜健。
进去前,他先将里头的白色亵衣随手脱下,另找了件旁的衣服穿上,再出来时,就见自行脱了外衣内裳的段鸮已经在里面在泡着了。
因为不熟,又说好了是他掏钱,段鸮就也不和他客气了。
他们俩本就年纪相仿,又是常在外头四处走的人,身形自然是不会太过羸弱单薄。
段鸮结实精瘦的腰腹胸膛同样沾着几滴水,褪下衣裳却也不见丝毫病气,反而胳膊肩膀生的较之富察尔济这家伙也是不差分毫。
头顶那口铜锅中水还在从一根细竹管理不停往下浇。
外头是那陈三在烧水倒水的声音,来往有些哗啦哗啦的回声。
二人各自占据一边,也没搭话。
只浸在这烫的人直冒汗,却也着实泡着令人觉得挺痛快的水中沉思不语,半天,还是一旁的段鸮见某人仰头抹了把脸上的水,才主动起了个话头同他聊了几句,
“你可知,明天瑞邛的尸体就要由官府和姑母安排封棺下葬了?”
“嗯?知道。”
听到这话,富察尔济这般回道,想想斟了杯茶给自己,又一副思索该如何寻些合适说辞的口气道,
“据他真正死亡已七日了,按日子也理应下葬了,况且官府不是也已经认定那在书院内消失了的王聘就是凶手了么?”
“……侦探先生这两日躲着不见人,觉得那王聘就是凶手?”
段鸮抱手挑挑眉问道。
“哦,怎么又是这一句耳熟的话,难倒这次段仵作是又想套我的话么?”
生着一双古怪而灰色眼睛的富察尔济这般问着话时,其实是有心想看看段鸮会有什么的反应。
“我没有这么无聊。”
料想他说这话在试探自己,说完,段鸮也这么看他。
“我关心的只是尸体身上的物证,其他的事都和我无关。”
这话,不久之前某人也才说过,段鸮现在原封不动地回敬他,自然是顺理成章。
“哦,那段仵作也应该清楚,我办案靠的是推理,不是瞎猜,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我也不会贸贸然地暴露给官府那头,变得节外生枝。”
这一席话,富察尔济说的明白,段鸮也瞬间懂了他是什么意思。
因为札克善是官府中人,虽说找他肯定是最方便的,但若说谁能在这起案子中最没有嫌疑又时机恰好的,恐怕也只有在来到这时瑞邛已经死了的段鸮。
而果不其然,两人八字不太和的人这么一来一去,很不投缘地嘴上抬了两句杠,清楚除了这正经事,他们俩也撞不到一块的二人才说道起真正的事来。
原来,这两日,富察尔济确是在躲着故意不见人的。
松阳县本不大,如这小小的澡堂子就是一躲人的好去处,但显然段鸮是不会相信有人无缘无故地跑来这儿装什么乞丐跑什么澡的。
他会这么做,只因为他现在只想找一个人。
而富察尔济心中要找的,就是外头官府现也在找的那个,那比瑞邛还要早消失几日的王聘。
王聘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在这之前,富察尔济也不认识他,就只从官府和札克善那边随便听说过几句这人的生平。
说这人是个比瑞邛还要古板沉默些的书生。
年纪在二十四五,长得也是个平常不起眼的男子,他和瑞邛是同窗,除此之外却甚少和外人来往,往常也是除了书院,连与同是童生的同窗们都不太主动说话。
他早已无父无母,身边也无其他亲眷。
因此这突然在书院失踪一事,若不是事后又惹上瑞邛的这一桩人命官司,以他往日里也经常找不到的人做派,要说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人发现他去哪儿了。
但若说他身上还有个什么令人值得注意的地方。
那就是这王聘的家境其实不是个穷学子,而是家中颇有些金银祖产,听说祖上几代都是做生意的,颇有些殷实的家业。
他祖辈在松阳做海鱼生意,因那年租船出海,去往沿海,却彻底迷在了风浪中,这才会落得全家老小只留下了王聘这一根独苗。
可这传闻里家财,王聘一个木讷书生,却也不经常拿出来显摆,于吃穿上也总是抠抠索索的,旁人只道是王家留下来的钱财都被他给悄悄挥霍了,他日常才会过的如此清贫。
王聘与瑞邛关系走的近,但凡有些金钱往来,王聘都是乐意帮瑞邛这个朋友的。
如今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了,瑞邛又离奇惨死了。
要说要在这短短三日找到一个已经消失了那么多天的人,肯定是不容易的。
但富察尔济这人说来也是奇了。
因为他似乎有很多朋友,往常他在自己那个破破烂烂的探案斋内,就经常替些乞丐妓/女,街边无赖熬些皮肤病和伤风病的药汤,这些药汤不太值钱,但帮帮人总是够的。
乞丐,妓/女,这些人耳朵里能听到,一来二去的,这么多年下来,这松阳县的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就皆是这人的朋友了。
正好他手头有个熟人,名叫桂东林,字东塘的。
家住松阳城西,往常做的是给人缝补算账的伙计,其实是个带着圆片墨镜的无赖,往常在当铺后头常年吃茶赌钱,很是熟悉这一带赌坊妓/院的事。
前几天,富察尔济就来找他想想问王聘的事,而这人恰巧也这么告诉了他一桩和王聘瑞邛身上事情有关的秘闻——
……
三日前。
松阳县一处小赌坊楼下的水烟楼后头。
专程找了个时间大白天过来,又找了桂东林一人出来的富察尔济正坐在暗处请这人鬼鬼祟祟地喝茶。
他们算起来已是老熟人了。
桂东林每每替他拿钱办事,都会把知道的鲜为人知的小道消息。
眼下,富察尔济专程穿成这样跑来城西寻他,这人知道他定是来向自己打听这事也笑的奇怪。
因往常常在妓/女身上寻些乐子,此刻这人在桌子前俯身凑来些,又将自己这副瘦巴巴的有些下流姿态的德行,就凑过来和富察尔济耳边碎碎开口道,
“呵呵,富察尔济,这你可找对人了,你可知,这瑞邛看着是个风光童生,其实是那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其实是那檀香木烂马桶,可惜了材料么,王聘和他做朋友那才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哦?此话何解?”
富察尔济也面无表情地用自己那双一阴一阳的眼睛平淡问道。
“那一日,我在赌坊外头吃完了一顿酒正要去找些乐子,见这叫瑞邛的正被几人围在一条巷子里打,他往常就爱来赌坊里耍几把,因他是个读书人,我一早眼熟他。”
“他这几月里手气忒差,赌了一把又一把,还每每有办法拿钱来还债,我只听说他有个岁数颇大的姑母,还未娶老婆,却不懂他到底总有些钱来还债,料想他该有个姘头养着他。”
“他那姘头要说对他,是真够情分的,听他日常在外吹嘘,是事事都哄着他,还给他银两吃穿说要供他高中,可这瑞邛背地里却常与人说,那人是个龌龊物,他心中恶心的很,也总不爱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