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了?”疏长喻笑着问道。“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弱不禁风了些?前世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你是在怕什么?”
景牧抿着嘴没有说话。
疏长喻便就这般看着他。
“你便放下心。”疏长喻道。“我怎么能让你独自一人去面对呢?反正凡事有我,无论此后京中要发生什么,我都陪你一起。”
说到这儿,他轻声笑了起来,说道:“你看,我已经把你一个人丢在京城丢了三年,你还想让我把你丢在那里多久?”
他这句话像是令景牧极大地震动了一般,像只傻乎乎的大型犬似的,愣愣地抬头看向他。景牧那一双眼睛剔透极了,像是被雪山上的融水洗涤过一般,清凌凌的。
他低声道:“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那不就对了。”疏长喻道。“我们以后都不会分开了。”
不等他话音落下,他便被景牧一把拽进了怀中,死死地抱住了。疏长喻,没想到景牧是这把反应,还不等他回过神来,便感觉到景牧侧过脸来,将脸死死地贴在他的颈侧,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耳后。
“那,少傅得答应我,”疏长喻听到景牧低声说。“无论回去以后发生什么事,少傅都不能不要我。”
疏长喻笑了起来:“我答应你。”
他也不知景牧在怕什么,但是他虽想不出来,却仍旧是心疼他的。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又下意识地将对方当成一个干干净净的孩子。
故而疏长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多想好好宠着这个人。
景牧的话刚说出口,疏长喻便出声答应了下来。但是,景牧却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接着道:“少傅可一定要记住,你今天答应我的话。”
“记住了。”疏长喻笑着在他耳尖轻轻吻了一下。“看你今天这幅模样,我可是想忘记都难。”
景牧的双臂锢得很紧,疏长喻被他这般用力的拥抱箍得双臂发痛。他抬手抚了抚景牧的后背,轻声道:“你先放开我,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景牧轻轻松开了他。
接着,他便见疏长喻从袖中那处了碧绿苍翠的一物,竟然就是那断成两块的玉玦其中一块。他不知何时叫人重新打磨抛光,又绑上了流苏,成了一块形状非比寻常的玉佩。
他见景牧此时穿着盔甲,是没办法戴玉佩的,他便将这玉佩放在了景牧手上。
“喏,你一半我一半,这般拴住了,你可放心了?”
景牧手里握着那物,才看见疏长喻腰侧正佩戴着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是那玉玦的另一半。
第85章
疏长喻将自己带来的随从都留下, 保护着空青和疏寻栀坐马车回京。而他和景牧则骑马,带着军队先行往回赶。
“应当赶得上景绍登基。”急行军了半日, 在城外停下吃饭歇脚的疏长喻对景牧说道。“先帝骤然离世,还有不少身后事未竟。先帝不妥善下葬,景绍便不能登基。”
景牧嗯了一声。
“只是我不晓得, 他原本已被关押了起来,为何又能被放出来?”疏长喻皱眉道。“证人证物俱在, 他谋害先帝的罪名已然坐实,缘何又能平安被放出, 又能成为储君?”
景牧勾唇笑了笑。
“还不是趁着先帝刚死,宫中大乱。”景牧冷笑道。“恐怕是那皇后狗急跳墙, 宫中一时半刻除了那死掉的皇帝, 又没人能管她。朝中有贾家支持,我又不在京中,将他儿子放出来, 刚好有空子可钻。”
“你可想好此后当如何了?”疏长喻问道。“凡改朝换代,皆需个师出有名。如今景绍是储君,你不仅要扳倒他, 更需得名正言顺。”
景牧一勾唇, 叼着那烀饼往疏长喻身上一倒:“皇后身边有我的人。她当时将人家手里的圣旨抢走了, 却又不敢烧掉, 叫她最放心的下人拿去藏起来了。”
说到这儿,景牧小声道:“那人恰巧是我的人。”
这么沉重的一副盔甲压在疏长喻身上,压得他一个趔趄。下一刻, 景牧的双臂便缠上了疏长喻的腰,眯着眼在他肩头蹭了蹭。
疏长喻骂着他胡闹,接着便看向周围歇息的士兵。那几个离得最近的几个景牧手下的副将,见状连忙将目光移开,各自摆出一副“我什么都没看见”的若无其事模样。
“他们不会乱说的。”景牧笑着冲疏长喻腻歪道。“再说了,他们乱说才好呢。”
疏长喻皱眉瞪他:“有什么好?”
“先帝的圣旨上头,写的是让我继位。”景牧说道。“我才不想接他的烂摊子呢,爱给谁给谁去。我若恰好传出了断袖的名声,那朝中自然有的是人反对我登基,那可不是正合我意?”
说到这儿,他却又不满地哼唧了两声:“但是不行,我能不要这些虚名,可不能不爱惜少傅的羽毛。他们谁若敢这般说少傅,我定要将他们的舌头全割下来。”
疏长喻却是顾不上他说的这些浑话,闻言一愣:“先帝的诏书上写的是你?”
景牧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
疏长喻皱起了眉来,片刻轻声道:“先帝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你的这些兄弟中间,最堪大用的也只有你了。”
景牧看向他:“少傅也想让我做皇帝吗?”
疏长喻看向他:“从国祚民生的角度看,自然是希望的。你的诸般能力我和朝中大臣们也是有目共睹,若你能登凌大宝,不啻为苍生之幸。”
他顿了顿,低声道:“但我却不愿你做这个皇帝。”
景牧原本有些失落的表情顿时鲜活了起来。
“我便说嘛。”景牧笑道。“我就说少傅不舍得每日只在朝堂上同我见一面,更不舍得我后宫佳丽三千。”
说着,他又黏黏糊糊地凑上前来,搂着疏长喻低声说道:“我不要做这个天下之主,我有少傅一个人就够了。”
疏长喻耳根爆红。
原本他心中所想,本是正经地担心景牧受那高位束缚,几十年像个机器一般运作在朝堂之中,做事情更要百般权衡,不能任性而为。
却不料景牧是个什么话都能说成混账话的人。
不过这般想来,景牧要登基,他们二人定是只能各自嫁娶,再在暗中维持那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关系。景牧接受不了,他更是无法接受。
这般想着,疏长喻便由景牧如何去想了。
——
行至第二日夜里,京中的圣旨居然传来了。
这一日他们停下行军的步伐,在那城外安营扎寨。景牧手下的一个副将去林中打了只野兔拿来,景牧正架着火烤给疏长喻吃。
“我们素日里行军,光吃干粮自然是不够的。”景牧一边往那油光发亮的兔子上撒作料,一边跟疏长喻说。“我入军中第二年,便烤得一手好肉。行到哪处,逮几只兔子大雁就能吃。若是没有,麻雀也能烤几串的。”
疏长喻就坐在火边,看着跳动的炉火中景牧的脸。
他面前的火焰暖融融地跳跃着,景牧的模样映在他的眼中,将他的心口也烫得发热。
疏长喻心道,自己前世未曾享受过一天这样的乐趣,还真是他自己愚昧了。
就在这时,有士兵来报,说是有个从北边下来,穿着宫中太监服饰的人前来求见,说是有圣旨要宣。
“圣旨?”疏长喻闻言皱眉问道。“先帝刚去世,新皇还未即位,哪里有圣旨可宣?”
说着话,他看向景牧。
景牧正聚精会神地将那个兔子倒了个面,肉上吱吱冒出的油花儿在上头滋滋作响。景牧一边捻着调料往上撒,一边漫不经心道:“带上来吧。”
待那宦官被士兵领上来,疏长喻抬眼看过去。
那宦官应当也是舟车劳顿了一路,此时风尘仆仆的,身上的衣衫也并不很整洁。但这人的神情却是倨傲的紧,双手捧着一封圣旨,站在疏长喻和景牧面前。
景牧抬眼瞥了他一眼。
“念吧。”他动都没动,手上还在烤着那只兔子。
疏长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个小太监。
那太监顿时觉得面上无光一般,眉头皱了起来。他出声提醒道:“二殿下,该接旨了。”
景牧却不动:“让你念。”
那太监将手一抄,捧着那圣旨,倨傲道:“二殿下,这可是陛下的圣旨。您身为臣子,接旨时形容无状,那可是大不敬的罪过。”
景牧慢条斯理地噢了一声。
接着,他抬起眼,示意那个架他过来的士兵。那士兵收到了命令,单手别住那太监的胳膊,一脚踹在他的腿弯上,娴熟地押着他跪了下去。
那圣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了火堆边。兔子肉上的油脂滴下去了两滴,溅起来的火星子登时落在那圣旨上,烧出了两个小洞。
旁边的士兵连忙上前来,将那圣旨从地上捡起来,递到景牧手边。
他倒不急着接,只将那兔子从火堆上拿开,一边拿起身侧的匕首在上头戳着撕下一块肉放进口中尝了尝,一边到:“先帝都还没有下葬,不知道哪来的新帝,什么时候登基的?此时圣旨便派了过来,想来新帝也太心急了点……嗯,熟了。”
说着,他从那兔子上撕下一条腿来递到疏长喻面前。
疏长喻接过了那条兔子腿:“看看圣旨上写的什么吧。”
景牧嗯了一声,将兔子架回到火上。
他将那快被火苗烧着了的圣旨拿起来,动作颇为娴熟地将它打开。
他大致将那圣旨前后看了一番,接着便笑起来,将圣旨递给了疏长喻。
“少傅也看看。”他笑道。“之前我便说景绍太着急了,没想到还真这般,一刻都等不了,恐怕是真的心虚了。”
疏长喻接过圣旨,看到里面赫然是景绍自己的字迹。
他已四海为平,乾宁帝若泉下有知定然心中不宁为由,要在乾宁帝下葬之前登基,待朝局安定了,再将乾宁帝下葬。他说要让乾宁帝在棺椁之中看到朝中局势稳定,才可入土为安。
而景牧,要他沿袭原本敦亲王的位置,命他即刻领兵回京,襄助新帝。
疏长喻将那圣旨原原本本地收了起来,笑道:“如何,敦亲王殿下,可要即刻赶回京城?”
景牧见他这模样,也笑了起来:“定然是要回去的,不过就这般回去,也不妥。”
疏长喻咬了一口景牧递过来的兔子肉。
那肉烤得确实入味,佐料和香油的味道浸润到了肉中。那兔肉外焦里嫩,一口咬下去有些脆,接着便是弹牙的嫩肉。
那边,景牧接着道:“我之前还想着此番骤然回京阻止他登基有些师出无名,可如今机会便送到了手里。少傅,不如我便写一封檄文,斥妖后贾氏假传圣旨,霍乱超纲,试图拱立谋害先帝的皇三子上位。这么一来,我便就是师出有名了吧?”
疏长喻闻言,眯眼笑了笑:“是的了。不如先将风声放出去,待闹得满城风雨之后,再将檄文发出,公之于天下。恐怕那时,景绍要想登基也会受到各方阻挠了。”
景牧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少傅,那兔子好吃吗?”
景牧话题换得如此之快,疏长喻都愣了愣。
“嗯,好吃。”疏长喻回道。
“所以说,我可是从来不打诳语的。”景牧笑道。“我说能做好什么,便定然就能的。少傅你说是吗?”
疏长喻不由得想起来景牧这三年在京中所做的种种。这般想着,他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景牧借着道:“所以,此时涉及皇位更迭,少傅不便多加参与。少傅便放心将此事全交给我,可好?”
疏长喻并没猜测到景牧心中在怕什么,只当是这狗崽子又在跟他耍宝邀功。
他闻言,想都没想,便笑着点了点头。
“好。”他说道。
第86章
景绍躺在那张明黄帐幔下的龙床上。
这龙床四角支柱皆是纯金的, 雕刻着繁复的四条巨龙。每条龙的口中都含着一颗硕大的明珠,支撑着层层叠叠的厚重床幔。
景绍躺在那张床上, 身上盖着蟠龙的锦被,紧紧盯着幔顶的繁复花纹。
就在两天前,他的父皇在这里断了气。
景绍作为乾宁帝的第三子, 出生得并不是时候。他出生时,乾宁帝心爱的芸贵人才薨逝, 乾宁帝沉浸在百般痛苦之中,后宫诸事皆是不闻不问。
就连景绍的名字, 都是当初翰林院拟定好了之后,乾宁帝看都没看, 选定了第一个字。
皇后对此怀恨在心, 几乎把这件事当成了自己的一块心病。因此景绍自幼便听他母亲说,他虽有一个全天下最尊贵的母亲,可是他的母亲没有父皇的宠爱。
他母后说, 他什么都不缺,唯独要争的,就是他父皇的心。
当时景绍尚且年幼无知, 听他母后说什么, 他便去做什么。
可是他无论如何, 都没办法跟一个死了的女人相比, 更比不过这个女人下落不明的儿子。况且,乾宁帝说到底,所喜欢的不过是他自己而已, 其他众人,他都不放在心上。
景绍过早地想明白了这件事。
所以,他的敌人从他的兄弟们变成了他的父亲。他和他母后生命中所有的不幸,都是这个男人带来的,他要如履薄冰地生活,也是因为这个男人。
如今,这个男人死了,他躺在了这个男人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床榻上。
但是,现在纵然他躺在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他却仍旧不能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