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沈墨骑上另一匹马跟着二皇子一路进了皇帝的主卧,皇帝已经奄奄一息,只是还强撑着一口气不愿离去。
二皇子说:“劳烦大祭司看看。”
沈墨准备把脉,皇帝突然抓住他的手,颤颤巍巍的往自己枕头底下拉。沈墨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皮革布,上面写的竟然是南疆的卜文。看样子,像是上一任巫皇的手记。
卜文内容是:南疆国破,天下大乱,齐子谋逆。
沈墨摸了摸上面的刻痕,忽然皱眉,了然说道:“最后一个‘齐子谋逆’是被人加上去的,两位皇子都没有逆反之心,是你硬逼出来的。”
皇帝急急的喘了两口气,眼中流下了几滴浑浊的泪水。
沈墨忽然问:“为何你愿信一个罪臣之女薛如夏,也不愿信自己的亲生儿子?”
皇帝想解释,可实在说不了话,挣扎几下便咽了气,眼睛却迟迟没能闭上。
二皇子忽然开口:“四弟在爆炸时拼死将我护在身下,甚至还把他的亲军符令也交给了我,你知道原因吗?”
沈墨抓紧了手中的卜文书,构想起了前因后果,“事情还要从我南疆前任巫皇说起,他曾养有一女,叫阿夏,那女孩儿是他捡来的中原小孩儿,很懂事。他对外声称那是侍神童女,给予了她很多权利。我因为种种原因,只闻其人,却从未见过。前任巫皇死后曾嘱咐我好好照顾她,可阿夏却忽然消失不见了。如今看来,她可能在收拾前任巫皇遗物时,发现了那卜文书,想用此和大齐皇帝做交换,恢复薛氏声誉。于是她将自己隐匿起来,转圜于南疆军队之间,游说筹谋,几年之后把卜文书和南疆叛军的联络线一并交到大齐皇帝手上。但是她还留了心眼,在卜文上加了一条‘齐子谋逆’想看皇帝与儿子自相残杀。后来,薛氏证名,薛如夏成了郡主,南疆国破。”
二皇子咬着牙,问:“那四弟所做的那些罪大恶极之事······”
沈墨毫不留情的说:“大多都是皇帝加在他身上的无端罪名。四皇子是最早发现皇帝阴谋的人,可没人信他,他便只能将计就计,以恶人之名调查对抗,单枪匹马的布置了一切。”
二皇子陷入长久的沉默,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感慨他此刻的心情。他苦笑着缓解得知真相的悲哀,对沈墨比了个“请”的手势。
沈墨出去,走了一段距离,看见苏云舒被花离轩搀着跪在一具被白布裹着的尸体面前。沈墨问:“这是?”
花离轩回头,小声说:“娄将军。”
沈墨没说话,站在尸体头部,低头默念了一段安魂咒。
苏云舒起身,抹了抹脸上的污渍,他没流泪,可声音却带着酸涩:“我累了,想回家。”
沈墨道:“好。”
花离轩看了看阴沉的天色,低声说:“我要去找秦祁。”
第二日,二皇子便黄袍加身,继了位。成了大齐新一代帝王。可那时,沈墨和苏云舒已在回承渊阁途中了。
路上,苏云舒一直有些闷闷不乐,只顾着骑马,一声都不吭。沈墨知道得让他一个人静静,便默默跟在后面。二人行至纳幽林,苏云舒忽然停下,沈墨也叫停了马儿,等他开口。
苏云舒恍惚道:“我们在这儿相见,你救我一命,恩怨就这么结下。这才过了几个月,我竟然有种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的感觉了。”
沈墨看着苏云舒的背影,没有说话。
苏云舒忽然转头对沈墨粲然一笑,两颗小虎牙又露出来,“沈兄,年节快到了,我们加快脚程吧!”
沈墨点点头,道了声:“好。”
可当他们赶到承渊阁时,却发现大门被人强行破坏,里面也全是被砸烂抢烧的破败样,看着像是被洗劫一番的承渊阁,苏云舒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皱着眉立刻闯进,一个人都没有,但地上墙上全是血迹。
沈墨也下马,进了书房密室,看到地下的区域全被烧了,那些情报都成了纸灰,一个都没落下。但同样的,没有任何尸体遗骸。
沈墨按住苏云舒的肩,说了声:“稍安勿躁。”
说完,从怀里取出蛊器,吹响。
黑影人很快赶到,对沈墨行了一个大礼。
沈墨问:“承渊阁的人呢?”
这话沈墨是用中原大齐话问的,那黑影人知道是想让苏云舒也听到答案,便也用中原话回到:“安然无恙,已尽数转移南疆。”
苏云舒紧绷的状态瞬间松下来。
沈墨又问:“谁来过?”
黑影人回答:“前两日,星天鉴。但我们发现其踪迹,已提前准备。苏阁主自己烧了地下所有情报。”
沈墨微微点头,黑影人退行几步,像真的影子那般消失了。
苏云舒在路上听沈墨说了薛如夏的事情,问道:“是不是皇帝对卜文起了疑心才过来找线索?”
沈墨低声道:“可能吧。”
苏云舒又问:“会不会是四皇子安插进去的内应给你的人故意提醒才让他们免受一劫?”
沈墨说:“也许。”
是啊,反正都死无对证了,谁又能知道谁生前做过什么呢?
他们继续赶路去了南疆,到的时候,已是除夕夜。南疆的小村落变得热闹异常,物资贫瘠,没有多余的装饰,所有人一起建了个大大的篝火堆,围着它嬉戏打闹。涌攘的人群,欢声笑语,一点都没有遭受过劫难的样子,南疆人也都是朴实的笑着,用磕磕巴巴的中原话和他们一起玩闹。
苏满修捧了两坛酒,拉着苏云舒聊天。
苏满修笑着看眼前的人们唱歌跳舞,其中云仙闹的最欢,她一点都不扭捏,大大方方的为所有人献舞,舞姿很美,她的丈夫笑着拿铜碗给她打节奏,其他人也放开了,要么加入,要么喝彩。苏满修感叹:“这才是劫后余生的样子啊!”
苏云舒也笑笑,“爹,承渊阁毁了,你心疼吗?”
苏满修拍了一下苏云舒的后脑勺,笑骂:“臭小子真扫兴,当然心疼了!百年基业,到我这儿毁了,不过也没事,损失了些钱财罢了,只要我的这些人都活着,情报网就一直都在。”
苏云舒吐了吐舌头,忽然看到不远处怯生生盯着他看的娄恩,对他招了招手。
娄恩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张方形的红纸。娄恩有些害羞的把红纸展开给苏云舒和苏满修看,上面是一个“福”字,笔法虽然稚嫩,却仍可见飘逸的气势。
苏满修笑着夸赞:“好!好字!”
苏云舒也不住点头,娄恩红了脸,磕磕巴巴的说:“真······真的吗?”
苏满修把娄恩拉进自己怀里,揉着他的脑袋说:“真的!你写的比云舒小时候写的好看多了!他小时候那字跟狗趴似的。”
“啧。”苏云舒听自己的亲爹为了哄别的小孩儿高兴这么吐槽自己,装作吃味的说:“小娄恩,你看看,我爹喜欢你都超过喜欢我了。我真是太可怜了!”
娄恩不能完全理解中原话的意思,只是跟着嘿嘿笑着,一张笑脸腼腆的很。
苏云舒看着周围找寻半天,问:“小娄恩,沈墨在哪啊?”
娄恩乖乖的说:“每年春节安上都要给南疆子民祈福。”
苏云舒点点头,拿着酒去找沈墨,果然,在当初放置法器和折扇的房内,看到了盘腿坐在一根长香前的他。沈墨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苏云舒没有打扰他,就坐在不远处,撑着头打量。慢慢的,那祈福词就像催眠咒一样将苏云舒带入梦乡。
苏云舒是被一阵欢呼声惊醒的。他打了个激灵,有些迷糊的揉揉眼睛,问:“怎么了?”
沈墨正收拾器具,沉声说:“大概是吃饺子了,你也去吧。”
苏云舒缓过神才看到沈墨在自己身上盖的大氅,微微一笑,起身拉住沈墨就要往外走,拉了几下发现拉不动,回头疑惑的问:“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沈墨说:“不合礼法。”
苏云舒忽然想到,不会以往每年大家热热闹闹,人声鼎沸的时候,沈墨就一个人在塔里待着,跟念经似的为国民祈福吧。苏云舒有些心疼,小心地问:“那我给你端一碗进来?”
沈墨摇摇头:“巫皇此时要禁食的,你去便好。”
苏云舒撇撇嘴,不大高兴的坐下,“算了,你不去我一个人吃好没意思。把你孤零零的放到这儿我也于心不忍,陪你一起饿着吧!明日再叫云仙姐姐给我二人专门做饺子吃!”
沈墨失笑,也一同坐下,和苏云舒一搭一搭的聊着天。
第二日,饺子还没吃到嘴里,秦祁和花离轩就过来了,随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个噩耗:六皇子战死疆场。
苏云舒的笑脸瞬间僵硬,有些不信的问:“不可能,搞错了吧。”
秦祁面色也很难过,紧紧皱着眉说:“真的。”
苏云舒想起那个笑起来有些蠢的六皇子,那个善良的想让人摸他脑袋的六皇子,想起那个曾有些惆怅问他自己会不会死的六皇子,不由愤怒起来:“怎么可能!你们见没见过他打仗的样子?他那么勇猛刚毅,打起仗来凶的要死,他可是几次逼退了戎族大军的最强战士!他怎么会死?怎么会?”
花离轩也怒了,吼道:“你在这儿发什么疯!是我们害死他的吗?是戎族!你厉害去跟戎族军队叫板啊!”
秦祁手捂着眼睛,压着声音说:“前日,众将士都想回家团聚,六皇子许诺他们放松一下,在帐内正庆贺,鼓舞士气,戎族却派兵偷袭,六皇子为护住一些伤残的士兵,身受重伤。昨日,正是年节,本以为休战的戎族却突然大肆进攻,六皇子还是亲身带队,最终战死。消息,是昨日夜里传到皇宫去的。二皇子听到消息便咳了血,现在大概正在治病。我们是半路收到传信,才过来告知你们的。”
苏云舒红了眼眶,倒退两步,被沈墨扶住。
苏云舒喃喃道:“昨夜,整个中原都在歌舞升平,阖家欢庆。可这快乐却是有人用鲜血和性命的代价换来的。六皇子本不用淌这浑水,他可以安安心心做他的皇子,做他的王爷,一生衣食无忧,可如今呢?为了我们这些人,丧了性命,成了亡魂。”
沈墨还保持着冷静,问:“皇帝怎么说?”
花离轩冷哼,“我看,该和谈了。”
沈墨点头,说:“走吧,进宫看看。”
刚回来两日便又要走,云仙有些不大高兴,娄恩也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苏满修倒一直是乐呵的样子,叮嘱他们路上小心。
进了宫,二皇子面色并不大好,可身体却是无恙的。他见了沈墨与苏云舒,也只是苦笑着说:“这下,倒真成了孤家寡人。”
没人敢接这话,偌大个偏殿安静的让人心里发闷。
二皇子如今身穿皇袍,可体形消瘦,看起来竟有些可怜。他忽然开口:“和戎族已经谈好了,我大齐割地北边五城,分予他们。”
沈墨道:“不如直接开通通商口岸,戎族若是有粮可吃也不会平白来骚扰大齐。”
二皇子冷笑一声,沉默了片刻,还是没做解释,只说了声“好”。紧接着,又说:“南疆国土划分为城,城主若让南疆小太子当,他可会反我?”
苏云舒皱了皱眉,抢着回答:“你救他一命,他自然不会反你。但我看,若你心中有疑,城主之位你还是另寻他人吧。”
二皇子笑笑,笑容里竟有了和老皇帝相似的高深莫测,“不必了,我欠巫皇一个人情,就当还你。”
沈墨没谢恩,只当是知道了此事。
苏云舒本想问问六皇子的事,可眼下看二皇子这状态也不好开口,脑筋一转,问:“听说京都今年会举办天灯会?”
二皇子点点头,嘴角带着浅浅笑意,“小六最喜欢热闹,本来我是想让他看看的。不过也好,他若是知道大齐国土丢了些,还不知道怎么生气呢。百姓受苦太久,我已下令减轻赋税,休养生息,天灯会就让他们好好祈福吧。”
沈墨和苏云舒告辞,临走前,苏云舒还是不忍的提醒:“你多保重。”
他们在京都逗留数日,直至上元佳节。
满街大大小小的花灯琳琅满目,人群拥挤,热闹异常。苏云舒聪明,猜了好些灯谜都中了,手上提着兑来的莲花灯,眉眼带笑的向沈墨展示。
好些姑娘们都出来赏灯,她们看到沈墨脸带凶相,不敢接触,便都胆大热情的向苏云舒示以好意,又是送荷包又是送红绳。苏云舒是双桃花眼,笑着打趣那些姑娘,把女孩子们逗的咯咯笑,可东西却一样都没收。
沈墨没管他,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跟着,怕他走丢。
晚些时候,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苏云舒好奇一看,才发现百姓开始放天灯了。说是天灯,其实就是孔明灯,苏云舒挤着走到沈墨身边,在他耳边喊:“沈兄!我也想放天灯!”
沈墨拉住他的手腕,另外一只手抽出法器,很快便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通道,带他走到卖天灯的小铺旁。苏云舒用毛笔蘸了金墨,认真的在天灯的红纸上写下: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沈墨看到,破天荒的打趣他:“你真是家国情怀。”
苏云舒一愣,就见沈墨自己拿笔在灯上写:云天遮蔽无绝色,舒怀墨袖成风流。
一眼就能见到诗头为“云舒”,苏云舒不免红了脸。但夜色掩藏,倒也看不出来。
他们将天灯放出,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的天灯缓缓而上,消失踪影。沈墨一低头就能看见苏云舒眼里的星斑点点,竟比漫天天灯更加惹人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