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丰其人,真的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师兄弟二人用过饭后,拿着木盒来到王溱的书房。王溱颇有些遗憾:“小师弟若是要为我作画,应当选白天。这黑夜迷迷,烛影幢幢,哪里能看得清。”
唐慎故意道:“师兄放心,您的花容月貌我早已铭刻于心。”
听到“花容月貌”四个字,王溱的眉头抽动了一下。他无言地笑起,接着合起折扇,抵唇掩饰笑意。
于是很快,就见王溱一身白衣,倚靠在窗边,唐慎不时地抬头、低头,为他作画。
已经是八月末,晚风清凉,吹拂起王溱的长发。月光轻洒而下,院中的花香浓郁芬芳,唐慎一个抬头,瞧见王溱正低眸对自己轻笑。他猛地怔住,心头闪过一个念头“这或许当真是花容月貌”,但此时此刻,唐慎是抱着私心来尚书府,来为王溱画画的,压根不是真的来做这种风花雪月之事的。
画到一半,唐慎状若不经意地说道:“我与师兄相识五载,我刚见到师兄时,师兄就已经是户部尚书了。师兄当时不过才二十四岁,就官居二品。想来师兄这一路而来,在我未曾认识你时,一定走得非常不易。”
王溱心想:我还挺容易的。
但唐慎既然这么说了,他便顺势而下:“如何不易,小师弟可明白?”
“师兄十七岁高中状元,十七岁便成了五品起居郎。两年后至金陵府,做了金陵府防御使,再回盛京时,已经二十一岁。之后便入了勤政殿,为通议大夫兼任刑部左侍郎,一朝官拜三品。待到二十三岁时,就再擢升,就任户部尚书。”唐慎一边画画,一边感叹道:“我不及师兄良多,我时常在想,师兄担任刑部左侍郎时会是何等风采。刑部与大理寺一样,都是审理罪案、捉拿犯人的地方,那时的师兄和如今的师兄,一样吗?”
听着唐慎的话,王溱的眼睛慢慢眯起。
唐慎仿佛真的只是在说王溱的仕途,并无其他意思,王溱轻轻摇晃手中纸扇,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唐慎。等了许久没等着王子丰的回答,唐慎表面镇定,心中早已波澜起伏。他抬起头,想瞧瞧王溱到底在做什么,一个抬眼,目光落入王溱深沉的眼底,唐慎喉间一滞。
“……师兄?”
唐慎停了笔,望着王溱。
王溱站在窗边,对他展颜一笑:“我从未想过,小师弟今日竟不是真心为我作画。”明明在笑,可语气中却有着浓浓的失望和自嘲。
唐慎心中忽然慌张起来,他立刻道:“师兄莫要误会,我是真心为师兄作画的。你瞧,我特意又去学了很久,直到今日才敢履行承诺,真正地为师兄作画。”说着,唐慎将自己的画拿了起来,想要展示给王溱看。
然而下一刻,唐慎的话还没拿起来,只听王溱长叹一声,声音温和清雅:“你使人去金陵府,为何?”
唐慎动作顿住,他抬起头,看向王溱。
良久,他放下画,道:“那我也直言问了,师兄……认识崔晓?”
王溱:“并不认识。”
唐慎倏地松了口气,可紧接着,王溱轻快地笑道:“我何需认识他。”
唐慎惊愕地睁大眼。
看着他惊慌又担忧的表情,王溱本想再逗弄两句,可他终究是心疼了。心中疼得紧,又堵得慌。他明明知晓眼前这个人仍旧瞒着他,仍旧不对他推心置腹。想要问一件事,却需要这样欲盖弥彰,打了无数机锋。
可他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所以心疼,舍不得所以只能让尖刃对向自己。
120、第一百二十章
久久的寂静后, 唐慎僵着身子, 开口道:“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上个月, 那金陵府的飞骑尉崔晓来盛京找我, 希望我帮他一个小忙。我不知到底发生何事, 所以才派人去金陵查探清楚。”
王溱默了默, 道:“为何找你。”
唐慎:“我与那崔晓有些渊源。”
“什么渊源?”
唐慎嘴唇张开, 他极力想为自己辩驳, 可一切都显得十分苍白。
良久, 唐慎忽然发问:“那师兄是如何知道我派人去金陵的事?”他矛头一转,将话锋对准王溱。
听到这话,王溱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唐慎。或许连唐慎自己都没发现,如果放在三年前,他绝不可能用这种语气对王子丰说话。可如今他说了, 还说得理直气壮,不觉着自己有错。
王溱解释道:“因为我的小厮回金陵办事, 恰巧在街上碰见了那姚三。”
唐慎没想着居然是这个原因, 他本来还以为……
“你以为,我在刻意监视你?”
唐慎倏地抬头,面露惊愕。
王溱难得居然没生气, 他似乎已经气过了头, 竟然只是笑了一声。
唐慎对他的怀疑和不信任, 王溱早就知道。只是直到如今,他都坦然直言地问出了那些话,唐慎心中想的居然还是认为自己派人监视了他。
“我在刻意监视于你?”
王溱微微一笑,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接着竟说出一连串逼人的话语:“金陵府飞骑尉崔晓?他是如何与你相识?是何年何月何地,因何而识?那是金陵府的官,你自小在姑苏长大,去金陵的次数不过屈指可数。哪怕那人认识我,都不该认识你唐慎唐景则。他竟然不远千里地来盛京找你相助,他有何底气,觉着你一定会帮他的忙……”
“师兄!”
唐慎双目震颤,死咬牙齿,睁大了眼睛抬起头望着王溱。
王溱噤了声。
唐慎颤动的瞳仁中全是渴求的神情,他在说:师兄,你莫要逼我了……
王子丰,你莫要再逼我了!
一切的逼迫与责问在这一眼中,丧失殆尽。
王溱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郎,许久后,他轻声细语地说道:“为何,不肯告诉于我。”
听着这话,唐慎却倏然松了口气。
以他对王子丰的了解,王子丰定然是放弃了,不再逼他说实话了。
王溱其人,如皎然明月,如林间清风,是唐慎见过的真正的君子。唐慎向来知道的,他这位师兄从不会与人撕破脸皮,永远不会将心绪暴|露于他人面前。今夜的王子丰已经与往常大为不同,他表露的太多,那炽热似烈火的情绪压抑在冷静淡然的外表下,唐慎害怕极了,他怕王溱真的将他逼到绝路。
但王溱不会。
或许是恃宠而骄,有恃无恐。可唐慎知道,王溱不会的。
然而下一刻,王溱握着他的手猛然缩紧。修长的手指死死勒着唐慎的手腕,勒得他有些发疼,唐慎下意识地抬头,只见王溱雅致出众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温和柔情的笑,他语气舒缓,轻声地说道:“金陵府中的事,哪怕藏得再深,也瞒不住琅琊王氏。”
唐慎双眼睁大。
王溱:“若是其他地方,倒也罢了,但在金陵府中,大小事务,事无巨细,琅琊王氏想要知晓,都是能知晓的,无非是费点功夫罢了。小师弟可曾好奇过,五年前梁博文三番两次地去金陵,到底是寻求谁的相助?为何一个区区六品飞骑尉,能携功来寻你,要你为他办事?”
“我没有……”
王溱直接打断他:“梁博文真要去求助,他能求的人太多了!远的不说,当时的金陵府尹便是他多年好友。再者言,想要揣摩圣意,问这些地方官员如何能见成效?该问京官,问京中大官。傅渭傅希如,与梁博文同为天下四儒,两人相知相交多年。为何他不去找傅希如?哪怕傅希如不知,傅希如的学生王溱王子丰,出身琅琊王氏,时任户部尚书,深得圣宠。若世上有人知晓真相,王子丰定然是那几人之一。若梁博文当真求到先生头上,这个忙,王子丰岂能不应?我岂能不相助?可他不曾。”
声音顿住,过了会儿,王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绵长无尽:“因为,他不想连累任何可能连累之人!”
“你想知道钟泰生活了那般久,为何皇上突然就要他死了?”
唐慎心头一震,这是困惑了他多年的难题!
王溱一眼就瞧清了唐慎的念头,他轻笑道:“因为一颗陨星。”
唐慎错愕道:“陨星?”
“开平二十四年八月初四,有星陨大如桃,出紫宫,入太微,临帝星之上,压东南,经天市垣二十二星。”王溱道,“是时,圣上于登仙台吐纳修仙,只见长明灯落灭数盏,唤钦天监监正入宫觐见。”
唐慎呼吸屏住,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起四年前,他在皇帝《起居注》上看到的字句。
开平二十四年八月初四,有星陨大如桃,落东南。钦天监监正李肖仁夜入皇宫面圣。
那么接下来发生的是……
王溱:“三日后,大理寺少卿苏温允入宫觐见,圣君大赦天下,奖领众生。”
唐慎:“这和苏温允有关?”
王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曾与小师弟说过,这世上所有圣上想做却不能去做的事,总该有人要为他去做。金龙持刀入夜,他掷刀而下,刀锋所过之处,满目鲜血淋漓。金龙只是掷刀,那刀刃自有劈金斩玉之力,和金龙又有何干系?”
唐慎心灵震撼,王子丰三言两语间,将困扰他多年的疑惑全部解开。
他心中仿佛燃起了一把火,这火烧得他快要灰飞烟灭,他感到口干舌燥,呼出去的气都变得焦躁不安。
唐慎:“就这般简单?!”
王溱:“是,就这般简单。”
只要被人点破,唐慎一下子便能想到事情的关键之处,他自然也明白了:“仅仅是因为一颗陨星,皇帝便觉得那是不祥之兆,就要了钟泰生的命?!”他不能理解,他不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人因为一颗流星而要了另一个人的命。
王溱却反问:“你应当问,为何直到二十四年后,皇上才要了那钟泰生的命!”
唐慎哑口无言。
王溱也不曾说话。
许久后,唐慎喃喃道:“因为,他是一个明君。”
钟泰生为天下四儒之首,声望极高。皇帝仁慈,留了他一条命,于是得天下学子爱戴。
“现在你已然知道当年真相,知晓梁博文苦心寻了半年的事到底是什么。”顿了顿,王溱问道:“小师弟,你到底还想知道什么?”
唐慎怔然地望着王溱,他内心极尽挣扎,他几欲开口,可每每刚张了嘴,又蓦然闭上。他的纠结踌躇都落入王溱的眼中,王溱神色淡然,可握着扇柄的手却早已捏紧。
万般挣扎到绝境时,唐慎忽然想起王溱刚才说过的一句话。
梁博文为何不去寻求故友相助?
因为他不想连累任何可能连累之人!
我到底想知道什么,我到底还想做什么?
我有想知晓之事。
我有想行之举!
唐慎:“师兄,你莫要逼我了。”
王溱骤然怔住。
唐慎认真地望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师兄,你莫要再逼我了。”声音坚定而决绝,可那双眼睛里却浓溢着渴求和希冀,几乎是在哭着一般地撒娇。他脆弱得仿佛梦幻泡影,只要王溱再用力一碰,就能戳碎。
王溱的心都要化了。
《史记》有言:利令智昏。
王子丰恍然觉得,如此便是色令智昏罢!
王溱的目光下意识地往下,落在了唐慎的嘴唇上。唐慎一时间还没察觉出他的视线,忽然,他便抬起手,捂住了唐慎的双眼。视野瞬间被剥夺,漆黑一片中,唐慎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和王溱的融合在一起,化为一体。
他不知道王溱在做什么,但他感觉到了一股炙热的视线。
唐慎急切地道:“师兄?”他不大敢拉开王溱的手。
王溱的目光死死凝视在那双唇上,他甚至也微微逼近,差点便要吻了上去。但随即他停住了,转而向上,将嘴唇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在王溱亲上去的那一刻,唐慎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温热的呼气透过手指间的缝隙喷洒在他的眼皮上,他听见王溱低声说着,带着轻柔又好听的笑意。
“好,不逼你。”
唐慎忘了呼吸。
然后他深情地念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
“赠之以芍药。”
离开尚书府时,唐慎没有敢回头,他知道,王子丰定然手持一盏灯笼,目送着他离去。
待到回了探花府,唐慎抹了把脸,先前在尚书府上那泫然欲泣的撒娇模样瞬间消失不见。他知道该怎么对付王子丰,哪怕他没法算计得过这人,他也知道如何顺利脱身。
唐慎快步来到书房,他拿了笔墨纸砚,想要将今日听到、知晓的消息全部写下。可他拿起笔,手指却微微颤动,怎么也写不下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