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潮生来到徐毖的堂屋,行过一礼后,他道:“宪之见过先生。方才宪之在院中见到了唐慎唐大人,想起先生曾经说过,学生与那唐景则有些缘分。每每他离开,学生总是会来。原本只当做是个玩笑话,如今看来,确实巧合得很。”
徐毖放下手中的折子,笑道:“你与他确实缘分不浅。如今你们二人一个是银引司的左副御史,一个是右副御史。这可不就是缘分?”
余潮生:“今日早朝,没想到圣上居然擢升王子丰为尚书左仆射。”
徐毖:“早有征兆。”
“先生?”
“你如今也是银引司左副御史,在那王子丰之下,你便是银引司的掌事官。你可明白,你这银引司到底做的是何差事?”
余潮生思忖许久:“请先生点拨。”
徐毖笑道:“老夫又如何知晓,此事皇上从未允许老夫的人插手过,然而这世间事、朝堂变换,无非就那几样,也都不会无中生有,皆有征兆。因度支司没了,才出来个银引司。既然如此,那度支司曾经想做甚?”
余潮生惊骇道:“银引司竟然是这般,学生受教了!”
师生二人说了会儿话,才道别离去。
等到傍晚,唐慎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拿着请柬,也没换官服,就按着请柬上的地址到了京郊,找到这处幽静秀美的宅院。站在门口,望着这貌不惊人的大门,唐慎惊讶道:“这就是师兄要我来的地方?”
抬头看看:流淇小院。
匾额上的四个字似皓月清骨,有流星飒飒之意,确实是王子丰的笔迹。
唐慎在门口站了片刻,流淇小院的门从内侧打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跑出来,道:“见过唐公子。公子已在府上等候多时了,请唐公子随小的来。”
唐慎被这小厮引进门,可他走进门了,小厮却没进来。
唐慎奇怪地回头看他。
小厮道:“小的便送到这里。唐公子请。”
说完,大门吱呀一声在唐慎的身后关上。
唐慎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只能转过头,看向这座清美妍丽的宅院。
作者有话要说: 仆射,这两个字,读“仆业”。
130、第一百三十章
自进门后, 只见宽大宏朗的花岗石铺满了整片地面。
唐慎在门厅处等了一会儿, 没等到王溱的踪影。实在无法, 他只能进入园林。
从左侧的月洞门进去后, 便见得一片碧波浩渺的大池塘。这池塘从小桥间出去, 一路往东蔓延。唐慎也没处可去, 就随着这片池塘往前走。
第二个院子上有个匾额, 题名三个字“醉月堂”。
不用说, 又是王子丰亲笔写的字, 唐慎抬头看了会儿:“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一刻钟过去了,王子丰还是不见踪影。唐慎在花园中找了会儿,开始寻他:“师兄,师兄你在哪儿?”
金陵府的琅琊王氏大得很, 唐慎在里头待了一天一夜,都没走完。可这个流淇小院就不同了, 约莫只有王氏的四分之一大小。王溱之前是二品官, 如今是一品大员,他的宅院规格是面阔三间进深五架,这流淇小院当然不能超出限制。
唐慎很快找完整个宅院, 依旧没找着王溱。
他一下子明白王子丰压根是在和自己躲迷藏, 要不然他能找不到?
唐慎无语至极, 干脆不再去找了,而是在花园中找了个石凳坐下。
“你还不出来?”
“师兄?”
“王子丰!”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青草被鞋履压折的声音,唐慎赶忙回头, 动作却慢了一拍。王溱从身后用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师兄……”唐慎错愕地说道。
王溱低下头,才唐慎的耳边轻声说道:“原本是早就想出来的。只是见你寻我的样子,急切而俏丽,看得我移不开眼,就多藏了一会儿。”
唐慎:“……”
用力挣开对方的双手,唐慎板着一张脸,王溱却大笑起来。
唐慎故作深沉:“自从我与师兄说开后,师兄就变了。”
王溱疑惑不解:“说开什么?”
“……就是说开了。”
王溱恍然大悟:“说开你心悦于我吗?”
唐慎咬牙切齿,自认自己不是王子丰的对手,只得硬着头皮转移话题。他佯装不屑和嫌弃:“师兄在我心中曾是个谪仙人,如月宫中的仙子,可望而不可即。如今师兄总是这样破坏气度,哪里还有曾经飘然若仙的模样。”
王溱长叹息:“原道小师弟这般喜欢我,竟觉得我是仙人。这样说来,或许是你先喜欢于我的也说不定。”顿了顿,王溱肯定道:“定然是如此了。”
唐慎:“……”
王子丰你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到底跟谁学的!
瞧着唐慎又气又恼,偏偏还说不过自己的模样,王溱心情大悦。他笑了一声,直接伸手抱住唐慎的腰。唐慎拍了拍他的手,他惊讶道:“小师弟何意?”
唐慎:“我会走路。”
王溱:“也会偷偷亲人?”
唐慎:“……”
唐慎再也不敢说话了,他被王溱带着逛起整个流淇小院来。两人初来宅院时,还是日落西山,天色未暗。待他们逛完一圈,只见月上中天,满天地间的月色徐徐挥洒而下,映照在宅院中那片宽广的大池塘上,映出一层辉光。
“江南园林讲究移步换景,小师弟是姑苏人,应当也深谙此道。”
唐慎家境贫寒,自己没住过园林大院,但梁诵住过,所以唐慎对此也略有研究。王溱这个宅院虽说不大,可处处都是景。自园中任意一处看过去,每处的景致皆不相同,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
唐慎抬起头,看向池塘中这座小亭门上的匾额。
扑石。
唐慎:“压松犹未得,扑石暂能留。连这字,都是师兄亲手写的?”
放眼整个流淇小院,所有院落亭台,每一处名字竟然全都是王子丰的手笔!其用心之至,随处可见。
唐慎忽然明白了流淇小院对王溱来说意味着什么,王溱却什么都没说,而是拉着他的手,来到扑石亭中。亭中的圆桌上已经放上了好酒好菜,都是唐慎喜欢吃的。
入座后,王溱道:“这亭子的出处,小师弟已然说出来了。那其他几处呢?”
两人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唐慎闭上眼回忆了一下,就说出了其他几个院落亭台的名字出处。“霰雪门,可是出自‘不见日月旋,但见霰雪俱’?香寒堂,应当是出自‘艳静如笼月,香寒未逐风’……”
唐慎一字一句地说着,所谓花前月下,美酒与人。清风一吹,王大人还未饮酒,竟有些醉了。
等到唐慎说完后,王溱道:“几乎对了大半。”
唐慎疑惑道:“我有说错什么?”
王溱:“未曾说错,只是最重要的那个,小师弟可是没说。”
唐慎想了许久,犹豫半天,终于想起自己没说的是什么。可他思索一番,道:“流淇小院,流淇二字出自哪儿,并不难,但是……师兄怎么会用‘流淇’来为这个宅院命名?”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
出自《诗经·邶风·泉水》。
这首诗本身没太大问题,是首哀思深情的好诗。可问题是,这诗写的是一个卫国女子远嫁他乡,思念家乡的诗!王子丰远嫁他乡?王子丰似卫女一般闺怨切切?
唐慎打了个寒颤。
……这都什么玩意儿!
王溱露出失意的神色,他似乎想说什么,可说不出口,于是长长叹了声气。
唐慎见状,一下子明白“流淇”这两个字背后定然有故事,他关切地问道:“师兄怎么了?”
“流淇二字,并非我所取。”
“啊?”
“你猜得并没有错,我怎么会用‘流淇’二字给这座宅子命名,这是出自先生的手笔。”王溱悠然叹息,道:“十数年前,先生得知我建了一座院子,兴起来看,并主动为我命名。那时他揶揄我道,毖彼泉水,亦流于淇。子丰你身处异乡,因思念故土才建了这座宅院。思念之情,情真意切,就叫它流淇吧!”
王溱看向唐慎:“长者赐,不敢辞,我如何敢推辞?”
唐慎心道:你要真不想要,傅先生还能怎么你不成?
但王溱这番怅然若失的模样却是百年难得一见,唐慎舍不得移开视线,被美色所迷,一直盯着看,于是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王溱指向池塘中一块硕大的太湖石:“所以前几个月我寻得一块上好的窟窿石,一点也不敢透露半丝风声,只怕被先生瞧见。这石头至今都未曾命名,小师弟为它命名可好?”
唐慎回过神:“我?”
王溱笑了,他这一笑满心愉悦,整个人都悦朗了起来。
他温柔地问道:“可吃饱了?”
唐慎一怔,抬头看他。良久,他道:“吃好了。”
王溱拉起他的手,领着唐慎走过九曲十八弯的回廊,走在这碧波荡漾的池水之上,绕开那块窟窿石,来到池塘边的一座屋子里。这屋子一半架在水上,撑开窗户,便能见到一池水色,连天而碧。
窗户旁是一张长长的书案,上头摆着琳琅满目的笔墨纸砚。
王溱牵着唐慎的手,来到桌子旁。他细心地铺好宣纸,又研起墨。
“小师弟,为它命名?”
唐慎望了他一会儿,又转首透过窗户,看向那块嶙峋的太湖石。
许久后,他提笔写下两个字。
温玉。
字是王子丰亲手教的,虽说走出了自己的风骨,但深处却无一不是王子丰的味道。
王溱看着这两个字,心头大震,他研墨的手停住了,抬头问道:“温玉二字,出自何处?”
唐慎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王溱大步上前,一下子拥住了他。他将唐慎拥在怀里,声音低柔,仿若春夜里拂过群草的晚风:“可是一下衙就来了这里,竟然还穿着官袍。”
唐慎:“师兄送了一枝芍药于我,想来有话要与我说。”
王溱轻轻地笑了:“官袍多有不便,我为小师弟宽衣如何?”
唐慎手指一紧,他默着不吭声。王溱牵着他的手,带他来到床前。他解开唐慎的腰带,脱下深红色的官袍。当他的手即将解开唐慎的衬衣时,唐慎一把拉住他的。
王溱抬首看他。
“我心中有诸多事,为师兄,为许多人。”
王溱轻轻吻住了他:“而我的心中,唯有你一人。”
唐慎怔怔地望着王溱,不自觉的,他放开了按着对方的那只手。
窗外池塘流水,风入竹屋,吹起地上散落的衣物。床幔被王溱早早地放下,只听一夜曲声未曾停,欢喜愉悦至极。
次日天还未亮,尚书府的管家捧着王溱的朝服在门外候着。王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唐慎一下子惊醒,他想要起身,身后却一阵连着腰椎的疼痛。他疼得“嘶”了一声,明明晚上的时候没怎么疼,早上居然全部疼起来了。
王溱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按了回去:“歇着吧,今日我替你告假。”
唐慎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只当是普通同事帮忙请假,没想太多,就点点头又睡了过去。
王溱换上朝服,立刻去上朝了。
却说王子丰刚刚到崇政殿,并无人觉得不对。直到他与统事太监说:“唐大人身体抱恙,今日不来早朝了。”
此话一出,正殿中,右相王诠是第一个瞧向王溱的。其余大官都没反应过来,唯有左相纪翁集听到了一耳,他思索片刻,低声惊叹:“竟然如此?”不过多时,右丞徐毖也略有感悟。
寻常人哪里能从一句话想到这么多,也就这几位对王溱性向早有猜测、又老奸巨猾的权臣,能够从中揣摩一二。
这事如风吹湖面,褶皱起了一层,很快又停了。大多数人毫无察觉。
然而开平皇帝赵辅是何人,上早朝时,因为王溱官升一品,他站得更靠前了,赵辅能瞧清王溱的一举一动。他心中惊讶,下早朝时问大太监季福道:“你瞧那王子丰,今日可是春风满面,与往常大有不同。”
季福心道:不同?哪有不同,明明和往常一模一样啊。
但季福长了个心眼,他去问了问今天王子丰都做了何事,可和往日不同。结果就问到了他替唐慎告假一事。季福哪里能想到那么多,他老老实实地告诉给了赵辅,赵辅一听却愣了好一会儿,过了半天才道:“竟然连朕都没瞧出来?”
到日上三竿,唐慎才醒来。
屋中早已放好了干净的衣物,他身上也十分清爽。唐慎回忆片刻,突然意识到是昨晚上王溱亲手给他擦净的。他顿时红了脸,穿上衣服,赶忙前往御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