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忽然闭了口,不再吭声。
王诠放下茶盏,长叹道:“一年前子丰与我说,他也看不透,但他只道,相信那个人。常言道,三个臭皮匠顶得一个诸葛亮,然而这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这大宋朝堂上下,谁又比得上那位呢?”
唐慎:“可是一切是为何啊。”
“为何?你想知晓,我想知晓,子丰也想知晓。然而除了那人自己,谁都不知晓啊!”
盛京城中,兵荒马乱。
官员们纷纷裹着衣服起了身,一个个在书房中瑟瑟发抖,不知该如何是好。
左丞陈凌海听闻二皇子造反一事,当即变了脸色:“怎能如此?”五皇子赵基派人来请他,他犹豫片刻,长长叹气:“说我病了,关门不见客。”
右丞徐毖更是有趣。
早在昨日,徐毖便离开盛京,到北直隶的农庄里游乐。正好是过年时节,官员们的休沐日,谁都不知道徐毖竟然不在京中。
而左相纪翁集的门前,赵敬和赵基的人马也都在两侧等着。
左相府大门紧闭,府中一片漆黑,寂静无声。没人去应这些将兵的敲门声,但这些将兵也不肯走,就在门外守着。
左相府的西北角,一处简陋荒僻的院子里,一盏油灯微微地亮着,照亮不大的房间。
谁都猜不到,这里竟然是纪翁集的书房。
屋中只有一盏油灯,左相夫妻二人相对坐在桌子的两侧,就着这小小的灯光,一个低头缝制衣裳,一个拿笔写字。
纪老夫人将衣袖缝补好,她抬起头,看清纪相纸上写的字。她喉间一滞,过了会儿,她轻声说道:“都这般晚了,还不睡么。”
纪相如若初醒,他抬起头,看向老妻:“夫人累了?”
如今早已过了子时,两人都是一把老骨头,如何能不累。
但纪老夫人笑了笑,不曾开口。
纪翁集低下头,看向自己写的字,他目光一停,骤然无言。
只见那一整面的宣纸上,写的密密麻麻的只有一个字——
“赵”。
纪翁集后仰着靠在椅背上,望着这满纸的“赵”字,他指着这个字,对老妻说道:“夫人说,我写的是什么字呢?”
“瞧着是个赵字。”
“是个赵字,是谁的赵字。是赵尚,赵敬,赵基……不能是赵敖。或许是赵辅?”
纪老夫人脸色一变,她虽是深闺妇人,但也知道赵辅是当今圣上的名讳。
“相公!”
“还是赵璿?”
蓦然,纪翁集站起身,去拿衣裳。纪老夫人急忙跟了过去:“这是要作甚?”
纪相笑道:“屋外有人敲门,夫人未听见吗?”
纪老夫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听得到这一夜满城的厮杀声。她红了眼眶,埋怨道:“可就不能不出去么。”一边说着,她一边为纪翁集穿理衣裳。
“能,又不能。”
“诶?”
纪翁集朗声一笑,扶起夫人粗糙的双手,声音温柔:“这五十多年来,辛苦夫人了。盛京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为夫记得,家中还有一些田亩。”
纪老夫人:“你说起这个作甚。”
“只是想起来罢了。”
纪老夫人亲自送纪相出门,眼见他要打开大门,她忍不住又道:“当真一定要出去?”
纪相认真地凝视妻子:“当真,一定。”
“为何?”
纪相畅快地笑道:“不在眼前也就罢了,既然在了眼前,如何能见它再来一次!”
下一刻,纪相开了府门,四皇子赵敬和五皇子赵基的人马都在府外等候多时,纪翁集突然出现,他们谁都没反应过来。
纪相穿着一身深红官袍,他放眼一望,不怒自威:“进宫吧。”
“是!”
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此刻的大宋皇宫中, 只见灯火通明, 是兵声四起。
数不清的御林军举着火把, 持着长|枪, 警惕地巡逻。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影悄悄地跑进皇宫东北角的净心殿。净心殿是去岁皇帝刚刚修建的宫殿, 专门用来供奉佛像。
黑袍人影进入殿中后, 他掀开斗篷, 早在殿中多时的二皇子赵尚看清他的面孔, 急忙走上来。
赵尚:“大师,这到底是怎么了,外头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突然就乱了起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尚急得满头是汗,可他被皇帝关在净心殿中, 根本出不去,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今夜他吃了斋饭, 正要为太后抄写经文, 才抄到一半,就听到殿外传来一阵阵打斗声。赵尚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是赵辅要把自己抓去砍了, 可他躲在柱子后等了半天, 也没人进来。直到半个时辰后, 才等来善听。
善听那张不悲不喜的面庞上看不出一丝情绪,他双手合十,行了个僧礼, 徐徐道:“殿下,确实出了事。陛下病重,早已缠绵病榻三日有余。今日,有皇子举兵造反,如今怕是已经杀到宫门口了。”
赵尚惊骇地睁大眼:“逼宫?!”
善听的声音好似从迷雾中来:“是,逼宫。”
“他怎么敢!”赵尚怒吼道,“是谁,是赵敬还是赵基,他们竟然敢做这样大不敬的事?”
“贫僧也不知晓。”
话音刚落,远处又传来一阵枪戟相撞的铁器声,赵尚吓了一跳,他颤抖着嗓子道:“那这可如何是好?”他是被皇帝关在净心殿的,谋士们都不在身边,此时此刻赵尚彻底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毫无疑问,逼宫的无论是赵敬还是赵基,一旦他们得逞,都必然不会留下他这个二哥。
赵尚甚至想到了:“莫不会还把逼宫的千古罪名安在我头上吧?”
赵尚捏紧手指,恨不得将自己那位逼宫的弟弟亲手射死。
然而他现在身无甲胄,别说把反贼绞杀,他连逃都逃不出这个皇宫。正在赵尚满心焦躁之时,善听道:“陛下病重,宫中的御林军群龙无首,唯有二殿下才可迎敌。”
“我?”
善听:“正是。殿下是皇子,除了您,谁也不能调动宫中的三千御林军。殿下,不可再犹豫了,请速速前往昭德门,在叛贼杀进皇宫前,阻拦他们。”
赵尚心头一热:“大师说得对,总不能坐以待毙!”
净心殿的大门轰然敞开,赵尚踏出殿门,只见御林军首领阮奉正等在殿门口。赵尚回头看了善听一眼,感动道:“多谢大师,今日,只要本殿下还活着,叛党休想进宫靠近父皇一步!”
阮奉单膝跪地,他低着头,将神色藏在夜色中:“请殿下下令。”
赵尚目光坚定:“叛贼是从何处攻进皇宫的?”
阮奉:“昭德门。”
“好,那便随本殿下去,在昭德门中手刃反贼头颅!”
夜幕低垂,好似一只吞人的兽,沉重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昭德门外,四皇子赵敬与五皇子赵基率领五城兵马司的人马,狂攻城门。而昭德门上,御林军们投下千万支火箭,挡住这暴风雨般的攻势。
然而当初太|祖建造大宋皇宫时,就没想把皇宫当作一个堡垒屏障。盛京是一国都城,敌人都攻到皇宫了,那还有何必要去守城?早已城破人亡!所以昭德门中的三千御林军渐渐支撑不住,两位皇子的援兵占了上风。
赵敬咬牙切齿道:“赵尚这等贼人,勾结那妖僧善听就罢了,居然还策反了御林军。父皇如今身陷囹圄,不知如何了啊!”
赵基:“今日你我兄弟,不分彼此,一同手刃赵尚,如何?”
赵敬:“自然如此!”
赵基下令道:“冲,给本殿下攻下这昭德门!”
士兵们一拥而上,怒吼着冲向了巍峨雄伟的昭德门。
城门上的御林军渐渐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宫门眼见就要被攻破。赵敬和赵基双目放光,暗自打量了对方一眼。虽说二人如今都要手刃赵尚,但是谁先冲进皇宫救驾,这其中可有讲究。谁都不愿将这份天大的功劳送给对方,只待城门一破,便是争夺之时。
轰!
一声巨响,高耸的殿门被轰然冲开,只差一击,便可击破。
赵敬和赵基都屏住呼吸,等着冲入皇宫。这时,却见一队人马自宫外而来。两人齐齐回首,见到来人,都露出喜色。
“左相!”
纪翁集骑在马上,一路上的颠簸令他这副老骨头都快散了架。他远远瞧着破败的昭德门,恍然间,仿佛从中看到了另一扇门。他那双苍老而锐利的双眼透过那扇城门,看见了埋伏在那扇门之后,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黑夜深邃,一梦经年。
纪翁集回过神:“四殿下,五殿下。”
赵敬愤怒道:“赵尚贼人,竟敢逼宫,请左相与本殿下一同进宫,手刃叛贼!”
赵基也赶忙道:“请左相与本殿下一同进宫,斩下赵尚的头颅。”
五城兵马司乘胜追击,怒吼声震彻云霄。然而赵敬和赵基并不知晓,在那扇残破不堪的昭德门后,二皇子赵尚率领御林军,布好了弓箭手,同样等着射杀叛贼。
混乱的皇宫中,太监宫女们纷纷慌乱地逃窜,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却悄悄地走入福宁宫。硕大的福宁宫中,如今只剩下大太监季福一人守着。寝殿亮着一盏孤灯,季福低着头,藏在宽大衣袍下的身体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御案前,一个消瘦的身影手持毛笔,挥毫写下四个大字——
不问苍天。
善听和尚摘下斗篷,他行了个僧礼,声音温缓平静:“陛下。”
赵辅没有回应,他仔仔细细地将这四个字写完,又拿出自己的御印,双手捧着沾上红泥,然后印了上去。他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字迹,接着才抬起头,问道:“你瞧,朕这四个字写得如何?”
善听遥遥望了一眼:“出家人不打诳语。”
赵辅大笑片刻,对季福道:“他这是在说朕写得不如何呢!”
季福紧张得脸皮都绷紧了,赵辅对他说话,他便立刻回应:“奴婢觉着,陛下写得极好。”
赵辅点点头:“朕也觉得,朕写得极好。”
将毛笔扔在一旁,赵辅坐在御座上,懒洋洋地问道:“赵尚去了?”
善听:“去了。”
“赵敬和赵基呢?”
“也都到了。”
赵辅张了张嘴,又倏然闭上。许久后,他悠然地说道:“朕呀,觉着这时候,该是有人到福宁宫了吧。”
话音刚落,御林军首领阮奉便到了福宁宫外,跪地求见。赵辅将他宣进屋,他站起身走了两步,眼神中难得有了一丝不舍和挣扎,然后他才小声地问道:“如何了?是赵尚,赵敬,还是赵基?”
阮奉迟疑片刻,拱手道:“三位皇子都在紫宸殿中,等待发落。”
赵辅身体一震,僵在原地。
下一刻,他问:“都在?”
阮奉:“是,都在。”
“怎么会都在?!”
阮奉:“是……是左相大人单人匹马先进了昭德门,二殿下未曾放箭,所以如今……都在紫宸殿中等着陛下了。”
赵辅颓然一倒,坐在了御座上,茫然地望着桌案上的那四个字。
不问苍天。
善听和尚拨弄着佛珠,声音一如往昔,从迷雾中飘来:“业障是因,破障为果。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施主,阿鼻之下,荆棘地狱,终究唯你一人。”
赵辅猛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善听,杀念毕露。
慈眉善目的圆脸和尚依旧淡然诵佛,不喜不悲。
一夜金戈战鼓,右相府中,厨房早已不再上菜,唐慎和右相却一直坐在桌旁,睁眼等了整夜。
东方既白,圆日初升。
官差小跑着进了右相府:“禀大人的话,刑部尚书耿大人半个时辰前入宫了。”
王诠惊讶道:“耿少云?他怎的入宫了。昨夜宫中的事,到底如何了?”
这官差只是奉了王诠的命,到该去的地方领消息,没得到的消息他自然说不出来。王诠挥挥手:“下去吧。”
“是。”
唐慎看向他:“叔祖,宫中到底是发生何事了?”
王诠无奈道:“你啊,就算问了,我也不知晓呀。”
唐慎面露尴尬。
王诠:“只是耿少云进宫,倒是出乎我的预料。他竟然会进宫,难道昨日之事,有了转机?何为转机?”王诠来了兴致,可他冥思苦想,终究不得要领。
而他自然也不知道,福宁宫外,纪翁集穿着一身略显老旧的官袍,在大太监季福的带领下进了殿中。他刚进殿,便闻见袅袅檀香,烟雾缭绕,不得清静。纪相也不抬头,就这般垂目站在殿中,静静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