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渭已经辞了官,他来姑苏,自然不会打扰姑苏官员。他带着温书童子、抚琴童子,乘着马车来到一座典雅静谧的宅子。敲门后,开门的老管家惊讶地看他,两眼一热,开口便道:“傅相公!”
傅渭笑道:“老夫早已辞官,哪里来的傅相公。唤老夫一声雕虫斋主就是了,以前你家老爷不也正是这么喊我的?”
管家连连点头,侧身让人进来:“您请。”
傅渭迈步,走进梁府。
梁诵的夫人去世多年,膝下也无儿女。他去世后,唯一的侄子徐慧得了一个县令的差事,六年前就去赴任了。梁宅里只住着管家和其余一些忠仆。他们将这座大宅打扫得干干净净,主人的书房、卧室,全都一尘不染,与六年前没有两样。
傅渭看完一圈后,来到梁诵的书房,他仔细看了两圈,惊讶地“咦”了一声:“这可是座山仙人去岁才写的《观岳阳楼》,真迹居然在这?”
管家道:“正是座山仙人的手迹。”
座山仙人是本朝有名的书法大家,傅渭年轻时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并非每个大家都喜欢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座山仙人就是个十足的商人。他每年都会写上几幅字,拿去拍卖。他的字写得极好,可他的字也极其的贵。
傅渭看了会儿,抚弄胡须,微微一笑:“景则还有这样的东西,也不先拿来给老夫看看,就直接搁到这儿了?”
管家心里咯噔一声,低头不语。
管家没看过梁诵写的信,他知道唐慎六年前前往盛京,拜了傅渭为师的事。这些年来,唐慎每次回姑苏,都会来梁宅拜访。就算不回来,唐夫人也一直照顾着两家。否则以他们几个仆从,怎么能打理好这硕大的梁府?
但管家不知道,傅渭到底知道多少。如果让傅渭误会唐慎拜他为师的目的,可不就坏了唐慎的大事。
所幸傅渭也没多说,他道:“梁博文葬在何处了。”
管家立即派了几个随从,乘着马车带傅渭去梁诵的墓地。
傅渭让温书童子准备了一壶好酒,又让抚琴童子拿出一幅字画。他把酒洒在梁诵的墓碑前,把画放在地上,拿火信子点燃。谁也不知道他烧的是哪幅画,但他就这么眼也不眨地烧了,想来应该不会太名贵。
傅渭从怀中拿出一片小小的银叶子,他埋在梁诵坟前的土壤中。
“梁博文啊梁博文,你可真是机关算尽。老夫当年不过是忘记带钱袋,让你请了一餐酒,你就让老夫收你一个学生。这事可真是亏大发了,待到奈何桥上相见,你得多请我喝上几壶,否则我可要你好看。”
傅渭又说了会儿话,便带着两个书童离开。
在姑苏府待了两日,傅渭乘船北上,去了金陵。
唐家的人是三天后才知道傅渭来姑苏府的事,唐夫人立刻派人来寻,傅渭却已经走了。唐云道:“娘,傅大人是景则堂弟的先生,他来姑苏我们应当好生招待。如今人都走了咱们才知道,这可如何是好。”
唐夫人也心里发愁,但她想了想,道:“既然傅大人不希望大张旗鼓,那咱们就当作不知道吧。只是你写封信给慎儿,告知他一声傅大人来过姑苏的事。”
“是。”
傅渭到处游玩的事,并没传到幽州。
入了四月,幽州仍旧不见春色,正是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两个月中辽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三月,辽帝到南京析津府狩猎,本该是君臣相欢的喜事。谁料庆功宴上,大皇子耶律展惹怒皇帝,辽帝勃然大怒,让人押着大皇子回大定府,关在府上反思己过,不许出门。
这事穿到大宋朝堂,诸多官员都明白过来,此事无非就是辽国二皇子耶律舍哥和三皇子耶律晗的斗争,牵扯到了大皇子而已。大皇子从来不是储君人选,如今他像四皇子一样被算计出局,真是意料之中。
然而唐慎却写了封密信,送去盛京。
苏温允拿到这封密信,脸色一变,当日便进宫面圣。
赵辅听了苏温允的话,难得来了一丝兴致。他一边喝着参茶,一边和蔼地笑道:“还有此事?斐然快与朕详细说说。”
苏温允恭敬地行礼:“是。”
苏温允把析津府狩猎一事,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
辽国大皇子耶律展是个热衷附庸风雅,可胸中没有半点墨水的粗汉。辽人都崇尚宋人文化,贵族们纷纷向往宋人的文化礼仪。这其中,二皇子耶律舍哥做得最好,他饱读诗书,风雅雍容,是辽国宫廷赫赫有名的才子。
耶律展也想学自己的弟弟,做个文雅的文人。可他画虎不成反类犬,一来做不成翩翩君子,二来又办不成差事。再加上出身普通,耶律展向来不是储君人选。
耶律展虽说蠢,但也不是傻子。四皇子耶律隆真被抓住与安定公主通奸后,他夜不能寐,担忧得整日满脸愁容,生怕自己就成了下一个耶律隆真。于是在这样强烈到寝食难安的危机感下,耶律展终于决定再也不去争夺皇位,他只想活命,富贵地过完下半辈子。
他去找了王子太师耶律定,表忠心。
大皇子主动退让,愿意辅佐三皇子,成为三皇子党,这可是个大喜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穿到耶律舍哥耳中,他怒而不发,气得无法言语。第二日,二皇子府上就有一个长相俊秀的小厮因为生病,被人卷了草席,扔出城外。
原本析津府狩猎,耶律舍哥是想着好好地策划一场,让辽帝开心。但这事一出,他与耶律勤等人一合计,便使出了这通计策。
耶律展好色,辽国皇子出猎,可以随身带一名侍寝的女子。耶律舍哥设计,将耶律展的侍妾送到一个官员的帐篷中。这官员哪里敢碰一个穿着富贵的陌生女子,耶律展这时也寻了过来。他二话不说,将这官员打了一顿,又安慰自己哭成泪人的宠妾,如此便误了庆功宴的时辰。
本来也不是大事,但辽帝向来是站在耶律舍哥这一方。
耶律舍哥借机发难,义正言辞地询问大皇子去了哪儿,怎的迟了。大皇子哪里敢欺君,只能把实情说了出来。耶律舍哥叹气道:“大哥,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庆功宴这样的大事,你怎能耽搁。”
耶律展心想:你又不喜欢女人,你懂个屁。
但他不敢说,只能受了这个闷气。
耶律晗见状,自然趁机讽刺耶律舍哥:“听闻二哥这次来析津府打猎,并没有带上你的宠妾。哦对,倒是在帐篷中看到了一个长相俊俏的小太监,是二哥新选的书童?”
耶律舍哥面色一变,辽帝也动了怒。
辽帝对耶律舍哥心生不满,可他并不想处置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所以便发落了耶律展。耶律展这次真是无端受连累,委屈至极。
事后辽帝独自叫了耶律舍哥,这位曾经驰骋疆场的辽国皇帝冷酷地说道:“什么小太监?”
耶律舍哥恭敬道:“只是个暖床的。”
“杀了吧。”
“……是。”
离开辽帝的帐篷,耶律舍哥长长舒了一口气,微微笑了起来。
所谓杀敌一万,自损三千。辽帝对他动了气,可一个男宠而已,小事罢了。连辽帝自己都曾经有过几个暖床的小太监,男人玩玩罢了,只要不当真,哪里碍事。
辽帝一直以为耶律舍哥只是喜欢玩男人,并非只喜欢男人。因为他为了掩人耳目,府上有不少姬妾。
如果是玩弄,那无伤大雅。如果对女人毫无兴趣,那才是大事。
这件事一过,辽帝只会因为男宠的事对他生点气,却再也不会想到耶律展的事是自己动的手脚。
只是可惜了,那个小太监长得非常美貌,与他看上的一个宋人有几分相像,他还真没玩过,就这般要送人去死。
喊来自己的心腹侍卫,耶律舍哥淡然道:“把人杀了扔到山林中就是了。”
“是。”
142、第 142 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家书自姑苏府送到盛京, 再送由幽州时, 已经是五月。
唐慎收到姑苏来的信, 这才知道傅渭辞官后, 竟然还南下去了江南游玩。
开平三十二年注定与往年不同, 纪相被革除官职, 傅渭告老还乡, 这些曾经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执掌乾坤的权臣一一退位。或许这也象征着, 属于开平皇帝的时代渐渐离去了。
五月底, 王溱先行回京。
两年时间,兵部银契庄在大宋三十六州一一设立,站稳根基。原本银引司统辖的只是西北军营的军饷,自今年起,西南大军、各地统军的军饷, 也都进了银引司的府库中。
银引司已然不当只在幽州设立,王溱此行回去, 便是回京督办京都银引司的建造。
唐慎送他离开幽州, 在城郊十里亭外,王溱掀开车帘,对他笑道:“小师弟, 莫要送了。”
唐慎:“师兄一路安好。”
周围还有许多官员, 两人没法说悄悄话。王溱深深地看了唐慎一眼, 放下车帘,乘车而去。
待王溱回京后,没过几日, 皇帝便下了圣旨,在盛京、江南,各自设立一座银引司。
顷刻间,银引司的权势盛极一时。
王溱大权在握,连右相王诠都要避其锋芒。谈起王党,百官第一个想到的不再是王诠,而是王溱。
官员和衙役也都是看碟下菜,谁正当权、不好惹,他们为对方办起事来就会更加尽心尽力。工部尚书袁穆早年与王溱关系不佳,但如今王溱得了势,袁尚书能屈能伸,全然不记得当初两人之间的龃龉,尽心尽力地建造盛京的银引司衙门。
短短一个月,盛京、江南的银引司相继建成。
家中私宴时,右相王诠对自己的侄儿感慨道:“你瞧瞧他们,这次定然没敢从中牟利。”顿了顿,觉得似乎说的太不合理,王诠又补充道:“哪怕贪墨了,也最多只贪墨了一成。这可都是因为在为你办事,谁不知晓,你王子丰是正当红的一品权臣?”
王溱讶异道:“督办银引司一事,是为圣上做事,与我何干,叔祖怎的这么说。”
王诠没再搭理他,哼了一声:“纪翁集走了,傅希如走了,老夫如今也年愈花甲,该好生考虑考虑了。”
此事王诠只是嘴上说说,难道他还真能辞官不成?
别看如今王党势大,可王溱只能算半个王党。要是他告老还乡了,王党直接垮了一半!
银引司的差事办得如火如荼,到了七月,万事皆有欣欣向荣之景。王溱谋划多年,算计良久,世家大族此刻一个个反应过来,这银引司和兵部银契庄的背后有古怪,可都为时已晚。一座座兵部银契庄如同棋子,落在了神陆九州之上,勾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
银引司之势已起,一切只待东风。
王溱知晓,如今的银引司早已不是世家大族可以动摇的。然而若是现在就推行“以纸代币”,还是操之过急。还需要等,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两年。但这个时间注定不长了。他已然为其铺好了所有的路,只要一到时机,皇帝下旨将只特供于军营的兵部银契庄用于普通百姓的家用,那便是这桩千古大事的第一步。
这一夜,王溱坐在户部尚书府的书房中,执子下棋。
他一手执黑,一手执白,与自己对弈,却下得争锋相对、势均力敌。
黑子如同一条嚣张的长龙,横冲直撞,摧毁城池;白子如同一片汪洋大海,内敛深邃,不知其底。越往后下,王溱落子的速度越慢。待到他再次执起一颗小小的白子时,屋外传来管家的声音:“公子,该上朝了,可要为您准备朝服?”
王溱骤然清醒,他抬起头,茫然了一瞬。
“将朝服准备着吧。”
“是。”
王溱低首,将这颗小小的棋子按了下去。刹那间,大海掀起巨浪,再也不见方才的平静,一口吞噬了黑皮恶龙。王溱望着这盘棋,长长地叹了声气,觉得孤独极了。
他立即起身,走到书案旁,拿起狼毫笔,挥毫洒墨,写了一封信。
管家进屋给他送朝服,王溱将信递过去,道:“送去幽州,快马加鞭。”
管家颔首:“是。”
三日后,唐慎接到这封信。因为是王溱急切地送过来的,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焦急地打开一看。望着信上短短的一行字,唐慎微怔,旋然便是无奈地笑了。
“我亦想你啊。”
将信认认真真地看了三遍,唐慎把信收入袖中,他唤来林栩。
林栩是幽州银引司司正,也是王溱的心腹。王溱在送给唐慎的心中只表达了思念,但唐慎却从其中看出了一丝不一般的东西。他对林栩道:“如今在幽州,银引司中的官员,你可都熟悉,都能放心?”
林栩眼珠一转,低声道:“大人放心,都是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