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的难处我懂,莫要说的这般愧疚,四郎待我已是极好,我又岂敢再奢求什么。”
她们相识几年,女子虽沦落于此,却是出淤泥而不染,本性纯真又极富才华,丁绍德见她第一次的时候心中便生怜,深交后更视她为知己,常向她倾诉苦楚。
也一直想救她出苦海,“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赎你出去。”
“你想另嫁他人相夫教子也好,总之我会想办法给你一处安身之所。”
东京城内各大花酒楼,茶坊内的女子,卖身入贱籍,最大的幸运就是能够入豪门为妾,摆脱这遭罪之地。
当然这些对于普通女子来说只是奢望,人分三六九等,而娼妓在最末,未脱籍的娼妓所生之子连科举考场的门都是不能进的。
当然对于丰乐楼的顾氏那样的女子来说,只要她愿意,自然有一大把官人郎君为之屈膝。
“四郎明知奴家心意。”
为妾二字她说不出口,再怎样纨绔,怎样不受待见,她都姓丁,是东京城数一数二的门户,丁相公家的四郎,这样满门进士出身的仕宦人家怎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娼妓为妻,就是为妾都难。
不过丁绍德还有另外的难言之隐,“我知道你想助我,可是我家中□□极深,恐难护你周全。”
“如此,便更要了,四郎只身一人在豺狼虎豹环伺的地方,奴家可替四郎隐藏身份,也是真心想报答四郎。”
丁绍德将窗门关紧,坐回榻上,“你入了我丁府,今后便不会有后嗣所出,我这身子注定寿命不长,能护你几时都是未知的,我若去了,届时无人再护你...”
“死亦无悔,也绝不独活。”
“栖居之所我能给,但是我当初与臻姑娘接触时,仅是觉得你与我相像,我视你为知己,别无他想,如此你还无悔吗?”丁绍德不愿让好好的一个姑娘错付了衷肠。
这些年的相处,丁绍德对她仅有怜惜之情,她怎会感受不出,“能陪在四郎身边,已是极好,勿敢再奢求。”
“你实不必如此的。”卑微会让对方心生愧疚,就像现在的丁绍德一样,心中夹杂五味。
“三娘能在庭外助你,我便也能在庭内助你!”
于顾三娘而言,臻姑娘只是个柔弱女子,顾三娘背景极深,而她手无缚鸡之力。
“你与三娘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于丁绍德眼里,这两个人都比她年长,她视为知己也视作姐姐,是除了母亲与二哥血浓于水的亲人。
臻姑娘听着她等同的话心中一颤,“四郎可以对我无情,但是对三娘...”细长的柳叶眉微微拱起,“无论如何,都是四郎你的选择,四郎有难言之隐,我们不会逼问,可是三娘...”
“三娘是我的贵人,是我的恩人,我丁绍德此生无以为报,若有扬眉吐气立于天地的一日,定予取予求。”
—咚咚—咚咚—
“郎君,长春观的玄虚真人摆宴请您过去。”门外说话的人是喜福。
“玄虚真人?”丁绍德纳闷着。
“玄虚真人是谁?”臻姑娘听着这个略微耳熟的道号。
“是华山扶摇子的徒孙,钱希芸的师弟。”
这样一说,臻姑娘便明白了,钱希芸是四郎日后要娶的妻子,这婚事是两家长辈促成的。对于丁绍德来说娶妻是极为不利,钱氏这样的望族若知晓了丁绍德的身份,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陪四郎去!”
臻臻也聪慧,一眼就看明白了丁绍德所思,“我听闻钱学士曾宴请过这个玄虚真人,极为赞赏他的才华,四郎不愿娶钱氏,我本就是卑贱女子,名声于我而言早就不存在了,所以我陪四郎作这场戏。”
丁绍德润着嗓子,“好!”
花茶坊茶客众多,这臻姑娘又是此茶坊内小有名气的歌妓,丁绍德在众目睽睽之下携着她从楼上走下。
“嗨哟,你说咱们长得也不差,家世也不落吧,怎的就没这个福气了。”
“呵呵,什么福气,你要什么福气,人家就是有本事,你们呀也就只能酸一酸。”
“要我说,这臻姑娘和丰乐楼的顾三娘,眼光可真不咋地,”
“嘿,就你眼光好,人家再不济也是个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瞅瞅自己,”说话的人瞅着皮肤白皙的丁绍德再回过来看着自己的友人,年过三十,连个秀才都不是,因常去花楼而面瘦枯黄,“闭上嘴吧!”
“是了是了,他虽无才,可是人家爹爹和兄长厉害啊,日后不走科举也是能因恩荫得个官做的。”
茶客们三言两语的议论着,最后一个个红着眼,谁让他们没有个这般厉害得爹与哥哥呢,比容貌也比不过。
丁绍德搀扶她上了马车,众人亲眼所见,俞七郎茶坊内的一名歌妓上了丁家四郎的马车。
“玄虚真人是道士怎会在丰乐楼这种酒楼摆宴?”丁绍德问着喜福,察觉了不对劲。
“这个小底不知,只是来人是这么说的。”
丁绍德褶皱着自己的双眉,车窗外擦过形形色色的人以及轿子,马车,牛车。
她心中已有猜测,恐怕宴请她的人不是玄虚真人,“总归丰乐楼都是自己的地方,也不惧什么妖魔鬼怪!”心慌的厉害,她安慰着自己,天子脚下,总不至于害人。
从外城城西上,内城开封府下。
38自古红颜多薄命
赵宛如走了也有些时日了, 晏璟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何要她留在东京, 留在李少怀身边。就好像她能够预知某事一般,让她留下绝不是因为希望她留下,而是带着某种目的。
细思之下,她不免觉得这个惠宁公主城府深的可怕,她看不透她的心思,而赵宛如却如同能把她看穿。
这样的女子, 对于阿怀来说,究竟是毒药, 还是良药。
—吱—
“阿姐,少怀哥哥出门了, 似乎是往城内去了。”
晏璟撇了一眼窗外的月色, “夜里出门?”
几日前。
钱怀演府上的小厮突然到访城西京郊的别院,将李少怀带走了。
“大师姐?”钱希芸惊讶的望着。
“不请自来, 师妹不会怪我吧?”
“怎会呢,下山一别半年, 我可想死师姐了~”钱希芸笑拉着晏璟的手。
“回了自己家中, 深宅内,往后就没有你师弟这般好的人替你出头了,可不能再任性耍小性子了。”
“我知道的。”
钱希芸没有想到大师姐也在东京,更没有想到她会与师弟一起过来, 这让她犯起了愁。
师父纵容着她,师弟宠着她,观内的人也都敬她, 因此她不怕任何人,可唯独这个大师姐,温柔之下的缜密心思让她忌惮。
嘘寒问暖了一番,得了开溜机会的钱希芸将李少怀单独拉走了。
“二师姐...这般着急叫我来,一定不是只为了叙旧吧?”李少怀似早看穿了她的心思。
钱希芸一改方才的嬉笑,变得极为委屈,忸怩作态道:“这回,你可要帮我!”
“怎的了,是谁欺负我师姐了?”
“爹爹已与丁府互换了草帖子,如今正在写细贴,是非要我嫁给丁绍德,他那种人我才不想嫁!”
与李少怀来时路上想的无差,“师姐,丁绍德我前阵子见了,觉得他并不像世人说得那般不堪,这其中应当有隐情,也许会是良人...”这是李少怀的直觉。
钱希芸哪里听得进去这种话,丁绍德的纨绔是她亲眼所见,况且丁家几个儿郎都比他有出息,她又岂会甘心嫁给一个庶子,“你就说帮不帮我嘛!”
钱希芸酸涩着鼻头,红润着眼眶可怜巴巴的望着李少怀。
李少怀无奈的叹了口气,“师姐要我如何帮你?”
“我若邀他,传出去不太好听,但是丁殿帅宴请过师弟,师弟你替我将他约出来就行了!”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李少怀觉得这有点不像钱希芸的作风,“就这样?”
“当然,你不能告诉大师姐,不能带着她!”
“...”
“好不好嘛~”钱希芸拉扯着李少怀的手。
李少怀最亲的两个师姐,两个师姐都将她拿捏的及准,大师姐是看透不会说透,经常提点以及无微不至的关怀,而二师姐,偏偏抓着这一点喜欢折腾欺负她,“好,只这一次!”
平常人请喝酒或者喝茶都喜欢在楼高之处,登高远看,有一览众山小之意。丰乐楼内西楼能俯瞰大内,经常座无虚席,但是丰乐楼总共有五座高楼,每座楼都高大华丽,可容纳百人。
今日这要宴请她的人却十分奇怪,设席在丰乐楼最深处,弯弯绕绕了几处院子与多条长廊才到。
“原,还真是玄虚真人。”见到宴主时,丁绍德还是小小震惊了一下的。
之前在自家院落里她要装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所以未能仔细看走近了的人,如今得机会能够近处细细观摩了。
先是赞叹,细观又觉得像照镜子,心里犯了嘀咕,她们到底谁更好看!
镜子里的终究是两朵不一样的花,再怎么像都不会相同。比起自己的病态,弱柳扶风,李少怀则是一身正气,温其如玉。
“真人生的好俊秀呀!”丁绍德露齿一笑,毫不拘谨。
长廊有数十步远,护栏上的卷帘拉下了一半,玉坠被风吹着轻轻摇晃。
红纸灯笼下,李少怀凝着她一动不动,丁绍德身旁站着的女子抱着她的手紧贴着,自然,又不太自然。因为好像与元贞这般抱着自己手时不同,自己喜欢元贞,所以愿意被抱着,乐意被抱着,被抱着时会开心,喜从心中,是遮掩不掉的。
随后轻点了点头,“月前在主楼听见了你的琴声,十分有感触,故而想请你喝一杯茶。”
丁绍德垂在腿间的手微颤,微合着眼眸,“那夜,你也来了?”
“是,应友人之邀,赏顾三娘之剑舞,不曾想,奏乐之人是你!”李少怀似获得意外的惊喜一般,“舞兴却乐哀,你心中应该是藏着什么让你难言的。”
“我没有想到,出家人也会对乐律感兴趣,更没有想到,玄虚真人你,这般喜欢擅自揣测别人,这般喜欢偷窥人的内心!”丁绍德厉声。
“诶,贫道不才,自幼喜琴棋书画。”浅笑,“也不喜欢揣测别人,只是无意间听懂了罢了,如何是偷窥?”
丁绍德也随她一笑,“我渴了。”
“里边请!”李少怀让开一步,房内已经备好茶水。
出家人不饮酒,矮桌上皆是茶,丁绍德坐下扭着眉抬头,“喜福~”
只唤了一声,喜福便知道她想要什么,“好嘞,小底马上去拿。”
“要三年以上的陈酿。”
“是!”
喜福走后对立跪对面的李少怀紧锁眉头,“你有体虚之症,常年咳嗽应是自幼所患,无法根治,于此你更应该戒酒才是,你...”
“真人好啰嗦啊!”丁绍德随意的坐着,抓着头不愿听他的这些碎碎念。
“好心劝你,你...”
“修道的人通心,更应该通情才是,你不知我,你不懂我,难道真人没有听过,不知者不言!”
她这般严厉用词是因自己隐藏了多年未被人发现的困苦如今却被一个道士凭借一首曲子给听出来了,对于这个道士她不是很熟,起初只是因为他好看,后来又经过调查知道了他是钱希芸的师弟,想借他阻止这场联姻。
她不想害无辜之人,但又不知道这个道士到底有没有目的,因为自己的大哥曾招待过他。她不能确定李少怀如今是不是已经站在了丁绍文那边。
丁绍文善于伪装,自己年幼时中毒差点没能活下,若不是被二哥发现其中另有隐请,恐怕她至今也不会发现丁绍文的真面目。
李少怀听得明白,她这是触到了他的逆鳞了,不过经过细察,这人若真娶了师姐,二人婚后的生活恐怕要不得安宁了。
“郎君,酒来了。”喜福端着丰乐楼特有的桂花酿回来了。
“怎的这般快?”
双膝跪立斟满一杯酒,“半道碰上送酒的女使,因知小底是替您拿酒的就先将酒给了您。”
“丰乐楼的下人倒是挺识趣!”
有顾三娘在,丰乐楼谁不敬着丁绍德。
与此同时,正逢冬至前各个大楼的盘查,开封府的捕快以及侍卫正在挨户的检查着。
白瓷杯中的桂花酿酒香四溢,丁绍德只粗闻一口便知道是三年以上的老酒。
只不过她今日逢场作戏已经喝了不少了,今最后这一场恐怕是要喝醉,她暗自幸道:还好带了臻臻来。
丁绍德瘦骨的手端起酒杯,突然泛的咳嗽让酒溢出了些许,陪同在身旁的女子瞧着心疼,便将她手中的酒杯夺走一饮而尽,“四郎身子不好,今日连续饮了数杯,就不要贪杯了。”
丁绍德搓着自己突然空了的手,点头,“好,听你的就是!”
殊不知未关窗的房外,长廊处有一女子通过卷帘的缝隙暗自看着这一切,女子皱着眉,厌恶从心而出。
窗外起了风声,除了风声还有几声细微的竹哨。
“其实今夜找你来的人,不是贫道。”
丁绍德用指尖轻轻点着桌面,“我知道。”
“从这个房间进去,长廊后面!”李少怀指着屏风后面的过道。
起身时被人拉住了衣角,遂弯腰拍了拍她白瘦的手,“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丁绍德走后,房内剩下站在屏风边的喜福,以及对立而坐的道士与歌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