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公子可还记得我家这小弟的名字?”季唯在一间没开的房间外站定。
“当然,姓柳,名……”陆玉书看了一眼站在季唯左后方半步远的柳意绵,有些吃惊,“难不成柳小哥,竟然与那柳兄是一家人?仔细看来,眉目间确实有几分相像。”
季唯冷哼一声,“凭他也配?”
陆玉书不解,“此话怎讲?”
“陆公子,他是我大兄。不过……不过我早在一年前,就被卖给了季哥,因此也已算不得柳家人了。”柳意绵解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陆玉书自知这里头定有难言之隐,不愿重揭开柳意绵的伤疤,当即扯开了话题。
只是心中对柳成荫此人对印象,霎时间低了几分,再不如方才了。
两栋校舍都送了个遍,陆玉书领着两人带上张鸣远的书信,前去拜访了山长。出来后,又在书院里逛了一圈,陆玉书不便打扰,把季唯送到书院门口后,先行离去。
“申时过半,天色也不早了,我看今日就送到这。”季唯拉住还要送他的柳意绵,迅速掐了一下他鼻尖,笑话他,“多大的人了,离开家还要哭鼻子。”
“我没哭鼻子,是风大,沙子迷了眼睛,我擦擦就好了。”柳意绵抬起手臂,用袖子挡住了眼睛,擦干了眼角的湿润才敢再看季唯,“季哥路上要小心,有空在家多休息,不用常来看我。”
“年纪轻轻,倒学会说谎了。”季唯戳了戳柳意绵的心口,坏笑了一下,“我瞧你的心不是这样说的啊。”
“季哥!”
“好了,我先回去了,过两日我再来看你。”季唯翻身爬上了牛车,望了一眼身前的书院,心里总归是放心不下去,又叮嘱道,“碰到事不要一个人扛着,多找别人帮忙。好好读书,差钱了就告诉我,一定要吃饱穿好,不然——”
“什么?”柳意绵没听清,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
季唯弯下腰,凑到柳意绵耳边,微微一笑:“我可是要心疼的。”
柳意绵脸红过颈,季唯却已坐直了身子,拉起牛绳用力一甩,牛车动了。
“季哥,路上小心——”
被落在身后的人儿挥着手追了好几步,渐渐的就看不到了。
季唯盘腿在牛车上坐好,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无踪。
他一个哥儿要在男人堆里念书,本就举步维艰。
更没想到的是,那断绝了来往,不打算再见的柳成荫竟也来了县学,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
没了他在身边,以绵绵单纯的性子,该如何是好?
“季唯啊季唯,真的是越活越回去了。”他叹了一声气,自嘲的笑了。
才刚刚离开他视线,就已经开始担心了,往后这日子可还怎么过呢。
第79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第80章
送走了季唯, 柳意绵在书院门口站了许久。大下午的日头很晒,把他的脸颊晒的红彤彤的,可他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总觉得提不起精神。但只要想起季唯送他来县学的初衷, 柳意绵就明白他不能辜负季唯, 一定要奋发图强才是。
柳意绵掉头往校舍走,却没想到他在这最不想看到的人竟坐在石桌前。
柳成荫早在这等了许久了, 他为了等季唯离开,又要在此拦截住柳意绵,特意在校舍后边的竹林子里徘徊许久。等看到陆玉书回来, 他才从后头走出来, 想趁着这难得的机会,与陆玉书套套近乎。
可怎么也没想到,不久之前还算客气陆玉书, 再见到他, 竟连目光都不愿放在他身上。嘴上虽说着有事,可看他的神情动作, 看他的书童鄙夷的眼神, 柳成荫就断定是柳意绵这贱人对陆玉书说了什么。
哪怕此次不是他, 也肯定是他与季唯说了什么,季唯在于陆玉书说了什么。总之归根到底,还是他乱嚼舌根。
柳成荫也没想到他刚到这县学没多久, 还未来得及与陆玉书套上近乎, 就被柳意绵给断了这条路。他心中对柳意绵怒极恨极,可看到他, 却还是要笑容满面的迎上去。若换一人,恐怕极难做到。
可柳成荫却不同。
他自年少起, 就与尤桂枝纠缠周旋。若非他早惠聪敏,讨得尤桂枝欢心,让她确信他有考中功名的希望,以尤桂枝无利不起早到性子,又岂会容他在家中清闲的苦读?怕是早早的就将他赶出家门,让他随便去做个账房管事去了。
柳成荫野心何其大,秀才都无法满足他,他要考中举人,他要做官,他要让尤桂枝、让看不起他的人全部都跪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为此,小伏低也并非难事。
除了八岁到十二岁他曾今上过私塾外,就再也没请过先生,更别说是上县学了。几乎都是关在家中苦读,才有了今日。
他为了能够上县学,多年来省吃俭用。要不是之前家中卖了柳意绵,给了他一笔盘缠,以及小妹柳飘絮被嫁了员外,给了不少嫁妆,恐怕他根本存不出在这县学中念书的束脩。
因此他死记硬背的功夫不错,可要说到政策论等考大局观考领悟力考洞察力的学科,那是万万不如从小在书院泡大的陈沛之等人。
在县学念书,除了能够得到名师指点外,最主要的还是达官贵人的子弟,也在此就读。
若是能与其中几人交好,那对他的未来大有裨益。
而陈沛之此人,虽聪明,却无甚心机,好大喜功,极易拿捏,是柳成荫在最短的时间内,就选好的第一个目标。他虽不算什么高官子弟,可家境还算殷实,在大溪镇上颇有家业。若是能得了他的看重,将来积蓄耗尽,或许也还有退路。
至于陆玉书,其少年君子的品行,本也难深交。如今与季唯、柳意绵二人相识,不过是提前让她看得更明白罢了。
柳成荫心思电转,起身迎向柳意绵,手里还拿了一个小包,“小意,你可总算回来了,我在这等了你许久了。”
柳意绵抿着唇,收着目光垂着头,也不看柳成荫,匆匆要从他身边经过。
被柳成荫眼疾手快地攥住手腕,伤心道:“小意你可真绝情,我可是你大兄。难不成你忘了小时候我带你上街看花灯,爹罚你去柴房面壁还是我偷偷拿馒头给你吃的吗?如今你翅膀硬了,就不认我这大兄了?亏我还想着你,怕你没吃中饭,特意给你留了馒头!”
柳成荫气的瞪着柳意绵,把手里的馒头朝他怀里一丢。
两个雪白的大馒头,在柳意绵怀里滚了一圈,一个落在他手里,一个来不及接住滚到了地上。
柳成荫看着地上沾了泥土的馒头,心头跳了下,移开目光:“不管你吃还是不吃,给你了就是给了。既然你不待见我,那我就走好了,也免得老在你跟前讨人厌!”
他走出五步远的时候,果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柳成荫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却迟迟不转过身。
“你不是不想看到我?还叫我干什么。”
“大兄,你随我来。”柳意绵盯着地上的那个馒头,把它从地上捡起来,慢腾腾地走在柳成荫前边,把他领到了绿竹屋里。
在他隔壁的林泰,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背靠在门框上,就这么看着柳家兄弟两人。
大夏天的屋子里有些闷,林泰总喜欢把门窗大开着,让凉风吹进屋子中。因此早早就发现了柳成荫一直在竹林与校舍前的院子里徘徊。又听到柳成荫说话的声音,才出来看看情况。
他看到柳意绵把柳成荫领到了屋里,有些替柳意绵着急。可这毕竟是人家兄弟间的事,柳意绵都没来拜托他,林泰也不好插手,只能从屋里走出来,假装在院子里散步,不断的在绿竹屋前徘徊,注意着里头的动静。
“你叫我进来有什么事?”柳意绵一直背对着柳成荫,趁他没注意,好好打量了一遍屋子。
校舍只配了最基本的桌椅柜子床铺,但季唯却从外头带了不少东西,从桌上的文房四宝,到衣柜里满满当当的衣裤,无一出不再体现着对柳意绵的关怀以及……不差钱。
他深知柳意绵为人,耳根子软,又看重亲友,若是他肯示弱示好,就绝无不答应的道理。更何况他如今寻得一户好人家,难得的是这季唯竟肯为了他这样一个哥儿,寻门路送到县学来念书,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功夫,欠多少人情。只要柳意绵愿意为他这个大兄买账,那么季唯绝不会不同意!
柳成荫越想心头越热,他清了下嗓子,又问了遍:“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看着柳意绵打开柜子,踮起脚尖把最上层的一格子里的东西拿下来,同样也是个小布包,是季唯拎来的
“大兄,我知你给我的馒头,是你的中饭。我不小心弄脏了馒头,害的你没的吃,这里还有些糕饼,是我赔你的。”柳意绵从里头挑了两块月饼,甜甜圈和可颂各一个,用柳成荫的食布裹好,递给他。
柳成荫接过,“多谢小意,你果然还是念着昔日情——”
“既然我已将中饭还给了大兄,还请大兄离开屋子吧,我要休息了。”柳意绵退开两步,低垂下视线,不看柳成荫。
“——谊?”柳成荫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你说什么?”
“我要休息了,大兄请出去吧。”柳成荫上前两步,柳意绵连忙后退,“我已用四块糕饼赔了你的中饭,不曾欠你了。”
柳意绵到底是心软,他牢牢记着季唯曾经教导,明知道柳成荫接近他是有目的的。可当柳成荫把馒头塞给他,那样说的时候,又忍不住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难以看着他挨饿,就想着把这糕饼分给他,也让他尝尝季哥的好手艺。
他想的简单,可柳成荫又岂会干休?
柳成荫要的是共富贵,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顿中饭!
“小意!我是你大兄啊!”
“大兄,请自重!否则我要喊人了!”
柳成荫步步紧逼,柳意绵步步后退,直到脊背抵上了墙壁,他摇头,目光中流露出某种痛楚与恳求。可此时屋里只有他们二人,柳成荫没了顾及,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说服他的好机会。
“小意,你听我活,我只是希望我们兄弟两人好好的,恢复当初那样。我也不图你什么,你对我何必如此戒备?大兄我好伤心啊!”柳成荫低头抹泪,柳意绵趁他不备,弯腰从他身边钻过去朝门边跑去。
“大兄,大兄,我还叫你一声大兄,你、你不要逼我!”柳意绵站在门口,转过身,眼角的泪将落未落地看着柳成荫。
这是他的大兄,是从小疼爱他,教他读书识字的大兄。哪怕他变了,柳意绵也还念着他曾经的好。可他看着眼前这个柳成荫,目光中流露出某种强烈的渴望与迫切。他如今的样子,与当时的尤桂枝又有什么分别?
季哥说的对啊,他说的真对。
“小意?”柳成荫忽然站定,不再往前走了。
他是那么的了解柳意绵,知道他很软弱,可这样软弱的人一旦被逼急了,做出了决定,就再也无可挽回了。他不能这样逼他,他要给他留点时间好好想想才是。
柳成荫觉得自己昏了头了,今日竟然干出了这样傻的事情。
他倒退两步,小心翼翼地试图安抚柳意绵,可此时的柳意绵沉浸在季唯当初的那番教诲中,心头热血渐渐的冰凉,他彻底冷静了。
“林大哥,你能帮帮我吗?”柳意绵知道林泰就在他后边站着,一直注意着这里的动静。
他受季哥所托,答应了会好好照顾他。
对他最好的人,只有季哥了。哪怕他人走了,也还在照顾着他。柳意绵酸楚地想。
“没问题!”林泰高声应了,三两步踏上石阶,绕到了柳意绵跟前来。他手里还抛甩着几枚刚才无聊,从地上捡来的石子儿,勾着嘴角,不屑的上下打量柳成荫,“喔唷,原来你就是柳小兄弟的大哥啊,怎的长相差距如此之大?他俊秀如竹,而你就如此的蠢钝如猪,连人话也听不懂了。”
林泰眼神突然一锐,手中的石子儿猛朝柳成荫肩膀、脖子、手臂等裸@露处砸去。有那么一二枚石子击中,柳成荫就尖叫一声,跳着脚推开林泰冲出了屋子。
“林泰!你这是读书人所为么!君子动口不动手!你简直有辱斯文!”柳成荫狼狈地站在石阶之下,愤愤不平地看着林泰。
周围不知道多少人,正等着看他们的热闹。
柳意绵是个哥儿,本就引人注目,此时闹的动静颇大,不少人又从屋里探出脑袋,偷偷关注这里了。
“我这不是教你听人话么,怎么现在能听懂过了?”林泰作出一副要丢石子丢样子,柳成荫吓得猛缩肩膀,把林泰逗得哈哈大笑,举起双掌给他看,“没东西啊,根本没东西,你胆子也太小了吧,赤手空拳都能把你吓到!”
“小意,我可是你亲大哥,如今你年轻,自然觉得忠言逆耳,不肯听我的!须知长兄如父,大兄岂会害你!”柳成荫哼了一声,甩袖子灰溜溜地跑了。
“长兄如父?”柳意绵喃喃。
“你没事吧?不用管他说的话都……”林泰有点担心,怕这小哥儿受了刺激,万一太过失落,跑回去找季唯咋办。
没想到柳意绵摇了摇头,竟然轻轻笑起来,“长兄如父,果然不假。我这兄长,甚是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