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衣攥紧了纸,气结在胸内,想要立刻去找沈秋夜,可自己竟也不知用何种心态来面对他。
就像一个极具诱惑的谜团,揭开了令人诧异的一角,看却看不明,问也不知如何去问。萦绕在他脑子中的,此刻只有两个词语:“沈秋夜……杀手……”
一个月后。
清明时节雨纷纷。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百日香楼前依旧热闹。之前的杀人事件似乎只是徒增了八卦,别有所求的公子哥们依旧是一掷千金为红颜。
可这楼顶的那一间屋子,却是空了。
“沈老板已经大半个月不在这里了。”算账的伙计摇头晃脑,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
“大半个月?去哪儿了?那时候不是刚回来么?”顾衣诧异。
“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那……”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这期间有没有人来找他?”
伙计指向他:“你是第一个咯。”
顾衣的神采,霎那间便颓了下来。他靠在门边看天上的小雨,这副鬼天气,又能去哪里呢?
忽然灵光一闪,在这雨中仿佛有了答案。
☆、第 5 章
一匹黑马,一坛好酒,一抷黄土。一个身穿白衣的人,不顾泥泞地坐在石碑前,默不作声地一杯接一杯喝那坛酒。
依照着将行的规矩,杀手生前不留名,死后不留尸。可沈秋夜却扛着楚风烟的尸身驱驾百里,寻了这清净的地方,为他挖了墓穴,刻了石碑。
那石碑上的名字,是:“秋夜之夫,楚风烟”。
“十年了。”沈秋夜低声叹道,“风烟,你我自相遇已有十年了。”
“将行这个组织,成立恰巧十年有余,”半月前的湘水苑,多识的老叟无可奈何地讲起江湖上的事情,“最辉煌的时候,江湖上人人敬而远之,大小通缉令拿赏金最多,朝廷都奈何不了。”
“沈秋夜与楚风烟,堪称那时候将行的左膀右臂,立了两片江山哇。”
刚刚恢复血色的顾衣缠着他:“然后呢?怎么沈秋夜就离开了?”
“嗨……”老叟一副可惜的模样,“也就是前几年,楚风烟被内部清理,遭了暗算,沈秋夜与楚风烟素来交好,一怒之下大杀四方,脱离了组织,从此孤身一人,与将行势不两立。”
“孤身一人……”顾衣想起那寻上门来的刀客,不由得又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湘老头,你说,做杀手,是不是这一辈子都要把脑袋挂在脖子上?”
“取人性命,拿人钱财,这本就是欠下的债。江湖规矩,有借有还,这条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老叟目光矍铄,在这个年轻的公子身上寻摸蛛丝马迹:“顾公子,我可劝你,你身处堂堂正正的人家,莫要一时冲动走了邪路啊!”
顾衣长叹了一口气:“我自然知道……可是……”
沈秋夜全身上下已然找不出一片干的来了。他直到喝干了最后一口酒,才缓缓起身,靠在马身上,朝那石碑粲然一笑:“风烟,等我将那群人人头拿来,凭吊你。”
荒山烟雾缥缈,久不见人踪迹的地方,却仿佛有了生气。
顾衣一身蓑衣,驾马来到这荒山下。
老叟说,沈秋夜自京城千里迢迢将楚风烟葬在江南,只因为楚风烟喜雨。而这山倚江而立,层峦叠嶂,风景旧曾谙。
山道阴湿,等了许久,才看到一个失魂落魄的白衣影子,在马上缓缓行来。
顾衣飞快地跳下马,叫道:“沈大哥!”
沈秋夜贴着湿漉漉的衣服与头发,抬眼看到他,脸色却骤然变了。
他的眼中似有黑色的剑,穿过雨水将顾衣死死钉在原地,若是换了一个人,只怕他已经出手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这里?”
顾衣的欢喜顿时僵在脸上。
清明的春雨将泥土的气息混杂到空气中,此时此刻却突然多出了几股奇异的味道。
沈秋夜从马上一跃而起,抓住顾衣的肩膀,带着他翻了个身,一簇暗器擦身而过,消声在雨里。
不知何时,前方多出来十多个埋伏的刺客。
顾衣心中咯噔一声响,第六感告诉自己闯了一个大祸——这些人,分明是偷偷跟着他的脚步找到这里的。
“你们既然找我,就莫要伤害他。”沈秋夜站在他面前,虽然淋得狼狈,可浑身肃杀之气,却凌厉异常。
“沈大哥……我没有带他们来……”顾衣愧疚地解释,“我不知道他们在我后面,若是知道……打死我也不会来的。”
沈秋夜似乎并未听他讲话,微微侧目:“站后一些,莫要溅了血。”
他自袖间缓缓拉出一根极薄极细的琴弦。
十几人间,雨水都霎时染成了红色。
☆、第 6 章
“沈大哥……我……”顾衣望着他染血的湿漉漉的模样,再看一眼地上的尸首,心中一激荡,什么都和盘托了出来:
“我找了人,调查了你的过往,知道了你的事情。”
“沈大哥,我知道你曾经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是迫于某些压力。湘老头说,江湖规矩众多,你一人独来独往,风险必定是极大的……”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知何时,雨已是渐渐大了起来。
“不如,我陪你一起走,你把我带在身边如何?”
沈秋夜将那弦在袖子上抹净,收了起来。本杀气腾腾的眼睛眨了眨,看向顾衣的时候已恢复了温存。他将顾衣粘在眼边的头发捋顺了,淡然柔声道:“你知道我曾经是谁,那你是否也知道跟我的代价?”
“我知道。”
“你只知道一部分。”沈秋夜眼中仿佛有流萤划动。在这个雨愈下愈大的破天气,两个人湿漉漉地站在四散的尸体当中,有一种静谧而诡异的气氛。
“我曾有一名伴侣,叫做楚风烟。我与他,虽没有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沈秋夜含着笑,“顾小少爷,我一向喜欢男子。于你而言,我比那群江湖上的杂兵碎鱼更加危险。”
顾衣面对着这张只剩下一寸距离的,美艳却充斥了霸气的脸,惶然无措地咽了口唾沫。
“说不准……我也是呢……”
沈秋夜突然逼近,不带一丝犹豫地吻上了顾衣还未闭上的嘴唇。
这位十六岁的少年脑中炸雷顿起,从嘴巴衍生出一股炸裂后的麻木,并且很快席卷全身。
沈秋夜松开他,带着戏谑的目光扫荡完他僵硬的全身,笑了一声:“你不是。”
顾衣从头到脚,仿佛只剩下那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可以动弹。
沈秋夜将马缰塞到他手里,自己潇洒地转了个身,离开这是非之地,深藏功与名。
顾衣的思想宛若惊鸿游龙,在上天入地了足足一天之后才安定下来。摸一摸被亲的嘴巴,还能感觉到那心脏疯狂的跳动。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沈秋夜的嗤笑:“你不是。”
“你并不喜欢男人,也没有对沈大哥动心。你想追随他,如同江河奔海,是一种崇拜。”
顾衣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认知。
可是既是崇拜,为何不可?
他一个轱辘滚下床,抱起宝贝琴,便再向百日香奔去。
☆、第 7 章
沈秋夜坐在窗前,抬起手止住要向他通报的伙计,向下一望,就看见站在门口踟蹰打转的顾衣小少爷。顾衣觉得有异,朝上看来,沈秋夜的长发正被风吹动拂过窗台。
“沈大哥!”顾衣眼睛晶亮,朗声喊道。
沈秋夜微微一笑:“你还是来了,你不怕我?”
“沈大哥于我,如同良师益友,是我师傅,是我知音,我对沈大哥的情谊,坦坦荡荡,没有惧怕一说,”顾衣目光似铁锁般坚定,“沈大哥,你若是复仇,我愿随你去,替你流血,为你擦汗。你就算走去天涯海角,我也想要跟着你。”
沈秋夜动容,还未说出一词,忽然就听到背后的伙计叹息了一声。
“你在叹什么气?”
伙计苦笑着道:“主人,这孩子让我想起了曾经的你。”
“……那是过去的事了,莫要再提。”沈秋夜剔除了勾起的回忆,眼神中依旧是几分薄凉,“你去叫他上来吧。”
顾衣翠衫乌靴,开开心心踏入重新为他敞开的门。
“顾衣,我从今日起,不仅教你练琴,还会教你武功。”沈秋夜长身站立在他面前,自柜中取出一柄被擦拭得光亮,保存完好的短剑:“这剑,是我最初练武使得的,你也没有趁手的兵器,便用这个吧。”
顾衣喉结上下滚动,急忙接过来,竟有一丝紧张与惶恐:“沈大哥,我,我会好好学的。”
“但我有一个条件,”沈秋夜一双眸子如同夜般漆黑,仿佛吸纳了世间荒凉、人生百态,反而失去了最初的光彩。
“你既然正式拜我为师,亦作我的义弟,那么便永生不可背叛我,不可有别家心思,只能听我差遣。我让你做的事,你不可以推辞,我不让你做的事,你也不可以沾染。”
“你可了解了?”
顾衣深深呼吸:“了解。”
“那么,今日开始我便教你心法。”
“好。”
从此,百日香的楼中经常会多出一个华服少年,端茶送水,招待宾客。
再后来,这华服少年踪迹也难寻了,与白衣琴师老板同进同出,一消失便是数日,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第 8 章
林间的小路被落叶覆盖,寒来暑往,秋去冬来,一年的日子过得飞快。马车自道上驶过,围着白色貂绒围巾的顾衣在前边驱车,忽然听见马车中动了一声,一歪头,一枚暗器自帘内飞出来,与迎面打来的暗器叮然撞了一声,落在了马屁股上。
马登时受了惊,顾衣翻身跳上马背才堪堪拉住,惊魂甫定地向前看,一个红衣的女子正含着笑,朝他上下打量。
“许久不见,小哥哥出落得愈发白净俊俏了。”
顾衣哪里被美女这样调戏过,一张白脸透着红,也不知道该怎样接话:“你是谁?拦我们的路做什么?”
“你不认识我,你家沈大哥认识我。”红衣女子的嘴角保持着上扬的姿态,可目光转到车里,眼中的笑却先消失了。这似笑非笑的模样,看上去妖冶而诡异。
沈秋夜一只手缓缓将帘子掀了起来。
红衣女子嘴角的笑忽然也荡然无存。
才短短数月的功夫,这探出来的人黑发不知何时竟已白了一半,松松垮垮挽了个簪子在脑后,若不是那双桃花眼眼神依旧清亮,皮肤依旧莹润,她万万不敢想这个人是沈秋夜。
“一丈,你又找我何事?”沈秋夜一如既往的清冷语调将她的神拉了回来。
一丈!
顾衣忽然就想起了这个名字。半年前的庭院中,也是这个女子去找过沈大哥。
“沈秋夜……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一丈的愕然迟迟不肯散去,“可是有人伤你?”
“与你无关。”沈秋夜简单利落地拒绝了多余的关心,“你是要传话,还是要动手?”
一丈吃了一鳖:“尊主有请。”
“为何请我?”
“不知道。”
“那就不去。”
帘子一放,沈秋夜唤顾衣:“我们走。”
一丈急忙跨前一步,匆匆道:“他想与你合作杀南萧子!”
过了许久,沈秋夜的声音才从车内传出:“一丈,你并非糊涂人。他要你三番两次在我跟前露面,无非是算准了我会念在我们曾经共事情分不杀你。将行已不复当年,我也不是曾经的沈秋夜。你回去告诉他,下次再找我哪怕是你,我也绝不会有半分留情。”
“顾衣,驾车。”
顾衣应了一声,扭头向那个红衣女子看去,她怔怔站在原地,眼中似乎有了星星点点几朵泪花。
“沈大哥……”顾衣急忙叫道,“她哭了唉!”
“她不是为我哭,是为她自己哭。”
“为什么要为她自己哭?”
沈秋夜沉吟了一会儿:“你还小,不知道最好。”
顾衣撇了撇嘴:“沈大哥,南萧子又是谁?”
“我的仇人。”
“你的仇人?”顾衣不懂了,“那将行为何要找你杀你的仇人?”
“因为他也是将行的仇人。”
顾衣闭了嘴,他觉得自己仿佛问了一个白痴的问题。
沈秋夜再开口,却开了个其他问题:“顾衣,你的剑法练得如何了?”
“练熟了!”
“新教你的身法呢?”
“六成熟……”顾衣挠了挠头。
“那么,你去帮我做件事,”沈秋夜递出一卷书画来,“你帮我沿上方的地址,找到那个叫方知的人。”
☆、第 9 章
顾衣冒着寒风已经行了两天路了。
这些路曲曲折折,踏了河,穿了枯竹林,走过了林间小道,跑过了集市闹镇,一直向西南方不知走了多远,才遥遥观望到了一个村落。
背靠苍山,驻扎在山涧下游,这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
顾衣拉住了马。那些破落的房屋,歪三扭四的推车与粗糙的工具,光着屁股光着脚丫在寒风天里来回跑的小孩子们,担着水晃晃悠悠的布衣村民,都在诉说着一个字:穷。
顾衣木然地下了马,正在犹豫该如何询问时,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却蹦跳着跑到了他的面前,挂着一串晶莹的鼻涕,朝他弯起圆溜溜的大眼睛,露出一口奶牙:“哥哥,你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