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谙从窗户探头出去,只看见弱弱的影子在月光下一晃便消失了。
应该是顾家的高手,发现了不寻常的踪迹,与来人交手了。
这追金逐利的人来得比他料想的要快得多。谢明谙隐隐有焦虑感,若是不知这背后的推手是什么人,不知道如何终止这悬赏,哪怕是在铜墙铁壁的皇宫里,也迟早有被突破的一天。
他忽然想起方才顾衣在他手心中写的字,划过的地方隐隐还有温存:
湘水苑,湘常戚。
湘老头向来是个世外高人。
这不仅是因为他居身“世外”,还因为他本是个教书先生,年纪一大把,念烦了之乎者也,借着满天下的桃李,套了不少江湖的小道消息。
可这回,提起“沈秋夜”的名字,他却着实叹了口气,向满怀期待的谢明谙摇摇头,“不仅你在找他,很多人现在都在找他。若是我知道,这回我肯定是要发大财的。”
“很多人在找他?”谢明谙带着些许犹豫,却又有所怀疑,“你莫非是指。。。。”
“不然你认为江湖通缉令为谁而发呢?”湘老头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比顾衣那傻小子要聪明一点。”
“大家都认为沈秋夜是躲起来了。新年伊始,人去楼空。我也曾劝过顾衣,莫要与他有过多联系,江湖踏进来,可就难出去了。可那傻小子一根筋,也是不听哪。”
“他放心不下沈师傅。”谢明谙与湘老头对坐,端端正正地接过茶水,眉宇间却闪过一丝落寞,“他一片痴心,我看得出来。若不是我师父,只怕他们俩,还是会有些结果的。”
“那你呢?”湘老头笑眯眯八卦起来,“小伙子,你眼神赤诚,提起顾衣那傻小子时关切备至,你该不会,也心有所向吧?”
谢明谙尴尬地将杯子停在了嘴边,一双晶亮的眼闪烁一番,躲不及湘老头的目光,最终只得垂了下来。
他想起山野之间顾衣拽住他胳膊的清澈眼眸,与那副苍白虚弱却还滔滔不绝的模样,说心中没有触动是假的。只是,看到他追逐沈秋夜的热切,他的淡然如菊一般的感情就再也无法提上心头。
或许是独身在村中压抑太久了,他甚至觉得如此相处,也不错。
“我是个卑微的人,”谢明谙叹道,“不值一提。”
“不不,你是个隐忍而坚毅的孩子,身心正直,如山中璞玉,稍加雕琢,便能大放异彩。”湘老头拍了拍他瘦削的肩头,“孩子,你若是更自信一些,可以成就更大的事情。”
☆、第 21 章
从湘常戚那里回来,谢明谙却没有再回顾家,直接回了百日香。
百日香并没有因沈秋夜的关系关闭。寻常百姓喝酒作乐,不了江湖事,有没有江湖通缉令于他们而言毫无异样。谢明谙看着楼内笙歌,想起昨夜的暗影,突然有种恍惚,仿佛这世间本来就有多个世界,相对独立,互不干涉。
想起顾老爷的话,或许顾衣原本也应属于这个平凡多彩,平静欢乐的世界,他踏错了路是个什么意思,也突然便懂了。
这日下午,顾老爷捎的信便到了。
简单明了:西江畔,雁决阁。
同一时刻,顾衣望着窗外澄蓝的天空,却有些心神不宁。
他恍惚记得昨晚刚睡之时,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轻叹:“从此之后,你多多保重。不管未来如何,这段时光,没齿难忘。”
也不知那时是梦是醒。
小声传来叩门声,丫鬟端着药换药来了。
顾衣有些惊诧:“昨天在我们家的那位谢明谙公子呢?”
“他今天便走了。”丫鬟为他解衣,“走得据说很早呢。”
“还未回来吗?”
“还未回来。”
顾衣撇了撇嘴,顺从地趴下,还不死心:“那。。。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小丫鬟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但是我听说好像有人往百日香送信去了。”她说道,“刚送不久,桃儿亲耳听到的。”
百日香?顾衣心中一阵欣喜,莫非,是沈大哥回来了?
不对,若是沈大哥回来了,爹唯恐避之不及呢,还送什么信哇!
顾衣默默穿好衣服,小心翼翼下了床,又去拿外衣,引得丫鬟一阵惊呼:“少爷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伤还未好,老爷又下了禁令,你不能出去的!”
“我出去不出去,什么时候被人管过?”顾衣故作严肃,竖起一根手指,“你就当不知道便好。若是告诉了我爹,看我回来罚你!”
小丫鬟看着顾衣出门去,急的原地打转,只后悔多说了话。可顾衣的脚刚跨出门框半步,便被一个强有力的胳膊挡了个严实,那张冰山一样的脸守在门外已不知多久了,这时候只张开嘴说了一个词:“且慢。”
顾衣朝他瞪圆了眼睛。
“少爷,老爷有令,你的屋子,一步也不得跨出去。”
顾衣怒道:“若是你放我出去,我去去便回,若是最后我从你这里闯出去,那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保证不了。”
守卫铁臂丝毫未动。顾衣咬了咬后槽牙,看这人五大三粗,硬闯不成,只能使些旁门左道。
他咧嘴放肆一笑,一脚下去,卯足了劲踩上守卫的脚背。守卫脸色骤变之时,他的短剑出手,凌厉地自那人腋下致命点划去。守卫空手锁腕,顾衣便短剑易手,招招冲着的都是致命部位。
这守卫自小也没少给小少爷当陪练,印象中的小少爷哪里如现在这样狠厉,功夫也是从未见过的招式,一时间疲于防御,连镇守的门前位置都失去了。
顾衣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瞥见这空出的地方,一个利落的收剑,拔腿便跑。
“你不告诉我爹,我很快便会回来的!”顾衣回头喊了一声,纵身一跃,要从那墙头趴过去。
凌空默默伸过来一根绳子,在他的腰上漂亮地绕了个圈,然后轻轻一拉,将他直接从半路拽了下来,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
旧伤新痛叠加,顾衣的眼前天旋地转,硬是半天没有爬起来。
明叔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颇为痛心疾首地叹了一口气。
“顾少爷,老爷的意思,你想必是懂得的。天下之大,人心之险恶,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性命安全。”
“你若是明白,该做什么,如何去做,想必你自己也是有所想法的吧。”
顾衣缓回一口气,抬头之时眼睛竟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水。他吃力地坐起来,靠到墙角处,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悲伤地笑了一笑:“从我去找沈大哥,到如今,每一个人都在对我说,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
“我是顾家的少爷,理应在大树下好乘凉,念书经商,或考个功名,或经营更大的生意。江湖是一个混迹之徒的汇聚地,每一个人,甚至沈大哥自己,都告诉我我不属于那里。”
“可是,”顾衣抬起眼睛看他,“你们却都不懂,于我而言,并不存在江湖的界限。我想追寻的东西,从头到尾,始终如一。”
他的眼中宛若星辰璀璨:“我喜欢沈秋夜,想要守护他,如同爹守护这个家。他无论是在江湖中,还是只是百日香的楼主,我都只有这一个念想。
“万千繁华,皆如尘埃。万千惆怅,皆如流水。”
“我自然还会做我应做的事情,可是在此之前,我想要随心所欲一回。”顾衣扶墙站起,“我会尽我所能,不为顾家增添麻烦。等到尘埃落定,我还会回来。”
明叔望着他踉跄爬上墙头,手中的绳索扬了扬,却没有再挥出去。
“年轻气盛啊!”他莫名浮起莫大的心酸。
☆、第 22 章
夕阳西下,冬日的斜阳耀眼却平静。
谢明谙穿着顾衣送他的那件银灰色袍子,骑马穿梭在余晖当中。
沿江而行,这冬日里江畔的风光倒是冷清得别致。遥遥可以望见几层的小楼迎光发亮,想必那便是雁决阁了。
一个带着硕大斗篷的男人迎面驾马而行。风吹过,带着伤疤的脸若隐若现。从那顶阔帽下,缓缓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来。
谢明谙心中一惊,从马上匆匆踏起,飞奔的马儿向前扑倒,栽入一片尘土中。有血从马脖子处喷射而出,竟溅得两人身上都是。
一柄极薄的刀,在那人手中转了个角度,再朝谢明谙劈来。
谢明谙来不及思考,长剑出鞘,凭着苦练的招式与熟练的身法,接连接下十几招。
那人对这年轻的新面孔颇有些意外,刀光闪动,换了招式,以攻为守,刀刀狠决,速度快得如同刀影重叠。谢明谙堪堪挡了几下,连连后退,直退到那江岸的线上去了。
“你认识我?”谢明谙问。
“来这条路上的,虽不认识,却都是敌人。”那人歪嘴笑了,刀疤扭曲得异常可怕,“多杀一人,赏金便多一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亡命之徒,何谈认识不认识。”
谢明谙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们。。都知道那个雁决阁。。。。?”
“现在你已经知道晚了。”他轻蔑道。
谢明谙突然脚下发力,一剑刺来,那斗篷中人拾刀而起,与剑锋相交,叮然作响。谢明谙的身形陡转,借着他刀的力道,收势飘然向后飞去,直落到他的那匹马上,马缰一甩,跑了个了无踪迹。
身后打来几枚暗器,谢明谙俯身躲过,抬头之际又看到几个人自不同的方向,朝着那雁决阁奔去。
雁决阁近处来看,从上到下,都已被铁板覆盖得滴水不漏,本是红瓦白墙,此刻却整幢楼都散发着金属的色彩,冰冷而诡异。
谢明谙溜到后方,轻轻敲了敲那铁板,声音沉闷,宛如石块。看样子是很厚实。
沈师傅,莫非被关在这里?
来此处的杀手剑客纷纷驻足,却不像之前那个不由分说地动手,而是先大大方方拱了拱手,互相报起家门来。
他们不仅知道沈秋夜在这里,也似乎确信,只要在这里等,那个叫做顾衣的价值黄金万两的通缉犯,也会来到。
他屏息轻手轻脚寻觅着铁板的漏洞,可突然却从上方被拍了一下脑袋。一个年轻的姑娘倒吊在房檐处,正用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水灵灵笑眯眯地望着他:“找到了。”
姑娘轻巧地荡出去,凌空翻了个个儿,落地时手指间中已多出了几根金针,指着他大笑:“你们快来看,我捉住了谁?”
谢明谙抽身要退,被这年轻女子手指一扫,几根金针钉入体内,浑身突然都变得虚软。她笑得极甜:“我就知道,我都不认识的,一定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不如让我们来鉴别一下。”
☆、第 23 章
雁决阁后面,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
年轻女子手扶着肩上的血洞,踉跄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难掩神色痛楚的人,咬牙笑道:“中了我的金针还要强行运功,你还不如自断经脉,或许还比这来得舒服些。”
谢明谙脸色苍白,一口血吐出来,五脏六腑仿佛都在受到震荡。
他握短匕的手在颤抖。本想杀了这个冷血杀手,却临时换了位置,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实在是下不去手。
谢明谙提着一口气,翻身上了阁楼二层的房檐。光滑的铁板难以站住脚,却给了他居高临下的庇护。
“我知道你是谁了,”失血过多的女子摇摇欲坠地笑道,“你是顾衣,就是那个通缉令上的。。。顾衣。。。”
一支箭自下而上射来,谢明谙侧身闪躲,却突然体内更剧烈的闷痛传来,脚下一软,箭在腰侧擦出一条血痕。
他撑在房檐上,一口血又喷了出来。
既然一运气便痛,那么便痛着吧。谢明谙暗暗地想,痛了,总比死了要强。
“我是顾衣,”他缓缓站起身,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站在这高处,用最大的声音道,“你们所要的,可以问我来拿,可我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
百日香的门,被大力推开,顾衣挂着汗匆匆冲进来,拽住伙计便问:“谢明谙呢?还有沈大哥回来没有?”
“谢。。。谢小哥出门去再没回来,老板一直都没回来。”伙计被这气势汹汹吓得语无伦次,“早上不是你派人送信来的么?怎么顾少爷你都不知道?”
“信呢?!”
“我们也不知道,被谢小哥拿走了——是你家的下人送来的。”
顾衣的嘴唇抖了一抖,突然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我爹。。。。。”
“谢明谙去了哪里?”
“不知道,”伙计指了指马棚,“他骑着‘暗影’走的。”
雁决阁顶霞光万丈,血色铺陈。越是落下去的日头,便越是红火。
谢明谙已是满身浴血,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的视线已经模糊,挡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伏在那铁板之上,用短匕沿着那道不知刻过多少遍的夹缝再重重加上一击。
铁板作响,一抹尘土扬起,自夹缝中竟冒出了一股气息。
谢明谙露出欣慰的笑。他自怀中取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弹。
只要用这个东西将这有些许松动的铁板炸开,开上一个小口,整个紧密的机关都会随之被撼动。他的任务,也便完成了。
可他的□□弹还未放上去,便自手中滚落了下来。随后他整个人也滚了下来。
一支响箭不偏不倚当胸穿透,将他努力维持的最后一丝意识也打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