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法官说,法律就是法律,作出终身监禁的判决是因为法律规定如此。如果民意可以改变判决,那么法庭、法律、法官甚至警察、政府都没有存在的必要。我们会努力争取法律的改进,但膨胀的民意就是暴乱。”
顾芳菲深深地颔首,她明白了其中的深意:“所以,都督死得不冤枉,但是却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阮小蝶可怜之处,就在于这个世道还不够公平。”
“其实,如果是我,我也会想办法为阮小蝶争取一条生路,但是我希望该处理的事情能够以正当的手段去解决。”
顾芳菲用手支着下巴:“我很欣赏先生的观点。”
袁野此时略皱皱眉,然后帅气一笑:“总是你先生小姐地叫来叫去好像很生分,不介意地话,我们就以名字相称?”
“当然。”
两个人嬉笑着聊了一会儿,这时有个穿碎花裙、提着花篮的小姑娘走过来,脆生生地对袁野说:“先生,买朵玫瑰给你女朋友吧?我这玫瑰花都还带着露水呢!”
这一声女朋友可把顾芳菲的脸色都说红了,赶紧出声:“小妹妹,我们不是……”
“你这花多少钱一朵?”袁野很和善问道。
“五个铜板。”
“篮子里有多少朵?”
“还剩8朵。”
袁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银元给她:“我都要了。”
小姑娘捧着银元,很惆怅:“我…我找不开……”
“不用找,都给你了。”
小姑娘大喜若惊,连连鞠躬:“谢谢先生!先生您真是个好人!”她掀开布,想把花拿出来,可是想了想,还是把整个篮子递上去:“您给的还是太多了,这样吧,我把这个篮子也送给您,这是我母亲编的,可结实了!”
袁野揉揉她的头发:“好,我家可正需要呢。”
等着小姑娘一蹦一跳地走远了,袁野就把篮子推到顾芳菲面前:“这玫瑰确实不错,我就占个便宜送给你,你别嫌弃。”
顾芳菲哪里会嫌弃,袁野这一番举动,既贴心解了小姑娘的围,又让顾芳菲心里暖了一阵,实在是难得的高情商。
她见人无数,回国以来,既看过杀伐果断的段司令,也见过无恶不作的汪荣火,还认识了孤僻清冷的许杭,却觉得像袁野这样的谦谦君子最让人如沐春风。
于是拿起一株玫瑰,将它轻轻折断一点茎杆,插在高高盘起的头发上,顾芳菲问道:“合适吗?”
袁野点头:“好看。”
将手从头上拿下的时候,玫瑰上有一根忘了被除掉的倒刺勾了顾芳菲的指甲一下,顾芳菲略有感觉,看了手指一眼,果然食指处的指甲上有一道划痕。
“嗯?”她轻轻出了一声,袁野忙问:“可是受伤了?”
“没有没有,只是指甲油被划花了。”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无事,她还在袁野面前亮了一下,谁知就是这一眼,让袁野的眼睛顿时放出一点精光来。
“你们用的这蔻丹,都这么容易划花的吗?”
顾芳菲略叹气:“可不是,尤其是最近新出的那几款,颜色好看是好看,就是太不牢固了,我这不需要做什么活儿的人,一天下来也得回去补一次,脱落地厉害呢。”
袁野提了个要求:“能借你的手给我看一看吗?”
虽不知袁野此话何意,顾芳菲犹豫着还是把手递过去,袁野低头一看,指甲上的蔻丹都已经被划出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轻轻一搓,更多的碎片就如粉末状脱落下来,落了袁野满手。
“我知道了!”袁野陡然出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下毒的手法,原来是这样!
第39章
小铜关的实验室里,法医忙碌的身影来来去去。
几个钟头以后,陈生拿着报告走出来,袁野连忙站起来,就听陈生肯定地说:“你猜的是对的,阮小蝶房间里那瓶蔻丹油有大量的朱砂!几乎可以说那就是用朱砂做的蔻丹油!”
袁野以拳击掌:“总算是破了一个难题。”
被袁野从餐馆拉到都督府再拉到小铜关的顾芳菲这下才算听明白了:“哦,所以你火急火燎的,就是因为猜到了都督是怎么中毒的?”
“是。管家说,阮小蝶即便亲手做东西,都会有人看着,那么毒要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进去,怎么做到的?蔻丹,我们这些男人怎么会知道女人的蔻丹这么容易脱落?只要轻轻用指腹一蹭,朱砂就会沾在手指上,阮小蝶利用这一点,无论是做膳、倒茶、添菜甚至点烟加鸦片,都是下毒的手段,而且她一个琵琶女,手指最为灵活,稍微遮掩一下,一定不会让人察觉。”
顾芳菲十分惊诧如此迂回却又如此精妙的杀人手段,但是她转念又一想:“可是这样,也只是确定了阮小蝶的凶手身份,于追踪她的去向无益。”
陈生急着要把报告递交到调查组去,听了顾芳菲的疑问便笑道:“谁说没用,有了这铁证,至少这案子就能结了,大家也就能休息咯!”
袁野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揉着眼睛,陈生一走,他就对顾芳菲说:“今天幸亏你给的我启发,看来你真是我的福星。”
顾芳菲哭笑不得:“反正我是一头雾水,不过能帮到你,我就认了这个功劳吧。”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袁野的脸,把袁野看得有些诧异:“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很心细,探案组的人忙前忙后,还不如你慧眼如炬。”
“嗯,我也觉得他们没了我,真是亏大了。”
两人相视,皆捧腹大笑起来。
他们二人这边正为案情有进展而欢喜,殊不知另一边,拿到最新报告的调查组高层,将这份文件移交给军统的时候,得到了最新的指令。
军统的房间内,袁森脸色沉沉如雾霭,灯也不开,只有窗外漏进来一星半点,反衬得他格外渗人。
“马上结案,凶手就是阮小蝶,然后封漆,让这事盖棺定论。”
不容置疑的命令让所有人紧张了一下,调查组面面相觑:“这…段司令还在外…”
狠狠一拍桌子,声如洪钟:“就是趁他在外!笨!”
“是是是!我马上去办!”
一群人鱼贯而出,不敢再有半刻的耽搁。袁森在一室的幽暗里,眼神狠辣毒挚,死死盯着案头上的那支金钗。
有些事情,就该呆在黑暗之中,永远都见不得光。
————
见不得光的还有一件事,不过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
又到深夜,丛林在房间里,他静静给自己洗好澡,端坐在床上,俨然一副要就寝的样子。
然而他只是坐在那里,没有躺下去,直到门被推开。
来了。他心里暗道。
没等那人动作,他先脱掉了自己的上衣,因为不这么做的话,一会儿撕扯掉的衣物可能会勒得他皮肤擦伤。
果然那人就如狼似虎般翻上榻,一把摁住他的脖子,张开嘴就咬住了丛林的肩膀,血液一下子就溅出来。
疼痛是无法习惯的,但是耐力是可以磨练的,至少现在,丛林可以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发声音。
因为他知道,更疼的在后面。
以前床笫之间,他都觉得自己如一锅沸腾的水,热腾腾地撩拨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今天依旧如此,甚至频频的冲撞都令人迷失神志起来。
他腰背颤抖剧烈,好像脉冲一般,整个人绷紧,有时候如坐在云端,有时候如坠入油锅,热与疼是交替的。
丛林知道,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
血液会沿着腿根留下,他的眼前世界会开始晃动,他会出汗,他会呼吸急促,他会紧紧揪住床下的被单,一直到最后,他会觉得熔浆在身体里灌溉,然后他从死里逃生一回。
他以气音出声:“战舟…快点结束…”
结果是反被压在地面之上,碎片把自己割出各种伤口,紧接着是猛的一疼,头发被人揪着往后仰,不得不抬起下巴。
“放…放过…”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跟着话音的末尾,是自己的耳朵被狠狠咬了一口。丛林看见虚掩的门外那片小小竹林,竹竿上是春夜的水珠,让整根竹子看起来都湿漉漉的,就像他们两个人一样。
“战舟……疼……”
竹茎因风而剧烈地抖动,然后水珠就成群成群地掉落下来,滋润在泥土地里,潮湿了一片。可是那成精的竹子啊,竟然不顾土地的滋养,生生往外拔,带出一圈土,又扎回去,深入地下深处,让整片大地瘫痪。
从剧痛里面,生生长出了芽,逼出了一点欢愉。丛林的头一下子偏到左边,一下子又偏到右边,竟是怎么样都不会舒服,只能瑟瑟缩缩,可是这么做又会被强硬打开。
门外的竹子坚挺的,顽固的,始终深耕于泥土之中,彼此都因为深深契合而战栗不已,而兴奋激动。竹叶哗啦啦哗啦啦地抖动,是意乱情迷的舞蹈。
丛林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可是下一刻,一个毫不客气地巴掌带着呼啸之戾气,打在他的脸上,把他狠狠打醒!
终于他开始慌张,挣扎变得剧烈起来,他竟开始用指甲挠他的胸膛,当然就被无情地反剪在身后,压得巨疼,随即另一边脸上又被扇了一巴掌!
如果他的喉咙能像正常人一样发出清脆的叫声,那么此刻一定有凄厉的惨叫传出来。
无助的结果是妥协,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因为在铺天盖地而来的情欲和横冲直撞的躯体面前,他是个败兵之将,只剩下被碾碎成渣的结果。
反抗无果,就闭上眼睛吧。
再次睁开却是天亮了。
明媚的光线让从林闭上眼睛,房间里依旧只有自己,没有别人,还有满地狼藉和满身新伤。
他光裸着身体收拾的时候,发现书架上一本书掉了下来,是一本白居易的诗集,翻到其中一页上。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他扯出一点凉薄的笑意。
真应景啊。
第40章
天气渐渐暖起来了,蝉衣早上坐在小板凳上做针线活的时候还念叨起来:“司令都走了七天了……”
说来也巧,今儿正是段烨霖回来的日子,也是段战舟一行人预备搬出绮园的日子。
许杭原本是不想去火车站的,只是段战舟连推带拖,最后没办法只能跟着去了。
火车站里没有别的人,这趟火车是专供军人用的,站台上除了段战舟、许杭和丛林,只有远处站着一排兵。
随着一声拉长的汽鸣声,轰隆的火车声势浩大地驶入站台,许杭看着那滚滚车轮掀起的尘土,就想到自己当年风尘仆仆从蜀城赶来的情形。
一样的行程,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有好几节车厢都是空的,段烨霖的车厢在中间,因此火车进站仍然驶了很久很久还未停住。
许杭立定站着,只是看着火车出神,大约是太过于放松,以至于有一双手绕到了他背后他也没发现。
突然一阵猛推力从背后传来,许杭往前一扑,几乎要撞在行驶的火车上!
段战舟这时候正巧扭过头去看着远处,听到一旁许杭的低呼,吓得忙伸出手去,却暗道距离太远赶不上。若是撞了上去,滚入轨道之中,必回绞入车轮与齿轮间隙,无法生还!
千钧一发之际,许杭本想以壮士断腕之心,以胳膊去挡冲击力,至少换得安全,却被另一只细瘦的胳膊准准地拉住了胳膊,将他往回一拽!
许杭只差一寸就要撞上火车,又受了这来回猛力,一时不稳,跌坐地上,幸好背后那双手还接着他。
“许大夫,可不能太出神呢。”一个低哑如破旧烟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是许杭从没有听过的难听嗓音,如果有恶鬼,那恶鬼的声音大概就是这样了。
这音量唯有二人之间才能听到,许杭偏过头,就看到丛林那张如小丑一样的脸。
“你不是哑巴。”许杭心脏猛跳,也同样压低声音回道。
丛林扯出一个笑脸:“你我都是伪装人。”说完这句话,丛林就赶紧收回手,退到一边假装乖巧地站好。
段战舟这时才走上来,把许杭扶起来:“你没事吧,怎么好端端摔了?差点没把人吓死,你要是死在这,我哥不得直接把我拿去卧轨!幸亏这一下有人站你身边!”
许杭用余光扫了丛林一眼,然后掸掸身上的灰:“没睡好,有点晕。”
他不会供出丛林,是因为他已经明白了丛林的意思。丛林是在警告自己,如果许杭把之前看到的事情说出去,他就会下杀手。
至于后面那句的深意,究竟是故作探究,还是真有底气,尚且值得推敲。
至少他已经明白,丛林不是暗箭,而是一匹明狼了。
火车越驶越慢,最后像匹老马,长长吐了一口气,彻底停住了,车门缓缓打开,鱼贯而出一队的兵。
最后一个走出来的才是段烨霖,他脸上胡茬长了一些,也略黑了一点点,他大概没想到会看到许杭来接自己,眼眸瞬间亮起光来。
段战舟上去和他对了个拳,看出他那点子小表情,便得意起来:“怎么样,弟弟我是不是很体贴?”
“行了,给你能的。”段烨霖一边嘴上打击他,一边笑着脱下自己的披风扔到他手里,然后走到许杭身边,“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