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像是打碎的玻璃珠子,有些涣散,嘴唇微微张开,是惊讶无比的表现。直到有个救火的人撞了他一下,才将他陡然撞醒。身子一震,他眼眶有点红,骤然抢过一盆水来,从自己的头顶哗一下浇下去,淋湿以后,竟往火里冲去!
“当家的!使不得啊…。”胡大夫一看就急了,扯着嗓子喊道。
段烨霖回头一看,许杭正不要命地用自己的身子去撞门,铁门烧得滚烫,顶头的横梁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都会要人性命。
“许少棠!你疯了!”段烨霖冲上去,扣住许杭的肩膀就把许杭往回拽,“你他妈不要命了!”
然而许杭像是听不到他说话一样,狠狠一甩手,又要拿身子去拼。段烨霖气急败坏,拎着人的脖子一勾,然后蹲下身把人扛在肩膀上,大步往空旷的地方走。
“你放我下来!”
许杭在他肩膀上气愤地扭动,奋力地捶打段烨霖的后背,却像是在敲击一尊雕像般毫无反应,直到自己被段烨霖狠狠扔到地上,段烨霖的指头几乎就戳在自己的额头前。
“再往前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一点玩笑的成分也没有,段烨霖板起了脸,警告味十足。
火势还在继续,段烨霖虽然心急,却还是注意到了许杭的反常。许杭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冷静是他的保护色,理智是他的聪慧,可是今天,他居然愚蠢到以身犯险,这实在太不像样了。
被吼了一句的许杭,微微抬起眼皮,布着血丝的眼球看向段烨霖,竟陡然有些凌厉的狠意,虽然一闪而过,却让段烨霖心头一慌。
今天的一切都来得古怪蹊跷,就连许杭也变得古怪蹊跷起来了。
“砰!”
后方爆发出一声巨响,是乔松带人用木桩撞开了铁门,此时的仓库已经被烧得摇摇欲坠,受了这最后的致命一击,发出痛苦的喟叹之后,一面墙壁轰然倒塌。
一时间,尘土夹着血腥气息被卷起来,竟能扑腾至数米之高,久久不散,有遮天蔽日的阵仗。
“咳咳咳!!”
“真呛啊!”
人们皱眉凝视。
墙一倒,火势渐渐开始小了,像个耗尽法术的妖怪,灰飞烟灭之前还不甘心地动动手脚,最后偃旗息鼓。
段烨霖和许杭瞳孔一收,连忙往里跑,不过跑了几步,不约而同若被雷劈一般,急刹车一下,定在原地不动。
因为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根本就是一副万尸同哭图!
几百具烧焦的尸体以人类无法想象的扭曲姿态缠在一起,有些成团,有些成块,黑黢黢的一堆又一堆,像非人的怪物,更像是三头六臂的畸形人。
那狰狞的姿势,无一例外都冲着门的方向,甚至尸体上的青筋都还暴起在那里,死死抠在门板之上。
它们叠罗汉一般,一个压在另一个上头,都渴望从火场出去,却没有一个等到生还的机会。
尸体之中,有仰面哭天的,有以头抢地的,有的面目全非,有的只剩半个头,断肢残腿数不胜数…不少人看清这废墟的景象,一扭头就吐了出来,饶是胆子大一些的,最多只一眼,也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扼腕叹息。
那里头不仅仅有土匪,还有不少土匪的家眷以及伤兵。
唯有许杭和段烨霖,始终僵直着身子,半点都没有动过,只是下巴紧紧绷着,双手死死捏着拳头。
死一般的寂静,灼灼烈火的余热还没散去,烧在人们心房之上,烧掉信仰和希望,烧掉他们对生命的期翼。
乔松看着不少出生入死的兄弟死于非命,实在情难自已,捂着嘴蹲在地上痛哭了起来,拳头砸向地面,懊恼自己的无能为力。
明明只有一个人的哭声,为何许杭却好像听到了数百人的哭声?闭上眼睛,那声音铺天盖地,几乎要将人的的精神淹没。
一步步慢慢退出废墟,许杭的嗓子也像被熏得有些沙哑,带着点讽刺的味道:“……段烨霖,这个场景,你眼熟吗?”
段烨霖猩红到发热的眼抬起来,与许杭对视。
“十多年前,日寇侵华,打入蜀中之地,为了避免日寇得逞,政府下令放的一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数千年的古城毁于一旦。多少街巷、房屋被烧,千百石谷米被烈火吞掉,百万元的绸缎烧成灰土,文物珍品荡然无存,一万多人葬身火海。”许杭的声音虽然没有起伏,可是语气极近哀怨,像在念一篇哀悼文,“后来,这场政策被称之为‘焦土政策’。”
这个故事,知道的人很多,是个被载入战争史册的故事。
百姓们怎么会想得到,他们信赖的、尊敬的军官们,会是杀他们的一把刀,会在危险来临的时候弃城而逃,甚至将他们的性命当做一场献祭,无论他们是土匪还是良民,对在上位者而言,都一文不值。
许杭看着看着,嘴角忍不住往上勾,手指颤颤巍巍,指着那副惨状:“看到了吗?所谓军阀,就是这样踩在百姓的尸骨之上,从以前到现在都不曾改变。”
段烨霖没有回答,他听出许杭口吻中浓浓的失望来。
直到这一刻,他无比懊恼自己不是天神,不能够起死回生,当下他能做的就只有蹲下身,一具一具地把尸体拖出来,放到平地上,摆好。
这事情有些渗人,只有鹤鸣药堂的人才敢上去一起帮忙。从傍晚到夜深,才将所有的尸体都清理出来。
点了点,共有三百九十五具,最小的才十二岁,摆在大街上,真他娘的蔚为壮观。
段烨霖清理到那个孩子的尸体的时候,手颤抖了一下。发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被另一具尸体护着,没烧太坏,是被呛死的。
明明,他答应过那个络腮胡子的山贼,待事情了却,就带他们所有人在贺州城做个本分百姓,让这些无辜的女眷和孩子不用风餐露宿,可以太平安康。
现在,都不可能了。
许杭跪坐着,用自己的帕子给那个孩子擦脸,让他干干净净地来也能干干净净地走。擦完以后,把白布盖在他脸上,以示对死者的尊敬。他难得严厉地对段烨霖开口:“这些人,都是因为你的疏忽死的。”
天上繁星点点,夜很贪凉,小风瑟瑟。段烨霖站起身,掸了掸灰,垂头,声音低哑却蕴含力量:“…我明白。”
这不是简单的三个字。
上一次听段烨霖这种口气说‘我明白’,是在血洗金甲堂之前。
三百九十五条人命、肝胆相照的手下、情义和百姓,这笔账,真的应该好好算。
第64章
小铜关的射击场里,枪声响了一早上。
乔松看着持续几个小时不停歇的段烨霖,想上前劝阻,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眼睁睁看着他脚边的弹壳越来越多,枪靶子烂成蚂蜂窝。
等最后一发子弹打完,他才回禀:“司令,所有的抚恤金都已经送下去了,土匪和士兵也都已经下葬了。”
“嗯。”段烨霖低低应了一下,手枪卸下,乔松看见他手心都发红了。
“司令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丛林关在哪里?”
“怕是关在军统自己的私牢里,这几天他抱病不出门也不见客,但是府上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土匪死光了,人证一个都没有了。无论这次剿匪多么疑点重重都没有用,没有证据就是空谈,袁森这一手够狠够绝。
他抓走丛林的目的,无非是做个替罪羊,段烨霖早就把有土匪签字画押的证词递交上去,虽然不至于多大作用,可到底是个指控,总需要有人出来顶罪。丛林尽管并不无辜,但给这种人背锅也是凄惨。
段烨霖想了想:“咱们从土匪窝里搜出来不少金子,都是袁森给他们的,你将他们规整规整,当做咱们剿匪所得,给内阁交上去。”
乔松敬礼:“是!我一定会秘密完成!”
“不,我不需要你秘密完成,我要你动作越大越好,务必要让袁森知道。”
“是……啊?”乔松愣了。
这是什么道理,司令不是和袁森对着干么?
“先前工程事故,袁森已经赔了大半家当,再加上这次的埋伏,又支出去不少,他现在一定捉襟见肘了。”许杭在门外就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推门进来给乔松解释,“所以,如果他知道自己花出去的大一笔金子白白充公,你说他会怎么做?”
请君入瓮,是个陷阱。
内阁这两年挥霍无度,连年战事,国库早就吃紧,眼下段烨霖报上来这么大一笔钱救急,他们高兴得不得了。
若是谁敢打这笔钱的主意,一定会是自找苦头。
乔松恍然大悟,忙跑着出去了。
“你总是看得明白一些。”段烨霖略有些赞赏地看着许杭,这几日他忙着几百人的丧事,好几夜没合过眼,眼下的乌青都让人心疼。
许杭往前走,抬起手,覆在段烨霖的眼睛上:“既然已经有筹谋了,就慢慢等吧,有些事情急不得。”
段烨霖感受着眼皮之上的那点温热,连日的阴霾微微散去,他拿下许杭的手,把他放在自己膝盖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他叹了一口气。
“少棠,昨日一个老太太来领他儿子的尸身…她守寡多年,唯有这一个独子,当场就哭晕了过去,悔不该让他参军,看到我的时候,她只说了一句话…”段烨霖顿了一下,才继续,“她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许杭脖子都僵住了,喉头一哽。
段烨霖又说:“我知道她不是真心咒我死,她只是心太疼了。我记得她的儿子,刚来一年,第一天点兵他就像个愣头青一样,他说他梦想就是要一辈子跟着我打仗。如果他是死在战场上兴许还好些,可是,却不得好死。”
“少棠,我知道你讨厌军阀,有时候连我也很讨厌。我一心报国,只想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可是这么多年,最多的力气却是浪费在自己人的阴谋算计之中。”
“世道不是一两个人就能改变的,我早就参悟明白这个道理了。如今不敢奢求护国,但求能守住贺州这个小城的安全。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害我的百姓。”
他说话的声音轻细而慢,许杭从中听出来不少疲惫,这似乎是他头一次见到段烨霖也有这么示弱的时候。
原来这个饮血止渴的家伙,也是会悲哀的。他看似宽阔的肩膀,骨骼之上,架着太重的负担,却未必是他能承受之重。
忍不住伸出手,许杭在他背上一下又一下地顺着抚摸,像在安抚一直巨大的牧羊犬。
“不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真正该偿命的一个都逃不了。”许杭的眼神有一点放空,说出的话也凉透了。
大概他话说得轻,段烨霖没听清,抬起头问:“什么?”
“没。”许杭扯开话题,“对了…段战舟没闹起来么?”
这个名字显然令段烨霖头疼,他揉了揉太阳穴:“得了吧,他拿着枪就跑去军统府,幸亏被我及时绑回来了。”
这么沉不住气?许杭略有一点讶异,不过转念一想也就理解了。
段战舟也是个明白形势的人,眼下的状况,丛林落到袁森手上,多半是死路一条。
可惜了,丛林,已经没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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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铜关的另一边,段战舟被段烨霖下令缴了枪支,不准离开半步,甚至不准任何一个士兵听他号令,以免他冲动任性。
段战舟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焦躁的情绪全部写在他的脚下。他知道自己是草率了,竟然会傻到直闯军统府。
只是那个家伙不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又身受重伤,眼下是生是死都不清楚,他就一刻也坐不住。
一个打扫房间的下人从丛林的房间出来,抱着一个小小的箱子,谄媚地笑笑:“军长,这个是那个叛徒的东西,要么我替您扔了,省得您心烦?”
这下人趋炎附势很有一套,段战舟这军长的头衔很快就要升成都督了,他听说丛林背叛的事情,便上赶着想来讨好一下。
谁知,段战舟恶狠狠盯着他,站起来就甩了他一个大耳刮子,怒喝道:“谁准你动他东西的?擅自做主,你命很硬啊!”
下人一时间被打得不知东南西北,跌坐在地上,耳朵里呜哇乱响,捂着脸委屈得很。
“我…我…”
“放下东西,人给我滚!”
“是是是…”下人屁滚尿流地逃了。
段战舟发泄完就喝了一大口凉水,水从喉咙滑下去,从五脏六腑凉意散开,才堪堪把火气压下去。
目光不由自主停在那个小箱子上,那箱子就婴孩大小,破破旧旧,应当装不了多少东西,一个人的全部家当原来只有这么一点吗?少得好似随时都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本来以为在自己身边无孔不入的家伙,当他不见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留下的印记寥寥无几。
沉思了一会儿,段战舟走到门边,一勾手叫进来一个士兵,在他耳边吩咐道:“你去军统府上,告诉他,我用都督的位置跟他换那一条人命。”
原本军统也是想让自己的人坐上这个位置的,孰轻孰重,就看他如何抉择了。
士兵犹豫了一会儿:“军长,为了一个叛徒,不值当吧,反正他就是个死。”
“你懂什么!”段战舟脸色有些红,甚至有点不自然,支吾了一下,说道,“这人,这人还与参谋长有关,若是死了,以后参谋长问起来…不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