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杭觉得略有一些惋惜:“我从前觉得你我很像,现在看来一点儿也不像。至少,我做不到去护佑那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哈哈…咳咳…若不是沦落到这副境地,我也是不信原来我能做到这种地步。就像一个赌徒,我已经下了很多注,总想着下一把就能翻盘,舍不得收手了。”
丛林的笑声越发悲凉起来。
“那你真的是个失败的赌徒。”
“是啊,我那么护着他,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甚至…还恨透我了。”
丛林看着一只小小的飞蛾,扑腾着在烛火旁边,犹豫了很久,还是一头扎进去,焚烧殆尽,“他很开心吧,我要死了,他一定很开心。”
纵然丛林先前伤害过许杭,现在他也没有丝毫落井下石的心情,他站起来,往前凑了一点,再度蹲下,把丛林杂乱的头发拨到脑后,露出他满是淤青和伤口的小小脸庞。
单看这张脸,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啊。
他温缓了口气,道:“丛林,段战舟喜欢你。”
丛林呆愣了一下,然后做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许少爷,即便我快死了,也还不至于这么可怜,你不必哄我……”
“他喜欢你。”
“哪怕世上的人死绝了,他也是不会喜…”
许杭急急打断他:“为了你,他险些独闯军统府;为了你,他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都督之位;为了你,他甚至打算劫法场。丛林,你说这不是动心是什么?”
丛林听呆了,许杭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可是他怎么听都觉得无法与他认识的段战舟挂上等号。
“你、你说他,他…他…不可能的…”
为了让丛林相信自己的话,许杭双手捧起他的脸,从上往下直视他,认真无比:“除了你们自己不相信,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只是接受不了自己对你动心,你也从来不敢奢望他会对你好,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吸了一口气,他继续道:“如果对你真的恨之入骨,这么多年了,段战舟的性子,真就会因为忌惮参谋长而不杀你吗?仔细想想,他可有一丝一毫透露出对你阿姐的思念吗?身为间谍的你,居然能活着从九荒山上被带下来吗?”
一问一枪,打在丛林心上。
第67章
你爱的人是爱你的,那是什么滋味。
就像戏台上跑龙套的小角色,默默当着背景板,没有任何一个观众看到你的身影,突然之间你被推到舞台中央,所有的灯火和目光都聚焦在你身上,你成了那个独一无二的主角。
又好像你披着风雨星月,穿过荆棘沼泽,满身伤痕累累去寻找一只飞舞的蝴蝶,在跑累的时候停下,却发现它停在自己的手掌心。
丛林微张着嘴,消化了很久才把许杭的话吸收进脑子里。
他宛如枯木的脸色开始皲裂,好像从中要长出一点新绿来,那是大悲之后骤然的大喜,带着满满的不可思议,胸腔剧烈的起伏起来,使得肩膀的伤口再度裂开,溢出鲜血。
“呵…呵呵哈哈…哈哈…”丛林边摇头边笑,本来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此刻好像多了些命运的嘲讽,“他喜欢我?他竟然、竟然会喜欢上,他最讨厌的人?哈哈…呵…”
这笑声里有几分信,也有几分不信。
“罢了罢了,想来也可以的,便是养条狗,这么些年也该有点感情。他待我的喜欢,和我待他的喜欢…总是不一样的。”
笑了好一会儿,他才颓然把头靠在墙壁上,大喘着气:“…多谢你啊,在我死前,还能让我知道这件事。”
一点点也好,显得自己的付出不完全是错付。
就是知道得太迟了,老天爷对他一点都不厚道。除了让自己心情大起大落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改变。
命里福薄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听罢了所有的故事,许杭再度回到正题上:“我想,我方才提的交易,你是同意的。”
“你想问的事情,和参谋长有关,对吗?”
许杭没有回答,这算是默认了。
丛林舔了舔干裂的唇:“我知道,你大约在筹谋一些危险的事情,虽说与我无关,只是希望你记住我如今的下场,留个心吧。你那么聪明,若是能安稳过日子,何必刀口舔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番话,许杭相信丛林发自肺腑,他苦笑一下:“你也很聪明,也很努力想活得安稳,却不能如愿,不是么?”
世间难的是万事如意,如意如意,就是因为不如意,才会磕头求拜。
乱世之中求现世安稳,或许只是幻想。
丛林点了点头:“想问什么,你就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眼神一暗,他又说,“不过我还有个要求,嗯……应该说是请求吧。”
“你说。”
丛林皲裂的嘴角勾了勾,露出一点点可怜兮兮的狡黠:“原本是没这个心思的,只想悄悄地走了,偏偏你让我知道了他的心意,我就又不甘心起来了……等我死了,再把这一切告诉段战舟吧……想了想,总觉得很委屈,我活着不图他什么,至少死了让他也能为我愧疚一些吧……我阿娘常说,人死了,到了奈何桥头,凡间若有人念着,喝孟婆汤会是甜的。”
这个要求令许杭眼前一亮:“好。”即便丛林不这么要求,他也会告诉段战舟的。
欠了的就要还,一报还一报,这是道理。
了无牵挂之后,二人交谈了许久,墙壁上的两个人影重叠摇晃,整个囚室看起来总不至于那么凄清。
一问,一答,就这么说着,煤油灯渐渐都快见底,囚室慢慢开始暗下来,听到他们谈话的,除了扑火的飞蛾,别无他人。
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丛林松了长长的一口气,满脸的轻松,望着许杭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了这么久,好渴啊……许少爷,把你怀里的东西,给我吧。”
许杭本在起身的动作顿了顿,连掸土的姿势都僵在那里,与丛林对视一眼,看着他清澈的眼眸,便知他看穿了。
这个家伙,伶俐得很。
“还是被你猜到了…”许杭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瓶子。
丛林一见那玩意,就仿佛那根扎在肩膀的钢针被拔掉一般解脱,看许杭的眼神也多了一份感激:“因为我知道,你是大夫,终归是善良的。”
那是一瓶毒药,是许杭炼制的最好的一瓶毒药,饮下之后,四肢麻痹,心脏渐停,没有什么痛苦,看起来就像是暴毙一般。
他相信,即便被人视为草芥,丛林也宁愿死得有尊严一些,饮毒自尽也总比在人前枪决来得体面。但是他一直在犹豫着,该不该拿出来。
把毒药放在人前,等于在送人上路,这件事多少还是残酷的。
将瓶子缓缓放到丛林的右手手心,丛林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支起膝盖,将瓶子送到嘴边,想咬开盖子,弄了半天都不得力,最后许杭替他拔下塞子,端在他面前。
丛林却突然问了一句:“这个,是甜的吗?”
生死之前,他关心的居然是这个。
许杭很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来:“…是甜的。”
“真好。”
他露出了孩子讨到糖一般的笑意,叼住瓶嘴,一仰头饮尽,甜腻的毒药顺着喉咙一路甜到胃里,嘴巴一松,瓶子掉到地上,碎成几片。
他爱吃甜,这辈子却极少吃到。如此回想,他呕心沥血地为段战舟付出,无非是因为,他是第一个给他甜头吃的人。
喝完了,丛林脸上只剩下开心的笑意,半点不像赴死之人。
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好,端起煤油灯,许杭一步一步往台阶上走。
他的身后,丛林一直紧紧握起的左手掌心微微松开,挑断的手筋让他无法控制力道,很久很久才露出掌心的物件。
一个小小的,松树形状的蜡烛。
那一瞬间,他的眼泪从笑着的眼眶中滴落下来,很肆无忌惮地哭泣。大约这一生没怎么哭过,现在临了,再不好好宣泄一番,这一生算是白来了。
委屈,真的好委屈。
受了那么多的罪,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兄弟姊妹,没有家,就连好容易哭一哭,都没人安慰。
上一辈子他是造了孽这一辈子才来受罪吧,可是这一世也罪孽深重,怕来生依旧困厄。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药效发作,四肢开始麻痹,哭的力气也渐渐被剥夺,他的眼前陡然出现的,还是那年,那晚,那个墙头,那个端着蛋糕的男孩,一切劫难的由头,刻爱入骨。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丛薇来接自己了。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同阿姐说体己话。
阿姐,你说得对,奶油真的是我一辈子尝不到的味道。
阿姐,小弟杀人太多,入不了轮回,也不想再世为人了。
阿姐,我很想你,对不起,小弟还是要下来找你了。
最后一颗泪珠打在蜡烛上,手一软,丛林的脑袋垂了下去,眼皮合上,陷入了最长久的沉睡。
许杭踏出最后一级台阶,手中的煤油灯耗尽最后一点油,哀乎而灭,光明散去,黑暗登场。
举灯回顾无埋骨,枯藤牢冷青苔死。
第68章
小铜关里,段战舟和段烨霖大吵一架之后甩门而去,跑了出来。
段战舟一脚踢开一块小石子,泄愤地骂了句:“操!”
明日就是死刑之日,而如今几乎所有人都在告诉他,没用的,这已经是结束了。就连段烨霖也丝毫不支持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要与军统硬拼的想法。
那家伙,真的死到临头了?
咚的一下,段战舟猛地在砌石的墙面上狠狠砸了一下,吓得路人都躲了几步远,他脸色铁青,却不知火从何来。
他的人,要死要活必须是他来做主。
这么冷着脸在城里走,渐渐就走到了东门口。
现在还早得很,卖包子的蒸笼还没热,可是等着出城的人已经排了好长的队伍,一个个放行出去。
队伍中有个拉板车的老汉,满头大汗,拉着车往前走,车上似乎是躺着一个死人,身上盖着白布,只有枯黄的头发和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腕露在外头,看着那爆出的青筋和灰败的肤色就知道必是不得好死的。
看门兵刚要凑近,闻到一股臭味,立刻五官皱在一起摇摇头:“什么玩意…”
拉车老汉弓着身子:“官爷,我是专门拉牢里死的囚犯去乱葬岗的,这个前两天刚死,再不埋就臭了。”
“是么,没藏什么玩意儿吧?”看门兵拿枪头挑起一小块白布,马上就皱了眉头,“妈的!死得也太惨了,赶紧拖出去扔了!呸呸呸,晦气!”
其余几个人也跟着骂了两句,一大早看见尸体,谁都不开心。
可这话听得段战舟有些不舒服,胸口一阵闷,便走上前出声责道:“说什么呢?”
看门兵一见到段战舟,赶紧把枪一收,立正稍息,一只手举起来敬礼:“军长好!”
“死人也是人,嘴巴上留点德。”
“是…我错了。”
复又看了看那盖着白布的尸体,段战舟问道:“哪个牢里出来的,这是犯什么事死的?”
“哟,官爷,这您可难为我了,我就一收尸的,哪知道犯了什么事。总之死在牢里头的,总归都是自作孽的,不可惜。”
这几日贺州城里死的人太多了,难免会引得人有些悲悯情怀,段战舟转过身,从口袋里拿了几块大洋赏给那个老汉,“你辛苦了,忙你的去吧,把人好好埋了吧。”
得了好处那老汉自然卖乖,什么长命百岁福报临门的话说了几句,千恩万谢地拖着车出城了。
板车的车轱辘顶到一颗小石子,左右摇了摇,那只露在外头的手也随着晃了晃,从手心里掉出来一个物件,刚落地,就被迎上来的后轮子碾了过去,碎成了渣滓。
段战舟的目光正好落在那里,聚睛一看,似乎是个小小的蜡烛。
风一吹,都散成沫了。
如同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心口,段战舟觉得有些没来由的呼吸不畅,便用指头松了松领口,往回走了。
如果他不救丛林的话,那家伙也会像这具尸体一样,无名无姓,连碑文都没有一个,被拖出去乱葬岗随便一埋吧?
想到这里,他竟然冷不丁打了个冷战。
回到小铜关,他再度气势汹汹地闯进段烨霖的房间里,开门见山地说:“不管你支持不支持,明天我都会去劫法场。你若不想看到我出事,就给我派兵,若是不管我的死活,我自己去!”
这几天他来来回回就是围着丛林的事情闹,段烨霖已经不惊讶了,听了他的话,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在你手里的时候,你变着法儿往死里整,现在落在别人手里,你又心疼得不行,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谁心疼了?”段战舟嘴硬得很,“我就是见不惯袁森的下作手段,我的人,我自己做主。”
段烨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有些话在嘴里含着,吞不下去吐不出来,一时间只能沉默。
这沉默在段战舟的眼里显然是种拒绝,他冷笑了一下点点头:“成,你不肯,我自己去。”
他转身就要走,段烨霖一拍桌子将他喝止:“你给我站住!”
“段大司令,你还有什么吩咐?”段战舟显然也是没有好气,针锋相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