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许杭从来对他没有什么表情和说话,渐渐的,眼神里的敌意少了很多。
直到有一天,沈京墨带了一本图画书给许杭的时候,许杭说:“我想学医。”
从此,沈京墨便搜寻珍贵的医书典籍,可以说,许杭最早认认真真开始研读医书,是拜了沈京墨的福。
又二年,金公子可以自己去学堂了,便不聘请老师入府了,许杭却还定期从绮园角落一个矮墙的墙头上,拿到新的医书。
又三年,一个下雪夜里,医书上附有一封信,沈京墨说自己要随父亲去上海认祖归宗,不得不走了,从此便消停了,不过那时候,贺州城里已经没有许杭没看过的医书了。
算起来,已经五年杳无音讯了。
只是不知,当初那个温和软糯的教书老师,怎么会被折磨成这幅模样?
他小心给沈京墨洗完澡,换上药,发现沈京墨慢慢睁开眼睛,醒来了。
“沈老师…你有没有哪里还觉得不舒服的?饿不饿?”
沈京墨坐起来,摇了摇头。他连日奔波受罪,到了此刻才放下一点心来。
“你是小杭…真的是小杭吗?”
“是,”许杭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在他掌心写了一个‘幸’字,“这是你从前教我的,你说这样写,然后攥紧手,日子便会变得很幸运。”
旧事重提,沈京墨重遇故人显得十分激动,他看不见就伸手去摸许杭的脸:“是、是了,你果然长大了……”
“我还当了大夫,开了药堂。”
“好、真好……我从前就知道,你很聪明也很好学,只是可惜在那样的地方……”
许杭拍了拍他的手:“我已经熬过来了。”
“现在你熬出来了,一定出落得很好…对,我头一次见你,就觉得很喜欢……可惜,我不能看看你长什么样子了……”
沈京墨的笑容淡了下去,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许杭又问:“是生了什么病么?”
沈京墨摇摇头:“这是一个教训…算了…不提了…反正好不了了。”
许杭见他此事不想开口也不勉强,换了个话头:“沈老师,你是打算先回家还是住我这里?”
本来这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只是很寻常地询问,可是沈京墨他突然脸色一僵,然后害怕地摇摇头,:“不行,我不能回去……他们会来抓我的…”
“放心,有我在,没人敢伤害你。告诉我,是谁要抓你?”
沈京墨有些语无伦次,表情里写满了惊恐,以至于他下意识想把自己缩到墙角:“是他、他骗了我,我不想再被关在那里了,我的眼睛,我……”
大概是许杭问的话刺激到了他,他整个人都有些要疯魔的迹象,气也喘不上来,脸色铁青。
他只顾一味往后缩,但因为看不见,差点从床上翻下去。
人太过激动或者太过恐惧,都会对身体和精神伤害极大。沈京墨身体太虚,又似乎长途跋涉,还受了伤,情绪大起大落,一不留神很容易就魔障了。
纵然许杭很少接受过精神有问题的病人,可也知道,只能用软,绝不能用硬。
“老师,老师,你冷静一点!别怕…别怕…”许杭一把抱住他,抚着他的头,在穴位上一下一下给他按着,帮助他放松,同时声音中带着坚定的语气道,“你很安全,这里是鹤鸣药堂,是我的药堂,我已经是一家之主了,在贺州城里、在我身边,就是最安全的所在!没有人会再伤害你!”
许杭的方法真的很有效,沈京墨缩在他的怀里,恐惧感一点一点褪去,慢慢放松自己每一块紧绷的肌肉。
整个药堂里,只有沈京墨宛如劫后余生一般的喘息声。
完全冷静下来,他才伸出一小根指头,勾着许杭的衣袖说:
“……当初我不该离开贺州的,都是我太傻了,是我的错……”
许杭心里不是滋味,他觉得,这五年,沈京墨经历了太多。
第92章
许杭问沈京墨:“你不是随家人而去的吗?”
“……或许只有我曾认真想过…当他们是家人吧。”
沈京墨说到这里,不能用的眼睛到底还是湿润了,他的牙齿是忍不住地颤抖,上牙齿扣下牙齿,是不由自主的那种。
“其实当初你还小,我也没有同你说实话。我与生父分离很久,从未在意过认祖归宗,真正让我下定决心,愿意离开的……是、是一个男人。”
许杭的眼睛倏地放大。
可是沈京墨大概恐惧过甚,只说了个开头就不敢再说下去了,喉咙都有些不听使唤。
好像再多说一个字,就等于让他重新凌迟一遍,生不如死。
最后他躺了回去,裹紧自己:“我、我困了……”
“困了就先睡吧,明日跟我回家,我那儿房间很多。”许杭不勉强他,给他盖好被子,点了一只安神香,轻轻拍着沈京墨的背,直到他睡稳了才熄灯离开。
有仇必报,当然有恩必偿。这是许杭行事的依据。自打来了贺州,沈京墨是头一个待他好的人。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必须得记在心上。
还得好好查一查。
————
段烨霖早上去金燕堂吃早膳,听到的第一件叫他皱起眉头的事情,就是许杭捡了个人回来。
先说是个男人,这就很不高兴了;又说带回了金燕堂,这就更恼火了;再一听还给人照顾了一晚上,直接就把筷子扔了。
许杭在房里刚穿好衣服,段烨霖就推开门进来,捏着他的下巴就吻了上去。
算起来,两个人倒是有很久没有亲昵过了,段烨霖一下手就很猛烈,舌头钻进去,来来回回地不放过。
上唇瓣被轻轻一咬,显得更加樱红,段烨霖不是在吻,而是在品尝。
许杭被他弄得脖子后仰,气息与他杂糅在一起。一大早感官还没苏醒过来,就被段烨霖半强迫着刺激了一回。
狠狠把段烨霖一推,许杭擦了擦嘴:“一大早呷什么醋?”
他用脚趾头想就知道段烨霖是为了什么。
只不过段烨霖也不是真生气,他就是借着由头发发醋劲儿罢了。
“谁让你敢把男人带回来?说,姓甚名谁,不说我可就自己去查了。”
许杭一听倒还正中下怀:“就怕你不查呢,正好,那你就去吧,务必要查个清楚。”
段烨霖被他的话笑道:“这又是怎么说的?”
于是许杭简短地同段烨霖讲了一番,段烨霖本以为只是许杭善心大发,捡了个流浪人回来,没想到听到后头,竟有些离奇起来。
会被人追捕,至少得罪的一定是有些身份的人家,那就不是简单的恩怨了。
段烨霖思索一会儿:“看你这态度,这事儿你是管定了,那我近日让人暗中多看着金燕堂,免得你惹祸上身。”
两人于是一同去前厅用早膳,用完了正以茶漱口的时候,蝉衣进来说,沈京墨早起又摔了一跤,许杭便吩咐多派两个人去照看着他。
段烨霖不禁疑惑:“他多大啊,还要你这么照顾?”
许杭解释:“沈老师如今眼睛看不见,自然不一样。”
“等下,”段烨霖突然想起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救的那人,是个盲人?”
许杭点了点头。
段烨霖脸色正了一下。
许杭看出有异,追问:“你是知道了些什么?”
段烨霖本来不想说,可是这事儿许杭关心着,不说他一定不会罢休:“今日最早的一班火车,参谋长的一双儿女到贺州赴日本领事馆的宴,我让乔松去月台迎他们,你可以知他们的脚刚踏上贺州城的地,就跟我提了一件什么事?”
许杭眸子一紧,觉着接下来的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段烨霖就道:“他们说,他们家跑了个不听话的奴仆,多半是回了贺州城,让我帮忙抓一下。别的特征也没有说,就只说——是个瞎子。”
噼嚓一下,许杭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竟把白瓷的茶盖给打碎了,茶水溅了出来。
“这倒还省事儿,也不用麻烦人去查,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段烨霖拿手帕擦擦许杭湿漉漉的手:“也许是巧合。”
许杭嘴角一讽:“哪来那么多巧合。而且你没听他们怎么说的,丢了个奴仆?真丢就丢了吧,凭他们的家世,还缺一个瞎眼的下人?只怕是个托词而已。”
段烨霖食指轻叩桌面:“这事还说不好,参谋长派自己人前来,多半是想和日本人联手牵制我,这么说起来,或许你还真的捡对人了,若他真与参谋长有关系,现在人在我们这儿,万一今后有个什么事,会好办很多。”
“他不可以被卷进你那些破事里去。”许杭瞪他一眼。
“知道了知道了。”
用过了茶就去分给沈京墨现在住的满月园。
许杭想带沈京墨去医院看看的,可是沈京墨排斥得好像要杀了他似的,只能作罢。
蝉衣给沈京墨剪了太长而乱的发,梳得很整齐,只是按着她自己的喜好,在鬓角留了一点长度。
现在他穿着许杭新做的月白长衫,端正坐在院中的石椅上,眯着眼睛似乎在听风声。恍惚让人觉得逆转时光,还是当年那个样子。
沈京墨变得不喜欢待在屋子里,尤其喜欢坐在院中,晒着太阳他就会安心许多。
他显然是刚瞎不久,因为看昨夜他走路的姿势动作,以及听到声音下意识用眼睛去找的习惯都证明他还不熟悉看不见的世界。
许杭走进去:“可还觉得习惯?”
沈京墨听到声音,摸索着想站起来,被许杭按住了。他淡淡笑说:“你这里自然是最好的,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老师对我不必这么客气。”
“我哪里还是什么老师?况且我也没教过你…”沈京墨觉得担不起许杭一句尊称,“昨夜我真的是太过惊惧才会失礼,没有吓到你吧?”
许杭摇摇头,可是想到沈京墨看不见,马上开口:“你忘了我是大夫,见了病人只会觉得亲切。”
沈京墨听他这玩笑话,刚想笑两声,可是胸口一疼,咳嗽了起来。
许杭给他顺了顺气,叹气:“你的身体血虚得实在厉害,全身上下竟一点血色都没有,如今盛夏天气,蝉衣都要给你暖汤婆子你才不打冷战。”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现在这身子不仅常出冷汗,肌肉无力,呼吸也很急促,脉搏快却微弱,容易晕厥休克。
他想引得沈京墨明白他的意思,自己主动开口讲,好让他能帮他一把。可是沈京墨咳完了,支吾着换了个话头。
“小杭你看,”他拿起桌上的东西,献宝一样给许杭看,“蝉衣给我买了一根竹杖和墨镜,我还同她玩笑说,再买张桌子,写个招牌,我就可以出门算命去了。”
还是这样,沈老师这性子,怕给别人招惹麻烦,是那种被人踩了一脚却自己先道歉的,最会打落牙齿活血吞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要是想知道,怕还是得问问贺州城新来的贵客了。
第93章
日本领事馆此次的宴会是黑宫惠子的生日,来的人不多,都是同日本人交好的对象,至于请段烨霖,不过是因为如今贺州城是他做主,强龙压不倒地头蛇,不得不给他几分脸面。
宴会开到一半,最尊贵的客人才姗姗来迟。
大门一开,两个身影走进来,一个俊美一个娇俏。
男的身穿蓝紫色碎暗纹西装,上衣口袋别着一个狼头胸针,一双桃花眼显得有点妖气;而那个俏姑娘扎着高马尾,身着及膝漏单肩膀黑红相间裙子,性感不足但是可爱有余。
他们便是人人都知道的,参谋长唯一的儿女,章修鸣和章饮溪。
这二人一出来,不少谄媚逐流之人就迎上去,以酒杯来敬。
“哎呀呀,章先生果真气度不凡!”
“二位远道而来一定辛苦了,这几日可有安排?没有的话,请一定给我面子。”
“章小姐今日可真是艳压群芳,来,我先干为敬。”
好一群聒噪麻雀,叽叽喳喳喋喋不休。
章修鸣脸上始终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是对着众人轻轻点头,客套得很。不过章饮溪就不耐烦多了,皱着眉嘟着嘴:“怎么谁都来敬酒?”
不屑的语气惹得众人好没面子,果然是豪门贵胄,眼高于顶。
黑宫惠子笑着迎上来:“是我怠慢妹妹了,来,这边坐。”
她牵起章饮溪的手往前走两步,然后又转过身,对众人说:“这天仙似的小妹妹我可先领走了啊?大家别怨我,人家是小姑娘,自然要害羞点的。有什么酒,留着让我伤身子,有什么浑话,还是说给我这皮糙肉厚的才好!”
话语尾还眨巴眨巴眼睛。
调教出来的交际花,两三句话,既夸奖了章饮溪,又解了宾客的尴尬,还把气氛调起来,甚至还撒了个让人心痒痒的娇。
比起那个美而刺人的丫头片子,还是这珠圆玉润的佳人更贴心。
聪明人敬了几杯,顺着这个台阶也就下了。
章修鸣在宴会中同其他人来往谈话,黑宫惠子则同章饮溪坐在沙发上聊了几句体己话。
今日初见,只为碰个头,往后的大事还不急,所以他们就只是说说闲话。
章饮溪之所以跟着哥哥前来,是因为想知道这父亲口中卧虎藏龙的贺州城有什么了不得的,能让父亲日日夜夜记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