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吓得六神无主,四处摸索,没走两步就摔倒。双手紧张地摸着四周的事物,感觉自己掉入黑夜之中,却寻不到出路。
“我的眼睛…我为什么看、看不见了…为什么……”
他跌倒、他出丑,换来的是看他笑话的那群人,放心他的面肆无忌惮地耻笑他。
“你们看呀,他真蠢,又摔了。”
“哈哈哈…”
“像不像个跳大神的?诶,你去绊他一跤看看!”
“哈哈哈摔得真丑!”
“你说鬼爷看到这样一个蠢货,应该会气得直接一枪崩了他吧?”
“鬼爷的脾气那么臭,肯定留不得他。可是他瞎了,比之前那要死不活的模样有意思多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刀言剑语,每一下都扎在沈京墨的伤口。他觉得自己是舞台中的小丑,被人戴上面具,被迫表演,被迫逗乐,才不管他在面具后面是怎么哭的。
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在一个雨夜,预备将他送去阎帮的路上,沈京墨找到机会,逃了。
说起来也很巧,他迷迷糊糊躲进一个货箱子里,稀里糊涂被装上船,那艘船正好是回贺州城的萧阎的船。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下的船,又是怎么摸爬滚打,像个落魄乞丐一样滚回的贺州城。只能说上天对他唯一的垂怜,就是让他倒在了鹤鸣药堂的门口。
于沈京墨而言,这五年像皮肤上被针孔扎出来的溃烂一样,碰或者不碰都是疼到死。
他宁愿不得好死在街头,也不愿再回到那个恐怖的庄园里了。
“呼……”说完故事的沈京墨长长吐了一口气,空气里的消毒水味已经都跑干净了。
许杭握着床边栏杆的手一会儿紧一会儿松的,脸色一会儿黑一会儿白的。
沈京墨惨白地笑了一下:“是不是觉得我倒霉了些?”
“是,以前的你是。”许杭的手压在沈京墨手背上,“以后倒霉的,就是那些渣滓了。”
第105章
沈京墨愣愣抬头,即使看不见,他也下意识做这个举动。
许杭换了个话题:“你和那个鬼爷什么关系?他看起来好像认识你。”
“我之前只是偶然跟他在巷子里打了个照面而已。”
许杭看了看怀表,距一个小时只剩十五分钟了:“他看起来,不像只拿你当萍水相逢的路人。段烨霖今天没有带兵来,我不一定能带走你。”
沈京墨很关切地说:“你不要牵扯进来,我的事不想连累任何人!你没有见识过他们的可怕,若是…若是我把你害了,我良心不安的!”
“沈老师,我会救你的。”
“我大概真的这辈子都逃不了他们的手了,要真是这样,我也认命了,最多就是个死……可你还好好的,你别……”
“沈老师,我这个人有仇必报,有恩必答,你不用担心我,保全你自己就是了。”许杭坚定无比地说,“最多三天,到时候他不放你走,我也会想办法带你出来的。”
说起来有点丢脸,他为人师表,现在被小自己十岁的孩子保护,可是他却十分信任他。
又叮嘱了一会儿,许杭站起来想出去,又想起一件事:“……我看那个鬼爷,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你尽管害怕,不要太偏激了,他一时三刻或许还拿你没办法。”
“啊?”
“毕竟他和你无冤无仇,没必要害你还这么大费周章。”
沈京墨没太懂许杭的意思,只能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一小时到了,许杭走出门,走廊里的萧阎和段烨霖就上前来。
段烨霖方才在外头同萧阎聊了几句,知道今天是不可能把人带走了,便主动开口对许杭说:“少棠,萧少不会对沈京墨做什么过分的事,咱们先回去吧。”
许杭审视一般看了萧阎一眼:“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不会伤害他?”
大有他回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就不会罢休的气势。
萧阎垂眸看着这个脾气甚高的人,嘴角绷了绷,到底还是回答了:“就凭,他也是我的老师。”
这个回答许杭没想到,也着实被惊着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竟然还有这种转折?
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沈京墨竟是前生栽树后生乘凉。虽然命途多舛了些,运气原来在后头藏着呢。
先是许杭,再是萧阎,他当年拳拳厚爱,如今不敢说桃李满天下,却也是有所偿还。
许杭这会儿语气才略微好了一些:“可他怕你,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萧阎目光有些愠怒:“用不着你来评判,他若真的不愿意,他自己会说。”
来回几句以后,许杭大致已经摸清了萧阎的脾性,眼下已经确认过沈京墨没有危险,他也不急于在这一时把人带走。
何况,这个萧阎看起来似乎挺对沈京墨上心的。
许杭在萧阎脖子上那个咬痕看了看,明白了点什么,又叮嘱道:“他身体很虚,惊惧晕倒对他来说很伤身,你不要去刺激他。我会每天让人熬好补血养气的药汤送来,他都要按时喝。还有,他不喜欢医院,也不喜欢被关在房间里,多让他晒晒太阳。”
“知道了。”萧阎表面上对许杭这么细致的了解很不悦,但是说的每个点,他都记住了。
还是带着一点不安,许杭被段烨霖牵着手走出了贺州医院。
萧阎推开病房门走进去。
沈京墨又抖了一下。
每次都这样,他一出现就看到这人哆嗦,难道他有那么可怕吗?
“对不起。”“抱歉。”
两个人竟然同时开口说了相似的话。
沈京墨愣了一下,接着说:“我不是故意咬你的…小杭说,你只是想替我看病…对不起。”
萧阎摸了摸脖子:“是我先吓到了你了。”
听起来这人似乎还不错,沈京墨大着胆子问:“那、那我可以走了吗?”
“走?你想去哪里?”萧阎皱紧了眉头。
“去小杭那里…”
小杭、小杭,叫得真是亲密,萧阎无名之火就满了上来,上去就弯腰打横抱起沈京墨,吓得沈京墨低抽一气。
“你干什么!”
“别乱动,小心摔下去!”萧阎喝止他的挣扎,“你哪里都不许去,我会安排你的去处。”
“可是…”
萧阎语气古怪:“不愿意?怎么,你喜欢那小子?”
沈京墨矢口否认:“当然不是,他是我的学生,我跟他只有师生之谊。”
这么肯定的否认让萧阎觉得舒服多了,他抱着沈京墨出了医院,放到车上,一路开到昌隆酒店,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闹了一天,你也累了,这里是换洗的衣服,水在这边……要我帮你吗?”萧阎把人带进盥洗室后帮他放洗澡水。
沈京墨抱着那丝绸质地的衣服手足无措,满脸慌乱,在陌生的地方洗澡睡觉,他实在有点接受无能。
“我、我没什么用处的,就算拿我当什么人质,章尧臣也不会顾忌的…你还是让我走吧…”
反反复复强调要走,萧阎心里烦。
“你听着,”萧阎捏着沈京墨的下巴,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再让我听见你想回到谁身边的话,我会忍不住去办了那个人。让你留下你就留下,你对我有没有用处,是我说了算。”
沈京墨被这威胁堵住了请求,又想起许杭说不要去触怒他,只能傻乎乎点头。
“我给你两个选择,自己洗,或者我帮你洗?”
“我自己洗!”
然后萧阎就走出了盥洗室,顺便带上了门。但是他并没有关死了,因为沈京墨看不见,他怕万一在里头出事了,所以留了条缝隙。
顺着这个缝隙,他看见沈京墨慢慢地脱下衣裳,肩膀露出来,在浴室的光照之下,显得有些朦胧。
他一下子就觉得血微微发烫,猛得转身背对过去,看着窗外的夜景呼吸吐气。
这澡洗了很久,得有一个多小时,沈京墨才穿着睡衣从里头慢慢摸索出来。
萧阎把他带到自己的床边,示意他这是他今晚睡的地方。
沈京墨在洗澡的时候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在萧阎预备熄灯的时候问他:“你从前是不是认识我?”
萧阎关灯的手收了回来。
“因为,你给我的感觉……好像是认识我的。可是我不记得你是哪位…”
这也不能怪沈京墨,他被关了五年,很多人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像许杭,长得这么大,和小时候声音不一样了,第一次重逢他也是没认出来的。
可道理萧阎虽然明白,依然觉得心里不平衡。
他单手撑在床上,凑在沈京墨耳边说:“你若想起来我是谁,我叫什么,我就放你走。”
第106章
这个晚上,沈京墨睡得很不安心。
因为他和萧阎躺在同一张床上,虽然分着两条被子,床很大,隔着也很远,但是这种感觉很诡异。
他把自己裹起来,像蚕蛹一样,生怕会出现什么危险的事情,可是萧阎那头呼吸沉稳,像是沉睡。
到了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沈京墨也睡着了。
这时候,萧阎的眼睛才蹭的一下睁开,坐了起来,他打开床边的灯,借着暖暖的光端详着沈京墨,然后伸出手去摸沈京墨凹陷的脸颊。
他呢喃道:“这世上,只有我和你才能是师生关系。”
这话,只有星与月听到了。
次日一早,沈京墨刚醒,许杭的药就送过来了。
萧阎出门办事,留下廖勤照看沈京墨。沈京墨一边喝着药,一边唤他:“廖先生?”
“沈先生叫我廖勤就行了,我只是个打杂的,不能让您喊一句先生的。”
“可……”
“鬼爷会责怪我不懂礼数的。”
沈京墨知道他们这样的帮派上下规律多,也就遂了他的意思:“廖勤,你们…嗯…鬼爷叫什么名字?”
廖勤憋笑着回道:“鬼爷临走吩咐过,这类问题一律不回,要您自己想。”
沈京墨低了低头,没想到竟被看穿了,他又问:“那他的年岁呢?”
“不能说。”
“籍贯?”
“不能说。”
“………”沈京墨有些挫败,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不过,如果那人认识自己,一定也是在贺州认识的吧。
喝完了药,用过了早膳,廖勤吩咐人收拾,又说:“沈先生,您想去哪里走走的话,跟我说一下,我安排车接送你。”
沈京墨丝毫不掩饰他的惊讶:“我能出去?”
“您又不是坐牢,当然能出去,”廖勤解释,“不过我得一直跟着您,也得带您回来。另外,鬼爷不准你去见那个许先生。”
沈京墨明白了,不过这种状态已经让他觉得算不错了。
“那我想…去济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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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阴,没有雨,看起来要下不下的。
许杭拎着药箱,从黄包车上下来,站在日本领事馆的门口,伫立了一会儿。
这是他今日接的第一份病例,来人一说是去日本领事馆,他怔愣了一下,还是接了。
本来以为是黑宫惠子要同他说什么,没想到进了茶室,看到的是一个穿白色洋裙子的娇俏小姐。
同样是千金,顾芳菲给人的感觉很知性,黑宫惠子很性感冷艳,而眼前这个人,着装一味华丽,层层叠叠。
美则美矣,难以亲近。
她正在闻着香炉里的袅袅香气,看到许杭进来,眼皮也没有多抬一下,很慵懒地说:“都来了傻站着干嘛,还不过来给我把脉。”
脾气倒是挺大。
许杭走上前,拿出看诊的东西,她把手往前一搁,许杭的指头轻轻放在她的脉搏上。
然后就听见她说:“你就是许杭是吧?”
许杭看她一眼。
“我说哥哥最近怎么日日跑去药堂,还喝一些闻着就恶心的药,才请你过来给我这么一看。啧…也实在不怎么样嘛,哥哥的胃口是越来越差了。”
哦,原来这个人是章饮溪。许杭一言不发,只安心诊脉。
“不过你也有点心气儿啊,还知道摆谱,我可是很久没看到哥哥那么有耐心了。”
许杭抬起手,脉象他已经探出来了:“章小姐身体好得很,我医术不精,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章饮溪一听就嗤之以鼻,把手收回来:“还什么得意大夫,什么都看不出来,要你何用?”
许杭不急不躁:“我只是个普通大夫,看看身体发肤的小病还凑合,这里的毛病就看不出来了。”
他指了指脑袋。
“你在骂我?”章饮溪怒目圆瞪。
“这是章小姐自己说的。”
“呵,我算是知道了,”章饮溪双手环胸,不可一世地看着许杭,“难怪哥哥对你感兴趣,原来是个带刺儿的。”
她的语气听着就很侮辱人,好像自己是什么野马,等着被人驯服一般。或者说,她的眼里,看许杭,如同看一个玩具。
不知道她的针对,是出于一个妹妹对兄长的占有欲,还是在上位者对平民的蔑视。
“不过你也别太得意,哥哥嘛,我还不了解?图个新鲜罢了。你要是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我劝你省省吧,我们在贺州城待不了太久,别指望待价而沽了,你干脆一点,哥哥走的时候还能多赏你点钱。”
章饮溪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扇着香气,闭上眼很舒服地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