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去日本的船票,长陵十分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跟我走吧,长陵。”黒宫惠子诚恳无比地说,“日本也有得道高僧,也有寺庙,你跟我走,贺州已经不安全了,你也会不安全的。”
相识这么久,长陵早就知道黒宫惠子在为日本人做事,只是佛说众生平等,每个人立场不同,他从未因此而看轻过她,甚至黒宫惠子能为了他泄露重要的军情情报,想必是善良的。
长陵把船票推了回去:“谢谢,我不能走。”
“为什么?你、你是担心寺庙里的其他人?我可以把他们都带走的!”
“佛法没有国界,但是念佛的人是有国界的。”长陵双手合十,“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生在这,死在这,从生到死都愿意在这。”
“可我不愿意!”黒宫惠子站了起来,有些焦急的模样,“长陵,你才这么年轻,为何要白白送死呢?你若死了,我…。。”
话头到了这里,后面已经有些不堪说下去了。黒宫惠子死死咽了下去,眼眶有点发红。
长陵见她那样,心里十分不忍心,可是掏手帕的手停在那里,半天都没能伸出来,良久,他才说:“文惠,生死有命,我很感激你将我的生死放在考虑之中,只是我将此身都给了这间佛堂,我不会走的。”
黒宫惠子愣愣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楚楚看着长陵。长陵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灵台如蒙迷雾:“怎么了?”
“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叫得那么自然,就连长陵也没反应过来。
黑宫惠子的心像一杯倒满的水,原本是端平的,现在全部打翻了。
二人相顾都有些无言尴尬,长陵转过身去,然后背后就是一热。
那是女人的躯体,是长陵活到这么大从未感受过的温柔触感,他僵直了背,甚至不敢呼吸。
“长陵…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可是我也很难过,即便你要讨厌我我也忍不住了。和你相遇,足够我铭记一生了,我本来想封存的,可是我…”她紧紧从后面抱着长陵,声音里夹杂着哭腔,“我爱你,我爱你……我是恬不知耻,我是不知检点,我是亵渎佛门,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长陵本来是想推开她的,可是那凄凄切切的声音传进耳朵,他的拒绝就说不出口了。
“如果,我不曾被送到日本,如果你也不是被僧人收养,会不会结果不一样?”黒宫惠子走到长陵的面前,手搭在他的臂膀上,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渴求着看他。
长陵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我…”
“你看着我,其实你也没得选对不对?根本不是你自己选择出家的,你也有心,你也有情,你是可以接受红尘的,如果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考虑一下我好不好?”
两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长陵的眉心动了一下。
这个时候,夜晚的敲钟人敲响了寺庙的钟声,敦厚的声音传进长陵的脑海,像是菩提净水,浇了他一头。
“不!”长陵推了一把黒宫惠子,急急忙忙双手合十,略一鞠躬,“施主,你…你多心了,贫僧已经了断红尘情根,这一生,不会破戒。”
“长陵……”
“佛祖在上,若违此誓,必沉湖而亡。”
毒誓,像是一个迎头雷,打在黒宫惠子的头顶,她失魂落魄地后退了两步,然后更多的眼泪争先恐后地漫出来,她捂住嘴,再难忍受,从寺庙里跑了出去。
长陵有几分痛苦地闭上了眼,跪倒在佛前,不住地念经忏悔。
寺庙外,健次的眼睛看着远走的黑宫惠子,砸了一拳树干。
他狠狠啐了一口。
第117章
七月半,中元节。魑魅魍魉,百鬼横行。
蝉衣一早上就在那里做一个镇小鬼的面塑,还买了很多荷花灯,又在门口摆了五味碗糕稞。
她正在那里忙着,许杭从后头拍她的肩头,吓得她差点跳起来:“少爷!今儿中元节,不能拍肩膀的,小心招鬼!”
传说,人的肩头是有三盏灯的,拍肩膀会灭灯。
许杭这才想起来,今儿是是祭祀鬼魂的日子。若是真的鬼门大开,不知道会有多少魂魄追寻到金燕堂来呢?
死去的不怕,就怕那些活着的小鬼,仍不安分。
章家兄妹似乎是今日的船离开贺州城,听说本来没这么早,但是章饮溪的身子突然恶化,连日晕了几次,必须送回上海看看。
段烨霖装模作样派人去稍微饯别了一下,心里想的是终于能送走这几个大麻烦了。
许杭知道了以后,也收拾了一个箱子,托人送上了船,说是寄给在上海的顾芳菲。
“就这么走了,我倒觉得奇怪。”段烨霖看着在码头搬运行李,拿上拿下的工人,心里隐隐预感不佳。
甲板上,靠着栏杆的章修鸣,远远看着段烨霖笑,将帽子拿起来,挥了挥。
让人不寒而栗。
药堂里,许杭教导新进的药徒知识,指着一个肺痨病人开药方,特意嘱咐说:“痨病病人,饮食最是要禁忌,无鳞鱼切切不可以食用,否则极容易复发旧疾。稍后我会写个禁忌单子给你,你要记熟了。”
“记着了记着了,”药徒一面记笔记,一面捣蒜般点头,“不过也就是提醒那些有钱人,穷人家哪有钱买得起鱼吃哟!”
“小心些都是好的。”
药徒被许杭这话勾起了食欲:“说起来,今天禁鱼令才撤了,我都好久没吃鱼了,想想就流口水了。”
许杭看了他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挪走了。
穷人是吃不起禁鱼期内高昂的鱼的,更不用说那些挑选过的无鳞鱼,唯有那些朱门大户,才会酒肉不断,才会富贵生病。
听话的病人从来都是能得上天一点眷顾的,而只有像章饮溪这样的病人,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每日在日本领事馆的吃食,都是一盘盘催病的符咒。
即便是知道不能吃无鳞鱼,大小姐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根本就不会注意的。何况她身在领事馆,不是在上海滩自己的宅院里,没有专门照顾她饮食的下人。
这一次,他倒想知道,章家还能从哪里再找到下一个沈京墨。
忙到日头当空,土狗都蹲在台阶上懒洋洋伸舌头大喘气时,许杭才有空歇下来喝口茶。
茶还没咽下去呢,外头就闯进来一个小家伙,大喊着:“救命呀救命呀!快救人呐!”
那小家伙衣着褴褛,似乎是个家境贫寒的孩子,脸上焦急神色,一跑进来,就冲到许杭面前跪下来:“许大夫,我阿娘病了,你行行好,跟我去救救她好不好?”
然后就是拼命地磕头,大有许杭不答应,他就磕死在这里的意思。
胡大夫忙上前去扶那小儿,和蔼地说:“你别急,起来说话好不好?”
那小儿不肯起来,倔强地跪着,许杭打量了一会儿,问道:“你阿娘呢?”
“在家里,我家在上九路边上的破庵里。”
许杭点了点头,将柜子里一小包针灸的工具放进袖子里,然后拎着药箱起身:“那你就带路吧。”
小家伙喜上眉梢,忙在前头带路引许杭出门,一路就往上九路而去。
上九路是靠江河最近的一条路,相对偏僻,也是许多穷人都会聚集于此的地方。重要的是,上九路离码头近,许多穷人在这里混口饭吃。
码头边上,有好几个破庵,一些买不起房子住的穷人就在这里生活。
一路上,那小儿虽在前面走,可是时不时都要回头看一眼许杭,生怕他凭空消失似的。
那小儿七弯八拐的,在一个破庵门前停了下来,然后脸上有几分紧张,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许大夫,就是这儿了。”
许杭站在门前,却半天没有跨进去,而是盯着他看。那小孩子被看得发毛,冷汗直冒:“许大夫…我阿娘在里…”
“好安静啊。”许杭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啊?”
许杭的眼睛犀利了几分:“小家伙,破庵里一向是大杂居的,你不觉得你阿娘在的这个破庵,也太过安静了一些么?就像…根本没有人似的。”
那小儿咽了下口水,眼睛圆瞪,然后突然拔腿跑远,边跑还边吹口哨。几乎就是一瞬间的功夫,从破庵里冲出来几个人,一把抓住许杭的胳膊,把他往里拽!
药箱摔在地上,里面的瓶瓶罐罐砸了一地,药水混合在一起。许杭几乎是一个趔趄,然后被人狠狠拉住,勉强站直了。
破庵里,皮鞋踏在地上的声音渐渐传来,抬眼一看,本该在码头乘船离开的章修鸣出现在面前,慢慢摘下自己的帽子,在手里把玩。
他笑着,缓缓走近,破败的墙壁外漏下的日光在他脸上打了一半的阴影,显得格外诡异。
许杭适应了一会儿晦暗的视野,才压着嗓子开口:“你还没走?”
“我的东西落下了,怎么能走呢?”章修鸣伸手想摸一摸许杭的脸,许杭头一拧,躲过去了,他挣扎了一下,手却被死死钳住,一点也动弹不得。
章修鸣轻笑了一下:“别挣扎了,弄坏了我的美人骨就不好了。其实我早该这么做了,之前是我用错了方法,现在虽然暴力了一点,可却是一条捷径呢。”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针剂,拧开针头套,许杭看见一点药水从针头滴落,章修鸣一步一步靠近。
“你想做什么?”许杭背脊一凉,怒目而视。
“别怕、别怕…”章修鸣抓着许杭后脑的头发,把他的脖子扬起来,嘴里很温柔地安慰,可手上的针头却抵着许杭的皮肤,“睡一觉,我带你去好地方。”
针头扎进皮肤,微微一凉,许杭皱着眉,身子很快就麻痹下去,渐渐连眼皮也变得很沉重。
针头一拔,许杭倒了下去,章修鸣打横将他抱起,那几个下人推开破庵的门,一路往码头走,上了船。
第118章
鹤鸣药堂的人一直等到打烊都没有等到许杭回来,派了几个药徒去找,只找了一个破碎的药箱和废弃的针头回来。
然后他们就大惊失色地冲到小铜关去禀报了
不出半个时辰,就抓回来一个小孩子,不需要用刑,马上就招了个干干净净。
段烨霖的脸色黑得像鬼怪,如果不是理智在撑,他大约很想开枪崩了这个小兔崽子。
“滚!”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门外的乔松拿着新的电报跑进来:“司令!上面有命令,要您……”他刚踏进来,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噎了一下,“我…我迟些再来说吧。”
“站住!现在说!”
“是!参谋长要您三日内去上海述职!”
述职?有意思了。
每年都会有两次要去到上海向总部述职,这事儿不稀奇,述职一般是不允许带兵的,只是上海滩是章尧臣的地盘,等同于龙潭虎穴,不得不防。
更何况,就算段烨霖带了兵,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这次不一样了。
前几日关西那边传来战报,向贺州城借兵,若要还,得下个月才能还回来。
如果换在以前,段烨霖定是理也不理,等到兵力齐整了再出发。可是现在不行了,章修鸣带走了许杭,他等不到整兵出发了。
只能单枪匹马,杀上阵去。
“这次,他们算是出对招了。”段烨霖的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司令,您可不能冲动,现在小铜关里最多只有三十个人,您这一去,凶多吉少!”
段烨霖深深呼吸一下:“我知道。”
“您这一走,指不定贺州城会被日本人闹成什么样子!”
“我知道。”
“贺州若是乱了,整个中部就全完了!”
“我知道。”
“司令……”
“乔松。”段烨霖戴着军帽站了起来,目光坚定,“我段烨霖从出生开始就被注定要为国效力,七岁练枪,十二入军校,十六上战场,二十四岁当军长,三十岁成了司令。我后背有四个弹孔,前胸有十三处刀伤,四肢都骨折又痊愈过,这一切,都是为了中国太平。过往的一切,我自问鞠躬尽瘁,现在提它,不是为了居功自傲,只是如果能换……就让我糊涂一次,换他一个人。”
乔松喉头哽了一下,好像塞了一个大枣,咽不下去,很不舒服。
其实段烨霖的这个答案,他早就知道,多问两句也只是枉然而已。
最后他敬了一个礼:“…还请司令吩咐。”
“马上通知战舟过来,替我坐镇贺州城。联系乔四叔,让他把所有能给我的人都派来,走江湖的也行,只要是能打的。最后再找几个女人,训练一下,想办法塞进日本领事馆盯着他们的举动。”
段烨霖一桩桩一件件仔细说着,想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而他此刻正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在汪洋海面上,不省人事着。
许杭醒来的时候,觉得像漂浮在云层之上一般,起起伏伏,宛如从深海中被打捞起来,再度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装潢得还不错但是略狭小的房间。
第一眼往窗户看去,见着茫茫海面,想来是在船上了。
他动了动手,还觉得有些麻而无力,动作也不是很敏捷,想必药效未过。
“真是个疯子。”许杭冷笑了一下。
其实从那个小孩子出现在鹤鸣药堂,他就知道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