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已经出了火场,不需要再局限在小小的木框中了。
段烨霖看着那散架的画,觉得许杭扔在地上的,不是画,而是自己的心,以及与他的牵绊。
他的眉间用力地拧着,舌苔也微微觉得苦,喉咙干干的,胸口闷闷的:“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是因为我当年囚你入小铜关,你恨我是因为我不顾你的意愿,可事实上,你根本没有在意过我,是不是?你的心被仇恨填满,一点可能都不留给我,你利用我,拿我当做踏板,完成你宏伟的计划!我所有的付出,在你的眼里,一文不值,甚至不过是你计划中的棋子而已!”
许杭咬了咬下唇:“说起来,我是该谢谢你,没有你段司令的‘帮忙’,我无法这么快就完成自己的夙愿。”
“为什么要这样!”段烨霖终于是按捺不住,上去一把抱住许杭,死命地搂紧他,要把他揉进骨头里,这种抱法让两个人都觉得疼,“我不信你看不出,我为了你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当年我可以为了你血洗金甲堂,为什么你就不信,我可以帮你复仇?只要你对我……不,哪怕你对我有一点点的信任,都不会走到今天的局面!少棠,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
被搂住的许杭下巴搁在段烨霖的肩膀上,几乎喘不过气,眼神空洞,耳边段烨霖的咆哮,他听在耳中,却整个脑袋都昏昏涨涨的。
他伸出手,几乎要回抱段烨霖。
僵了一下,还是泄了力气,垂了下去。
他在段烨霖的耳边,小声地说:“段烨霖,把我逼到这个份上的,你也有一份。”
段烨霖像被施了定身术,整个就是一僵,半天没法动弹。慢慢地,他松开了手,退了几分,张大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许杭。
许杭的手轻轻搭在他的一边肩上:“你还记得吗,你后背靠近肩膀的地方,那个小小的咬痕?”
段烨霖大概知道,许杭想说什么了。
“那是我咬的。”
“…是你?”
旧事如一场雷雨,劈头盖脸砸下来,把本来就没带伞的一颗心淋得七零八落的。
段烨霖看着许杭一张一合的双唇,听着那里头蹦出来的一个个字眼,宛如隔着重重滂沱暴雨,一片混乱,又格外清晰地钻进耳朵。
“十一年前,你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队长,焦土政策既出的那一夜,你奉命行事,和所有的士兵一样,在蜀城里放火,是不是?多有趣啊,段烨霖,放火的是你,救人的也是你!推我入火坑的是你,拉我出地狱的也是你!你说……我该谢你,还是恨你啊?”
第155章
段烨霖连连往后退,一直退到一张椅子前,踉跄一下,跌坐进去。
蜀城之夜,他想起来了。
那一日,他们全军队都被下了命令,要求放火焚城。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他虽然觉得这古城历史被破坏实在可惜,但也无可奈何。
只是他们所有人都以为,百姓早已经被转移走了,却没想到,汪荣火、袁森和章尧臣竟然欺上瞒下,不顾全城百姓的死活。
放火是在深夜,万籁俱寂,像一个空城。
火光起,燎原之势。
当求救声此起彼伏在城中响起来,段烨霖就知道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阴谋和骗局。
他带着几个兄弟赶紧灭火救人,可是救火的永远赶不上放火的,他只扑灭了一小间屋子,另一边一条街都烧光了。
他一遍遍冲进火场,一次次扛着受伤的人出来,可是更多的是被烧死的人,尸体的臭味在整个城里蔓延。
那一夜太混乱了,他自己都不记得是在哪个园子里,被许多尸体压着的奄奄一息的小孩子,脸脏得都认不出来了,看着有气,他就背在身上,带他出了火场。
大概是太害怕,小孩子在他身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还听到那孩子压抑的哭声,心里头不忍心,也就随他咬了。
直到安全的地方,他放下那个孩子,才看见他脏得黑漆漆的脸上,那双眼睛盛满了仇恨与绝望。
最后他是精疲力竭,差点死在火场里,被同期的军友扛出来,晕倒在空旷的河边。
这就是他所有的印象。命运真他娘是个好玩意,兜兜转转,竟然又绕回来了。
他怎么会想到,那个在他身上留下牙印的孩子,在他的心里也狠狠留下了一个印记。
段烨霖怔愣地看着许杭:“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许杭嘴唇抖了抖,然后说:“从一开始,在绮园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你了。”
轰的一声,段烨霖左耳听到许杭的回话,右耳就像好几道闪电噼里啪啦地打响。
这话是真的,的确不是章尧臣说了许杭才知道。当年的绮园宴会,隔着园林一望,那眉眼和脸庞,许杭就认出来了。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段烨霖,许杭未必会那么平静地进了小铜关。
书里有的词句那么多,可是许杭找不出任何一句可以用来形容自己对段烨霖的感觉。
段烨霖的手紧紧抓着扶手,几乎要将它掐断:“我是不是可以庆幸一下,在你复仇的计划中,把我排在最后一个?”
许杭的心也是一颤一颤的。他当然知道,那件事不该全怪段烨霖,他只是做了别人手中的一把刀而已。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千疮百孔,修不回去了。
看着许杭的沉默,段烨霖阴沉着脸走上来:“那你告诉我,你给我准备了什么样的结局?”
终于到了这一刻了。
许杭闭上眼睛,长长吐了一口气,转身走到正厅的主位,在椅子上端正坐下,用不容拒绝的口吻,掷地有声地说:“我希望你离开这里。从此之后,你是楚河,我是汉界,泾渭分明,再无联系。”
像有人在刺段烨霖的心,扎出血以后还要咬下一块肉,嚼得嘎嘣脆。他重复了一遍许杭说的话,然后额头青筋凸起,一拳狠狠砸在一旁的小茶桌上:“再无联系?你凭什么认为,到了此刻,我会放手?”
“我做够了你的禁脔,不想到死都只是你段烨霖养的一只兔子。”
“禁脔?兔子?你说这话,是侮辱你自己,还是侮辱我?”
许杭抬着头,分毫不让地看着他:“不管你怎么待我好,都改不了当初我进小铜关的原因。这个开头,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拔不掉也磨不平,它永远都在那里,昭示着我屈辱的过去!我现在,就是要把我四年前丢在小铜关门口的自尊捡回来!”
有些事情,做过了就是揉皱的白纸,摊不平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或者说是段烨霖单方面的强压,和许杭单方面的算计。
一场戏,开头就跑调了,后面再想圆回来,也总觉得差强人意。
段烨霖伸手,想摸一下许杭的脸:“四年了,你就一刻都没有觉得过开心么?”
哪怕一瞬间,哪怕一点点。
那只手还没接触到皮肤,热意却已经传上来了。许杭甚至已经想象到,那带点茧子的掌心贴在自己的皮肤上,是多么舒适的感觉。在寒冬的夜里,他曾经是贪恋过这点温柔的。
可就在此刻,毒瘾带来的疼痛是一队阴险狡诈的暗杀队伍,它们突然袭击,让许杭背脊一僵,整个人开始密密麻麻地疼痛起来!
这才发现,已经距离上一次注射吗啡过了三个时辰。
“没有!一点都没有!”许杭打掉了他的手,猛地站起来,跑到窗边扶着窗棱,背对段烨霖大口呼吸,等缓过一开始那个劲儿,才故意用凉凉的口吻说,“段烨霖,我是下定了决心要离开你。今日你走也得走,不走,我会让你不得不走。”
他得逼段烨霖离开,再不离开,他就会暴露了。
反正已经一塌糊涂,不如就彻底毁了吧。
‘没有’两个字深深刺痛了段烨霖,他的手在半空中悬着,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自暴自弃般扯了个笑脸,段烨霖的语气也是冰彻骨了:“是么?你还有什么手段,不用藏着掖着了。反正你我已经撕破脸皮,干脆一起用上来吧。”
许杭被那种血液都像在油锅里滚过,经脉被扯出来当琴弦弹奏般的毒瘾搅得一阵阵发抖,若不是穿着宽大的袍子,站在窗口风很大,他一定会被看出来。
段烨霖赌气的话语让他心烦意乱,只在内心祈求他能赶紧离开。于是他从怀里抽出来一个证件:“你以为我还是那个普普通通能够任你处置的许少棠吗?”
段烨霖等着看,看许杭还能给他什么‘惊喜’。
他眉毛一挑,砸在段烨霖的胸前:“段烨霖,你看清楚了。这是内阁大臣亲自盖章下发的特派员任命证,我已经是钦定的特派员,我的身份不比你低。”
许杭正面对着段烨霖,双手背在背后,死死掐着自己腰间的肉。
段烨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因为许杭的话而震惊了,他垂眸看着摊在地上的那个证件,上面鲜红的印章表明它的真实,许杭的名字被印在上面,清清楚楚,不容有假。
难怪许杭这一去,章尧臣就突然死得不明不白。
段烨霖竟然有些不寒而栗,他甚至开始怀疑,过去的那些个日夜,躺在自己臂弯里的许杭,是不是曾看着熟睡的自己,像猎人看一个猎物般的眼神。
他拥抱了多年的这个人啊,究竟在他无辜的皮囊下,是怎样曲折的九转心机和似海的城府?
他一脚就踩上那个证件,绷着脸说:“特派员?好…真好,要不要我跪下来给你这个新官上任表示一下欢迎?”
“段烨霖你别逼我。”
“你以为,弄来这样的东西就能让我没办法了?你出去试试,看看我段烨霖的兵会不会听你这个新上任的特派员调遣!”
许杭推了他一把:“你以为我要和你硬拼么?我当然知道你的子弟兵有多么忠诚,可是段烨霖你别忘了,我前几日去临城是为了什么?”
临城…那批特效药!
“你……”
许杭声音越来越大,他现在只能靠着虚张声势让自己的那些不对劲统统压下去:“按照你们军部的规矩,为了防止敌军间谍拿走药物,会由特派员以军部暗号与医药所联系,取得药物。”他凌厉地看着段烨霖:“换句话说,没有我的授权,你拿不到那批特效药!”
直到这一刻,无力感从下往上吞噬着段烨霖,他终于明白,温柔也好,强硬也好,所有的手段都弥补不了他和许杭之间的鸿沟。
他是真的到了该失去他的时候了。
第156章
“我跟你之间的事情,为什么要牵连到百姓的安危?许少棠,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认识的那个少棠,会帮乞丐治病,会替穷人试药,不管风里雨里,只要有病人,他都会愿意去出诊。
他认识的那个少棠,不会说安慰的话,不会给好看的笑脸,但是用在药方之上的用量,却会用心斟酌,反复思量。
只是他不知道。那个他认识的少棠,现在正在同自己作斗争,嘴里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一口一口和着唾沫咽下去,只为让自己看起来‘很正常’。
他也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少棠,只要现在谁拿着一点鸦片或者吗啡,让他嗅到解脱的气味,他可能就会不顾尊严地跪下去了。
始终不离开的段烨霖让许杭几乎崩溃,他说出的话也变得如刀锋一样犀利,伤人而不自知:“每个人都有可能变成恶魔,只是时机的问题罢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最想听的话,就是你发誓,永远都不会在我面前出现!”
“如果我不呢?”
“你试试。”
许杭的眼睛通红,整个儿就像吸了血的小兽一般。
“你果然是了解我,知道在这种时候,用百姓来威胁我最有用了。为了要我离开,你真的是煞费苦心。可是许少棠,你低估我了!”段烨霖揪住他的衣领用蛮力往自己身前抓,瞪着他说,“我就和你赌这一把,许少棠!一个月内,我不会踏进金燕堂一步,不过你也别指望能从金燕堂离开。我就让你看看,没有你这个特派员,我也拿得到那批药!”
说罢就是极痛心地一撒手,许杭一个不稳,往后退了两步,腰撞在茶桌上,茶桌晃了晃,桌上的瓷瓶落到地上,砸成粉末。
“赌赢又如何,赌输了又如何?难道你以为,即便你赢了,我就还能像之前一样装得天衣无缝继续在你身边待下去么?段烨霖,从你找回我名字开始,我再也不是‘许杭’了。”
“不管赢还是输,结果都是一样,对你而言,你都自由了。但是对我而言却不一样,”他的嗓音有一些喑哑,“我会离开你,但绝不是因为你的胁迫而放手,只是因为…我想放弃你了。”
赢下这个赌,或许就是一种怄气,跟许杭怄气,跟自己怄气。
他不希望自己日后回想起这场情爱,最终是以如此难堪的结尾收场的。就当是骗骗自己,骗自己不是因为许杭的奋力逃脱,而是他甘心放手。
许杭就那样扶着桌子,没有站直身子,也不抬头,段烨霖漆黑的眸子在他身上逡巡了一番,很沉重地闭上了眼,转身离去。
一只脚刚跨出门槛,许杭就冲他的背影吼道:“那你就说到做到!有骨气一点,别再踏进我金燕堂半步!别到我面前自取其辱!”
段烨霖下巴紧绷,没有回头,胸膛剧烈起伏,看得出来他的呼吸很用力,连肩膀都在上下微动。
人可以伤心,因为伤心相对的就是开心,任何人本质上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类型,只要有甜头,从前的难过就会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