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段烨霖啊,是个多霸道的家伙,他曾把自己囚了四年,他曾把日本人打得屁滚尿流,他曾让觊觎贺州的敌人闻风丧胆,他曾让不可一世的洋人惨淡下台……
所有人都当他是战神,无往不胜,许杭也差点就信了,以为他总是不败的,或者总是能转败为胜的。
他怎么可以就这么没了?
许杭忽然又明白了。果然自己真的是个最最不祥的人,但凡和他沾亲带故的人都不得好死。
许杭笑了,笑得嘴唇都干裂,血溢出来,和嘴角的血迹黏在一起,看着就让人心疼:“……走了…都走了…呵呵…你说,我和一个乞儿有什么区别呢?”
“当家的,我还在!我不会走的!”
这信誓旦旦在许杭的耳中已经没了丝毫的意义。
灼热的阳光带走身体的水分,顺便也带走了生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一动不动,像一具尸体。
良久之后,他沙哑的嗓音像地窖深处发出的杂音,压抑的口吻如二胡的尾调。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该有的样子,完全的绝望和失落。
“…蝉衣,帮我整理行头吧。”
“您想做什么?”
“我要…再上一次红氍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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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结果上说,这一仗是日本人打赢了。
日本人的战用帐篷中,日本将军黒宫浪速清点了一下战争损失,对着七个副官开会,喜忧参半:“这一仗,我们日本帝国的士兵伤亡太过惨重,要不是最终还是打赢了,我就要切腹以谢天皇了!我们还剩多少军备?”
十万人出征,现在剩下不到三千人,说出去实在丢脸。
底下的副官马上就回禀:“炸弹已经没有了,为了处理俘虏,最后的子弹也用尽了。不过您别担心,从美国那边购买的子弹已经在运来的路上了,今晚就能到贺州。”
“好,反正那个段烨霖已经死了,他的兵都死的死,逃的逃,有没有都一样。”黒宫浪速自私到了极点,只想着自己的安危,把自己身上的一把手枪装上仅有的三发子弹之后,他站起来,提了提裤子,“走吧,进城,找个地方,今晚我们该好好庆祝一下!”
大胜归来就会让人想要醉生梦死。
他们刚聊到这里,外头就有个士兵走进来:“将军,有个中国士兵说要见你。”
“中国士兵?不就是俘虏吗?”黒宫浪速想了想,然后笑了起来,对副官说:“你看看,真是太巧了,我们正在想去哪里庆祝,这里正好有人,就问问他好了。”
副官赔着笑:“那真是太好了,只是我听说贺州周边百座城都已经空了,不知道哪里有去处呢?”
黒宫浪速在中国呆过很多年,对中国的事物熟悉得很,他把手背在背后,有几分回忆的样子:“几年前我曾经来过贺州,那时候有个很聪明,很会做生意的中国人,姓金,他们家的园子很漂亮,还有一个会唱中国戏曲的少年。你也知道,我是很喜欢中国的戏曲,可惜当初败给段烨霖,害得我离开贺州的时候,一直都没听完那出戏。回日本后,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从段烨霖手上把贺州再次抢过来!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副官想了想,就吩咐:“还不让那个人进来!”
方才的那个逃兵一脸谄媚地进了帐篷,看到黒宫浪速就点头哈腰的:“太君!太君!恭喜恭喜,我是特意来道喜的!”
“你特意来见我,如果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我会把你当成俘虏给处理了。”
逃兵笑得皱纹都出来了:“我是来向您投诚的!您的英明神武远在那个段烨霖之上,我很佩服您,请您让我为您效力吧!”
这个人就是从许杭手底下逃走的人,他本想着自己独自逃命,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单枪匹马,走也走不远,万一被日本人抓走便是个死,不如就搏一搏。
尤其是在看到许杭的时候,他一肚子坏水就有了个新打算。
黒宫浪速知道中国人大多狡猾,但是他也不傻,一眼就看的出这是个十足的狗腿子,见利忘义,墙头草一株,不是那种会玩心机的人,当即就放下心来:“你?呵呵…你有什么本事?”
“我知道太君赢了胜仗,一定要找个地方庆祝一下!这城里别的地方都不行,就是金燕堂里还有人留着,那个人可不简单,从前段司令也是喜欢听他唱戏的,我想这最适合孝敬太君了!希望太君看在我这点功劳份儿上,饶我一条小命!”
黑宫浪速没想到上天这么安排,正想着什么就来了什么:“哦?是金先生让你来的吗?”
这逃兵一副哈巴狗的德行:“金先生?不是…金先生几年前就去世了,这个人就是现在那园子的主子。您也知道,段烨霖霸占贺州这些年,自然也霸占着这位主,他是千万个不情愿啊!一直等到今天,太君您救我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呐!”
这个逃兵有九转心肠,当初血洗金甲堂的时候他也在,所以他知道许杭的几分过去事情。
虽然后来这批人都被段烨霖分配到天南海角去了,但他也不是头一次临阵脱逃,竟然从别的部队逃走,杀了一个无父无母的新兵,冒用其身份活下来,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贺州城。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在这个时候还能帮他一马,于是就满嘴跑火车,特意拍黑宫浪速的马屁:“现在全贺州城都没人了,就他那园子还能让您落落脚,甭管您是爱听《贵妃醉酒》、《玉堂春》还是《梁祝》,今儿都让您听个够!您收拾收拾,我给您带路?”
说得黒宫浪速十分心动,不过也有点惴惴不安,这也太殷勤了吧?不会有诈吧?
可是转念一想,贺州的主帅都死了,他们日本军队都弹尽粮绝,何况已经溃不成军的中国军?
就算有诈,一个戏子和一群没枪的人还能折腾起什么风浪?
副官也在耳边嚼舌根:“将军大人,那个人不但没有弃城而逃,反而留下来迎接我们,那看来是真的愿意向我们日本帝国投诚的。否则,一开始就该逃难去了。如果将军大人喜欢,我们可以将他带回日本,到时候您不就可以天天听到戏了么?”
“哈哈哈,”黒宫浪速摸了摸口袋里的枪,把心放进肚子里,大笑着出门去,“好,大部队进城也不方便,其他人全体待命,副官,带两队人,咱们一起去乐一乐!”
第170章
绮园戏台重新点灯拉幕了。
日本人堂而皇之进入这个园子,就像是进自己的后花园一样坦荡,他们登堂入室,吆五喝六,没有遭到园子主人一声一响的反对。
从偏厅搬来的大留声机,放上戏曲的唱片,前奏很长很长,地窖里的酒缸都被搬出来了,所有人笑得很大声,黑工浪速呷了一口,等着角儿出来。
戏台后的化妆间里,许杭已经扮上了。化戏妆十分讲究,敷粉、描眉、勒头、穿戴行头……一项一项下来要消耗一两个时辰。铜钱头鬓贴在额头,胭脂色在眼角抹开,粉墨贴上白色的肌肤,美得不真实,美得很绮丽。
许杭从未认真看过自己的戏妆,以前是被迫,他多一眼都不会看。而今天他对着菱花镜,他细细地看了会儿,伸手到口脂盒子里蘸了蘸,嫣红上唇,一抹血色。
既是那倾城倾国的貌,也是那多愁多病的身。
蝉衣走上前,拿梳子梳順许杭的长发,叹得气比发还长。
“蝉衣,你去吧,我自己来。”
许杭站了起来,莲步缓缓,到了幕后,接过蝉衣手里的泥金扇,展开一看,扇面是一株并蒂芍药,他纤长手指抚了抚,掀开帘子,和着音乐开腔上台了。
日本人吹起了口哨。
第一出戏是《贵妃醉酒》。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许杭什么戏都会唱,京剧、越剧、昆曲他都学得炉火纯青,说起来,段烨霖明明是最爱听他唱戏的,可是临了却没听到他唱几次。
听不到了,没机会了。
水袖翻了一下,黑宫浪速眯着眼喊了个‘好’。他熟悉戏曲的规矩,什么时候该叫好,什么时候该鼓掌,他懂。这样的绝妙伶人,没有死在战火之中真是上天垂怜,若是可以,他一定要将他带回大洋彼岸去,和艺伎们一起歌舞给他看。
真过瘾,从贵妃醉酒听到游园惊梦,又听到苏三起解。这些邻国来的士兵,被这神秘绝美的中国韵味深深吸引,酒气熏着他们的眼,他们摇头晃脑,他们庆幸着活下来的喜悦。
黑宫浪速把自己的酒壶扔上戏台,正好掉在许杭的脚边:“唱得好,来,也尝尝我们日本的清酒,喝完了给我唱一出《梁祝》。”
这出戏黑宫浪速惦记很多年了,就差最后一出哭坟没有听完。
许杭俯身捡起酒壶,打开盖子,喝了一口,不如中国白酒的香甜。然后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点了点头。
唱片换了一张,这回是越剧,调子很哀怨。
戏台上的许杭化作祝英台,两眼凄苦空洞,望着远处,双膝缓缓跪地,从袖子里抽出泥金扇,像一只折翼的蝴蝶。
“老父逼嫁声声紧,大红花轿门前停,梁兄为我身先去,又怎能身穿嫁衣马家行?”
西皮流水一阵加快,许杭一个微颤,把手里扇子舞得像蝴蝶翅膀,往前微微一颔首:“梁兄啊,与子偕老身前定,执子之手不了情,我定要黑坟碑旁立红碑,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生死永随梁山伯——”
最后这一声拔高,喊得极响,声音穿透力令人咋舌,好像一腔倾诉只有一个小小的发泄口,才会这么有力量。
底下的黑宫浪速拍了两下手,心猿意马起来了。他就在想啊,这么一个风骨如玉的人,披着华美的戏袍,若是在他怀里轻吟浅唱,实在太妙了。
他正这么想着,坐直了身体,想开口把许杭叫下来,突然就看见许杭面前拿着的那把泥金扇子缓缓合上,背后冒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是暗杀!黑宫浪速马上把兜里的枪掏出来抬手射出一枪,同时身子一倒,往边上一闪。
两道子弹的声音交织,在绮园之中显得极为突兀,黑宫浪速低头一看,子弹钉在他脚边,只差一点,好险好险。
许杭迅速的一个翻滚,然后跳下戏台,站在黑宫浪速面前十几步外开阔的地方。他伸手,扯下头上的点翠冠头,狠狠砸在地上,长发凌乱,目光凌厉。
这个变故让安心听戏的人都精神抖擞了一下,酒杯砸地的砸地,桌子掀翻的掀翻,椅子踩碎的踩碎,一个个士兵都把刺刀扛起来了。此刻,园子外的日本兵也都扛着刺刀进来了,将黑宫浪速护着,刀尖齐齐对着许杭。
黑宫浪速躲过一枪以后,左右看了一会儿,许杭身后并没有别的人出现,他竟然是一个人。
“混账!竟然敢对我动手,活腻了吗?”黑宫浪速眉毛耸起。
许杭的回答是又一枪,这次,黑宫浪速抓了一个士兵挡在自己面前,溅了自己一脸的血之后又把那个士兵丢开。
与此同时,许杭也已经把枪丢了。他那把枪总共只有三枚子弹,这两下再加上之前杀了一个逃兵,全数用尽。寡不敌众,他明白得很。
在不可能战胜的敌人面前,没必要玩什么心理战,直接肉搏白刃最是直接了。如果是在以前,这个九曲玲珑心的许少爷或许还会精心计量,细细谋划,怎么样用仅剩的武器打倒敌人。可是今天,他都不在乎了。
他本来就没指望能活过今夜。
黑宫浪速彻底被许杭弄得恼火:“你、你是替段烨霖报仇来的?!”
许杭看着黑宫浪速,森森地说:“犯我贺州者,来则诛之。虽然我嫌你们脏了绮园,但是可惜……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黑宫浪速看着他单薄可怜的身躯,便下令道:“对日本的将军不敬,这种人,用枪杀了都是浪费子弹!你们给我上,用刀把他钉在地上,我要一刀一刀剐了他!”
“是!”
日本兵们将许杭团团围住,闪着冷光的日本刺刀一晃一晃地扎着人的视线。
一刀从背后刺过来,许杭竟然赤手捏住,奋力抵抗,打开泥金扇,一个回身就划破了日本兵的喉咙,血浆射出来竟有几尺高!
这把扇子的边缘竟然是用刀锋磨成的,方才柔情辗转还是手中玩物,此刻杀人无形咄咄逼人。
日本兵蜂蛹而上,许杭脚尖点地,凌空跃起,把抢过来的那把刀扎进另一个士兵的胸膛!
他就这么拼命地搏斗,看似英勇,不过片刻就像个血人一样,脸上身上到处沾染血迹。
不仅如此,不少刺刀落在他身上,左一下右一下,让他左支右绌,身中数刀。
刀尖挑落的血珠染红了绮园的花草树木,很快,许杭就露出了败相。
第171章
就在其中一个士兵挑落了许杭的扇子之后,另一个人扎到他的肩膀,许杭顿了一下,直直冲上前,任由那把刀贯穿自己的躯体,赤手掐住那士兵的脖子,把他压到墙上,从头发里拔出一根金钗,噗呲一下扎进心脏再用力抽出。
所有人都吓着了。他们想不到,这个瘦弱到刚才还像个女人一样唱戏的人,竟然这么很辣,他受的伤最多,可是丝毫都没有痛觉一般,动作游刃有余,灵活有力。
简直不是人!是妖魔!
对,他的眼睛都发红了,常人的眼睛怎么会是这种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