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锁金钗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世味煮茶

作者:世味煮茶  录入:11-17

  他倒抽了一口气,用手用力地抓了一把,在掌心揉搓着,黑暗的井道里,他的眸子亮晶晶的,还带着点氤氲水汽。
  香囊里的,不是芍药,而是——当归。
  何药能医肠九回,却簪征帽解戎衣。当归当归何不归?
  古来从军的人在离家的时候,妻子会在丈夫的怀里塞一小把当归,意思是告诉他,该回来的时候要记得回来,永远要记得有个人在等你。
  临行前,他问许杭,还有没有话要对自己说,许杭给了他这个香囊。
  他在告诉自己,活着回去。
  他的眼前一下子就不是井道里的模样,而是回忆从脑海里跑出来,逆着时光往回跑,他追着看,就这么一直追到当时的金燕堂门前,许杭张着嘴,欲说还休地站在自己面前。
  那个时候,他不是什么话都没说,他的嘴唇轻轻张了张,很小声、很细微地说了一句话的。
  “与子…成说。”
  只是太远了,段烨霖没听到也看不清。何况再动听的表白,说给上战场的人听,总是很残酷的。
  一把当归藏心事,不求君知求护佑。
  段烨霖甚至都不敢想,那是怎么样的一副场景。一豆残灯之下,许杭是怎么细细拆开香囊,倒出芍药,用碾刀将当归劈薄,小心翼翼地装进去。
  他的眼神是温和亦或是认真?他的十指是灵活亦或是小心?
  他……他……他真是个要命的家伙。
  不见光亮的井底,一个戎马半生的司令,手握着一把当归,低声哑笑,笑得像哭声一般,但又不是痛彻心扉的那种,而是得偿所愿却无可奈何的喟叹。
  “哈哈……呵……哈哈哈…许少棠啊许少棠,我段烨霖算是没白喜欢你一次。”
  他笑够了,后脑往井壁上一靠,烟色之中,他的眼眶热辣翻滚,叼着烟的嘴角却是往上挂着的。
  耳边是千军万马哒哒马蹄奔来的暗号,他的身上有黄土窸窣落下掩埋,他安稳坐着,手里摩挲一把当归。
  粉身碎骨浑不怕,因为他留得粉墨在人间。
  这个时候,他的眼前没有这些鲜血狼烟,只有绮园里那个翻舞着水袖,点翠缠头,云步留香一个圆场,顾盼神飞之间惊艳亮相的那个少年。
  那曲越剧是怎么唱来着的?
  梁兄啊,情投意合相敬爱,我此心早许你梁山伯。可英台面红耳赤口难开,记得十八里相送长亭路,我是一片真心吐出来。
  真好听。
  段烨霖的喉咙里哼哼着调子,当然是沙哑难听,他眯上了眼睛,随后红色的烟头几乎快烧到了头,从他的嘴边掉落,滚了滚,凑近了爆炸的引线。
  地面之上,乔松怒吼着用机枪扫射,日军如浪潮一样一批一批冲上来,终于大部队都被引入了陷阱之中。
  现在是日头最毒的时候,烈日凌空,人的嗓子就像一片沙漠,多少水灌下去,都从毛孔里逃出去。
  乔松刚刚站直身体,眼前一阵发黑,用枪撑着才勉强站住了。
  随后,整个大地像发怒一般剧烈摇晃起来,一股抹杀万物的气波从地底下源源不断涌上来,冲破了大地的外壳,直冲云霄,将地面上的所有东西都往上狠狠一带!
  仿佛是一个巨人,将所有的日军都抛上半空,再自由落体般一个个砸回地底下去!整个地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塌陷,黄土与泥沙倒灌,一时间飞沙走石让人根本睁不开眼。
  随着纷纷下落嚎叫的日本兵,贺州城外的上空,不亚于经历了一场骇人的龙卷沙尘暴!
  乔松他们根本无法仔细去看爆炸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只知道大地上的裂痕还在扩展,塌陷一步步扩大,那些日兵们死状各异,有摔死的,有炸死的,有砸死的,有埋死的……
  这真的是一场成功且漂亮的反击,然而对于乔松而言,这种成功充满了悲哀,无法令他欢喜。
  他望着惨不忍睹的大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满面泪水横流,从胸腔里爆发出一声直击灵魂的痛呼。
  “司令——!!!”
  声音若是有灵,就会传到人的梦里去。
  金燕堂里,院落内,正在睡梦之中的许杭突然惊醒,满身冷汗,一翻身打翻了茶杯从躺椅上跌坐在地上。
  他一手扶着脑袋,觉得头疼欲裂,好像有谁拿着刀子深深扎在他头顶一般。
  好吵…怎么会这么吵。
  今日的贺州城,除了炮仗的声音之外,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他还来不及去细想就感到晕眩,整个地面摇摇晃晃,一屋子的东西砸得七零八落,破碎声四面八方传来,屋子里蝉衣和小沙弥的尖叫不断。
  地震?不对,不像。
  过了一会儿,这阵波动停止了,贺州又突然陷入了死寂。
  许杭心里打着鼓,鼓点飞快,几乎要跳出来,他不由自主就往门口跑,一把推开了金燕堂的大门,冲着城墙的方向看过去。
  看了一眼,他瞳孔收紧,连呼吸也不会了。
  城墙没了,贺州的军旗也倒了。


第169章
  军旗是一个军队的灵魂,军旗倒了就意味着战争结束。
  输了。输了啊。
  许杭又开始头疼了,他扶着门,大喘着气,往外走了两步,突然被两个狂奔的人撞了一下,三个人都倒地了。
  撞他的人穿着段烨霖所属军队的军装,看军衔是个普通小兵,他们兜里揣着一些手表金戒指之类的东西,神情惶恐,脸上有伤,正手忙脚乱把掉出来的东西塞回口袋,甚至有些精神不振,动作扭曲,疯疯癫癫的。
  看到许杭的目光,其中一人还凶了一句:“看什么看?!再看老子一枪打死你!”
  许杭突然就抓住他的手腕:“你…你是段烨霖的兵吗?你怎么会在这里,战…打赢了吗?”
  “放开!”一个士兵只顾着把金戒指捡起来,另一个被许杭拉住的士兵嘴里絮絮叨叨,“打什么打,日本人就要进城了,我他妈的才不想死……”
  许杭盯着他:“你是逃兵?你是从…从战场上逃回来的?”
  逃兵似乎是认识许杭的,两眼一翻:“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段司令养的兔子啊…呵,还真是深情厚谊啊,打战了也不走。”
  讽刺了一通抬脚就要走,许杭怒从中来,抓住他的衣领子压在墙上,掐着他的脖子:“我问你话呢!回答我!”
  这个时候那逃兵才发现自己惹到麻烦了,想拔枪却被许杭压住了手腕,他这才发现这个瘦弱的少年力气大得吓死人。
  求生欲让他马上哀求起来:“我我我不想死!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反正…反正还有那么多士兵,不差我一个啊!放了我…放了我…”
  另一个人见状也要拔枪,却被许杭一个抬腿踢飞。逃兵见状不妙,二话不说,马上就丢下同伴,连钱也不在乎了,拔腿跑走。
  许杭煞气十足:“告诉我,段烨霖在哪里?他的手底下,绝不可能有你这样的害群之马存在。”
  剩下的那个逃兵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或者说在战场上受了刺激,有几分变态了:“段司令…段司令那么能耐不也死了吗?…。我才不傻呢,我不想像他一样炸死自己,死无全尸!我才不要给这个破城陪葬!”
  他说完就笑,只是笑得很诡异,像个疯子。
  听完,许杭的手马上就松开了,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眼神有些涣散,好像听不懂一般。
  五脏六腑都抽了一下,筋骨麻痹,拿枪的手自己颤抖起来,根本不受控制。
  死无全尸死无全尸死无全尸死无全尸死无全尸死无全尸。
  ……这四个字有毒,它们是恶魔是鬼魄,钻进脑海里来回滚动,让许杭头疼欲裂。
  “…他输了?他死了?”许杭喃喃自语。
  逃兵怕他再掐上来,连连点头,还怂恿着说:“我看着他被炸死的,我跟你说,贺州完了,我都想好了,现在只有投靠日本人才能保命…哈哈…对,日本人…。”
  这话真叫人恶心。许杭一枪打在他脑袋边的墙壁上,墙壁上粉末扑簌簌往下掉,一个大坑出现。
  眼看着这个人是真的会杀人的,气氛才真的有点凝固。
  “你的司令死了,你却还活着。”
  逃兵顿时浑身一哆嗦,把自己口袋里的金银珠宝全部抖出来,跪着说:“我我我错了!我这些都、都给你!放…放我一条命!求求你!求求你!要不然,我…我亡羊补牢,我现在回战场!”
  许杭直接把枪抵在他的额头,死死咬着牙,像是把牙根都碾碎了才挤出来一句话:“有用吗?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败类,这场战才会输的!”
  逃兵都要尿裤子了,他仿佛看到战场上死去的同伴睁大的眼睛对着自己,他背后一凉:“只要不让我去死,让…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有点腥臭味,逃兵都尿裤子了,哭得涕泗横流,难看到令人作呕。
  许杭慢慢把枪放下,抬头看了看悬在正空的太阳:“你刚才说…想投靠日本人,对吗?”
  “没有没有没有!”那人掌嘴起来,“我胡说八道!我反思!我错了!”
  看他把自己打得两颊红肿,牙龈出血,许杭道:“那你就去吧。”
  逃兵大气都不敢出,俩眼珠子瞪得浑圆得看着许杭。
  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爬起来准备离开,谁知他刚跑了没有两步,后脑一阵枪击,他瞪大眼睛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在他倒下身躯的背后,许杭拿着那把从他身上顺下来的手枪,半张脸都被溅满血迹,语气冰到深渊里去:“临阵脱逃叛国者,死、不、足、惜!”
  金燕堂口的血腥味已经招来了一些苍蝇,还有一只乌鸦在墙上蠢蠢欲动。
  宛如丢了魂魄般,许杭跨过尸体,像是突然忘记怎么走路的孩童,歪歪扭扭走进金燕堂,视线都是凌乱而虚无的。
  他胸口憋着一股气,有一个淬毒的炸药就在他的心口,随时随地都要炸开似的。
  他这么失魂落魄走了几步,就连一脸担心地站在他面前的蝉衣他都没有发现,还是顾自往前走。
  看见许杭脸上的血迹,和他手里的枪支,蝉衣眉头都耸起来了:“当家的?当家的你理理我,你怎么了?当家的!当家的!”
  她拉扯,她叫唤,可是许杭像是完全失控的一个机器一样,听不到、不回答,就是冷着一张脸,眼睛毫无聚焦点,莽莽撞撞往里冲。
  他一路走,蝉衣一路小跑跟着,扶着护着,生怕他跌了撞了,就这么给他走到了绮园里去。
  前脚刚迈过门槛,整个人就往前一倒,蝉衣往前一扑,死死得给他搀住了,两个人都重重跪在地上。
  “噗——!”
  一口鲜血哇得一下咳在石子路上,触目惊心!
  “当家的!”
  “咳咳…。咳…!”吐了一口还不够,接连着好几口都跟着呕出来,血里带着点黑色,许杭吐血的姿势是以头磕地,整个背抖一下耸一下,腹部一阵痉挛,每次咳出来的不多,但像咳命一样。
  蝉衣甚至不敢拍他的背,双手无处安放:“怎么回事啊,这是怎么回事,当家的,求求你了,你千万千万不要吓我……”
  许杭在呕血的时候,只觉得那血不是从腹中出来,而是从心口挤出,因为他的心脏一收一缩,一阵比一阵疼。
  真是奇怪,这不是他头一次直面死亡。
  满门被屠的时候,他可是见过更惨烈的场景,生离死别的痛他早就饱尝了,这次又有什么不同呢?
  可是分明就是不一样。四肢百骸到头发丝儿的地方,都在叫嚣疼痛。
  他这么一咳,脖子上的链子不明不白就断了,蝴蝶吊坠掉在血泊中,那是段烨霖替他隐瞒下来的母亲的遗物,为了这个东西,他还挨过乔道桑的一顿打。
  许杭捡起它,把它拽在手心。
  吊坠还在,那个人,却没了。
  “哈……哈……”许杭吐够了,身子一转,就地倒在石子路上,仰面看着太阳,脑子里空空一片,嘴里苦得难受,他擦了一把血放在眼前看,“…真好。”
  蝉衣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心急如焚:“您病糊涂了,这…这好什么呀?难道是毒瘾又犯了吗?明明都好了呀……”
  许杭胸膛剧烈一挺,喉头一热,虽然来得及捂住嘴巴,但是涌出来的血还是从指缝间流下去了,温温热热沿着脖子滴落。
  他摇摇头:“…没事…我…已经…彻底…好了…”
  他知道的,他好了。就在刚刚,彻底好了。
  因为已经有一件比毒瘾还痛苦的事情出现了。
  发毒瘾的时候,他恨不得即刻就死了,可是现在,他连死也不想死,鬼魂也是有灵识的,他只希望有没有一道天谴砸下来,落在他头顶上,让人即可就能魂飞魄散,一点儿烟灰和气息都不要留下。
  这样才不会疼。
  他这么躺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石子路上,皮肤微微有些被烫伤,他不想动也起不来,觉得自己像是无垠沙漠里一株枯死千年的胡杨树,又像是一张风干了的人皮,任烈日涩风摧残摇曳,了无生趣。
  耳听得有哭声?谁在哭?
  远得像是从上个世纪传来的回响。
  他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不是自己,他的眼窝干干的,像进了沙子一样干疼。
  哦,是蝉衣啊。
  许杭遮着自己的眼睛,气息微弱地说:“蝉衣……连他都走了。”
  蝉衣愣住了:“当家的?”想了一下,蝉衣才意识到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消息,一下子捂住嘴,不敢置信:“您不会说是段……不是的、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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