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朔挣开了他的手,又想跑。
祁衍安拽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屋里带:“你怎么总想着跑?坐下和我一起吃吧。”
祁朔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该在这里吃。”
祁衍安犯起了少爷脾气:“你不准听旁人的!你是我带回来的,还是我取的名字,那就是我的人,凡事都该听我的!”
祁朔不敢不从,坐在祁衍安身旁。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低着头看着眼前的空碟子。
祁衍安夹起一块粉蒸肉吹了吹,尝了一小口:“糯糯的,还不错。”
一块粉蒸肉下肚,祁朔还是木然地坐在一旁盯着碟子,也不动筷。祁衍安夹起一块粉蒸肉扔进他的碟子里:“我让你陪我吃,你为何不吃?”
祁朔这才拿起筷子。
祁衍安又扔了一个馒头到他的碟子里:“再吃一个馒头。”
祁朔听话,顺从地吃起了馒头。祁衍安看他鼓起腮帮子咀嚼的样子,这才明白过来为何那么多人都爱争相抢着给鸽子喂食,还全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你想吃什么自己夹。”
“……嗯。”
话虽如此,可若是不主动往祁朔碟子里加东西,祁朔就只会安静地坐在一旁,好似那碟子上能长出花儿似的盯着看。祁衍安索性把一盘萝卜糕摆在祁朔面前:“我讨厌吃萝卜,你把这萝卜糕都吃了吧。”
眼前的这盘萝卜糕色香味俱全,炸得喷香的萝卜糕上还点缀着腊肉肉末。祁朔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想不通为什么祁衍安会不喜欢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他偷偷瞄了祁衍安一眼,却被逮了个正着,受了惊吓似的瞪圆了眼。
祁衍安觉得他甚是可爱,抬手揉了揉祁朔的脑袋:“快吃。”
祁朔怕自己行为粗鄙,只敢小口小口地吞咽。萝卜糕入口即化,当真是美味极了。
祁衍安支着头看着他吃:“听说你去早市了?觉得好玩吗?”
祁朔抹了抹嘴,目光刚一落在祁衍安的脸上,就胆怯得像蝴蝶似的飘忽地飞走了:“人很多……花很香……”
人多是真,摩肩接踵再寻常不过。不过花香是什么花?祁衍安思索着,便随口一提:“什么花很香?下回带回来给我瞧瞧,如何?”
祁朔闻言重重地点了几下头,仿佛许下了什么庄重的承诺似的。
第03章
次日,祁衍安正惺忪着眼穿衣。丫鬟紫竹推开窗,便惊喜地道:“小少爷,您看!这窗口怎么有一支花呀?还怪好闻的。”
祁衍安远远一瞟,只当是被风吹来的,既未细想也并未上心:“你觉得好看就自己个儿收着呗。”
没过一会儿,祁衍安仔细一琢磨便发觉不对,什么风会这么巧把花吹到自己的窗前?他恍然大悟,急忙道:“紫竹,你把我的花儿还给我!”
好巧不巧,紫竹刚好从那一枝金银花上摘了一朵开得最好的下来,还把那一朵开得最好的花儿别在发间。
祁衍安倒吸一口凉气:“……你你你!你怎么回事儿啊!连金银花也往头发上招呼!”
紫竹莫名其妙被训了一顿,既是纳闷也是不乐意:“少爷方才说让我自己收着,一转眼就变了主意。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少爷这脸色却是变得比最近的天儿还快些呢!”
“就属你能说会道伶牙俐齿,谁敢惹你?”祁衍安一把把她发间的金银花取了下来,“我就是反悔了,这花送到我窗口,便是给我的!”
紫竹撇撇嘴,对着祁衍安做了一个“小气”的口型。祁衍安一心研究着左手那一枝和右手那一朵,连个眼皮都没抬。紫竹小声嘀咕:“方才毫不在意,现在倒是宝贝得很。”
不多时,祁朔就拎着食盒走进了屋,看到祁衍安手中正拿着金银花,眼里立刻亮晶晶的闪动着光,随即腼腆地低下头弯了弯嘴角,局促地笑了一下。
祁衍安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金银花确实不错,清热解火,正好拿这朵泡泡水。”
祁朔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抿嘴笑。手中的活倒是没落下,把食盒中的饭食一样一样拿了出来,然后又转身要走。
祁衍安喊住了他:“你怎么还要走啊?坐下来把萝卜糕吃了。”
祁朔瞬间定住了,目光闪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手指紧紧抓着衣服下摆,怎么也不肯坐下。
祁衍安招呼他:“你过来坐呀!”
祁朔支支吾吾道:“我同杨婆婆说了……少爷不喜萝卜,要换些少爷爱吃的……杨婆婆说……”
祁衍安当即明白了过来。他当然不是不喜欢吃萝卜糕,只是看祁朔骨瘦嶙峋,想让他多吃点好的,也乐得看他吃东西,这才随口扯了个谎,没曾想竟然这么快就穿了帮。
被当面拆穿,祁衍安面上发讪。不过他自有一套说辞:“我昨天不想吃,今天也不想吃,偏偏就想看你吃。快过来坐下。”
祁朔再推拒不得,只得过去坐下。祁衍安见他吃得不怎么香,形同嚼蜡,跟在吃偷来的东西似的,稍一思索便大概知晓是怎么一回事。他心想,在街上瞧见他的时候像只颠沛流离的小狗,看着怪可怜的。现在这么一看倒像是怕做错了事被主人赶出家门的小狗,小心翼翼怪教人心疼的。
“待会儿你吃完替我磨墨吧。这事儿可给要你吃好了有力气再做。”
祁朔睁大了眼睛,片刻后又垂下眼,有些沮丧地道:“我……我不会……”
祁衍安笑了:“这有何难?我教你便是。一会儿要替我做事,你现在就好好吃你的,待会儿喊苦喊累我可不饶你的。”
祁朔摇了摇头,声音小却十分坚定:“我不会的!”
磨墨倒不是什么复杂的事,稍稍一教祁朔便立即明了了。像是迫切地要证明自己有用似的,直到被祁衍安喊停了祁朔才停手。祁衍安道:“用多少磨多少,待会儿我用时你再磨就是了。去坐着歇会儿,我要用自然会使唤你。”
祁衍安一笔一划写着不敢怠慢,明日颜先生来府上定是要查他字练得怎样,书背得如何的。前几日没少出门闲逛,倒是耽误了不少课业,今日怕是要抄到手酸。颜先生一向严厉,又颇为“狡猾”。若是被颜先生认定态度不认真,颜先生知道母亲心软不忍苛责自己,必是会等到过些日子父亲归来后,再去父亲那里告自己一状的。父亲对待亲戚友人还有府中的下人都是温和有礼,与母亲更是相敬如宾恩爱有加,可到了自己这儿却像不是亲生的似的下得了狠手。前几个月祁衍安还抱怨过父亲是笑面虎,笑里藏刀,不晓得怎么就被父亲知道了,然后就被父亲操起鸡毛掸子追着打,碎了几盆无辜受牵连的花儿,整个祁府都被四处乱窜的祁衍安搞得鸡飞狗跳。最后祁衍安还是结结实实挨了几下。
祁衍安把一面纸写完,心中又把文章默念了一遍,这才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一抬头,祁朔正一眼不眨地看着祁衍安,眼尾温顺的垂下,天真而懵懂。祁衍安突然来了主意,把祁朔招呼了过来。
祁衍安问他:“你识字吗?会不会写字?”
祁衍安的目光灼人,祁朔不好意思地避开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学堂有教过,会一点。”
祁衍安稀奇道:“你还去过学堂?我还没去过学堂呢。学堂好玩吗?那里的教书先生有颜先生……啊,你还没见过颜先生,明儿你就能见着了,眼睛有这么长,像只成精的老狐狸,总爱给我下绊子。”
祁衍安连说带比划,把“狐狸精”颜先生学了个十有八九。祁朔抿着嘴笑了,轻轻摇了摇脑袋:“我没有上过学堂,我是在外面偷偷听的。”
祁衍安摆摆手,道:“那也无妨,怎么学不是学呢?你写几笔给我看看。”
祁朔欲言又止,最后紧抿着嘴唇,拿起毛笔写了一个“祁”字。祁衍安自他拿起笔时就瞬间明白过来他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不会磨墨,握笔的方法显然不正确,或许是……从前没用过毛笔的缘故。
少年人好奇心旺盛,心中所想便脱口而出:“那你从前如何写字的呢?”问出口了,才从祁朔略显窘迫的神色中意识到不妥。
“罢了罢了,”祁衍安抢在他前面说,“怎么写不是写呢?打今儿起我来教你写字便是。日后若是你的字能与我的字有八九分相似,那我便少了不少烦恼,你可愿替我解忧啊?”
祁朔一听习字能为祁衍安解忧,虽不解其中深意,也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了。
祁衍安正指望着祁朔以后替自己抄书写字呢。有祁朔替自己,那自己岂不是能放心大胆地溜出去棋馆下棋了?既交的了差,又玩得尽兴,岂不美哉?这样想着,祁衍安便喜上眉梢。他随手拿起另一根毛笔:“你看,要这样握笔,你试试看?”
祁朔从善如流,学着祁衍安的模样握笔。祁衍安嘴角一挑,蘸墨运笔一气呵成,宣纸上便有了一个“祁”字。然则尚且稚嫩,但却洒脱自在,随性不羁。
祁朔看了看自己写的那个“祁”字,顿时觉得自己写的“祁”像是个受了天大的委屈,拘谨佝偻着的人。不过寥寥几笔,同样的一个字,怎么差别会如此之大呢?
祁衍安看着祁朔歪着脑袋盯着字,凝神思索的样子,笑道:“你快写,我好教你。”
赶鸭子上架似的写了起来,却因为这个正确却别扭的握笔方式,一笔一划反倒越写越不自在。越不自在越发慌,有祁衍安在一旁看着更是发慌,写得比之前还要难看些。祁朔心中焦灼,最后一笔迟迟不下,笔悬在半空,握笔的手却在这时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祁衍安垂下眼,睫羽纤长浓黑,宛若鸦张开的羽翼。他温热的手心覆上祁朔的手背,带动着祁朔的手一笔一笔写了起来。祁衍安道:“我先带你写几个。”
一连写了五个“祁”字,祁衍安才松了手,刹那间两人的目光便撞上了,祁朔却怔住了,傻乎乎地看着他。
祁衍安看他发痴觉得好笑,探出手去轻轻敲了他的额头:“看着我作甚?你再写一写看,是不是比之前更顺手一些了?”
祁朔这才恍若梦醒,握好笔写了起来,好像祁衍安的手还覆在他的手上似的。
第04章
祁衍安的一大爱好就是去棋馆下棋。
像他这样小小年纪的棋馆常客绝不在多数,加之令人过目难忘的好相貌,也算是偌大个京城里小有名气的人,谁不知他就是祁家布庄的小公子。毕竟混迹在一群年过古稀的老大爷中间,指尖夹着棋子运筹帷幄的绝色少年想不出名怕是也难。
祁衍安稍一闲下来就坐不住,只想着往外溜,有时是去集市逛逛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更多的时候则是去了棋馆。祁夫人见儿子愈发顽皮难管束,早晨溜出门去太阳落山时才归家,便立下几条规矩,出门必得说出像样的理由,几时去几时归。祁衍安大多时候还是顺从的,嘴也甜把祁夫人哄得团团转。只不过到了明知不会允准,或是嫌规矩繁琐的时候,便会再想别的法子溜出门。祁府再大也关不住他,更何况这么大个祁府,自然是会有些隐蔽的墙角让他能动动歪脑筋。
翻一回墙两回墙没被人察觉,往后祁衍安的胆子就愈发大了起来,翻墙也翻得如有轻功。只是有一回他被七局七胜的洋洋自得冲昏了头,身轻似燕地攀上高墙,俨然一副得胜凯旋的姿态跨坐在墙上,眺望远处天际的火烧云,再一俯瞰……与祁家正嗑着瓜子谈家常的女眷们以惊恐的眼神彼此相对时,祁衍安就笑不出来了。他嘴角抽了抽,正欲再翻出去的时候被祁夫人喝住:“安儿!”
过了几日亲戚们离开后,祁夫人让一个膘肥体壮的伙夫用鸡毛掸子打了祁衍安十下。祁衍安后背屁股疼了几天,知错,但是可以换个墙角再犯。
这回祁衍安长了个心眼,也多了一个帮手。他把他的小奴隶叫来给他当放哨。他嘱咐祁朔:“你就在此,别去别处了。一个时辰内我定会回来。到时我喊一声‘春风得意马蹄疾’,若是周围无人,你便回我一句‘一日看尽长安花’,晓得吗?”
祁朔连连点头,祁衍安吩咐他做的每一桩事他都想做得稳妥,心中默念了几遍“一日看尽长安花”。可这时祁衍安正背对着他,凝神研究着这面爬满了爬山虎的墙该如何翻越才好,并未留意到祁朔的反应。祁朔连忙应道:“晓得的。”
祁衍安回头朝他粲然一笑,转过脸“啧啧”两声,自言自语:“不易攀爬。”
言罢,便退后几步。还未等祁朔反应过来,祁衍安就如有轻功一般,足尖点在墙上未被绿植覆盖之处,白衣翩跹宛如振翅的白鸽,几下便跃上了高墙。他稳稳坐在墙头,一只手放在膝上,一条腿踩在高墙的棱角,另一条腿自然地垂下,俯视着祁朔笑得像个纨绔子。
“记住了啊,‘一日看尽长安花’!”
祁朔用力点了点头,祁衍安刹那间便没了影儿。祁朔慌乱地来回走动,不管有用无用还踮起脚跳了起来。他不敢大声喊,怕把府里的其他人招来,顾忌地唤了一声:“少爷!”
祁衍安意气风发的声音从墙外传来:“无事,放心吧!”
祁朔这才安下心来。
祁朔就坐在树荫底下一块大石头上等祁衍安回来。他把揣在怀里的祁衍安的字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张。左手举着纸,右手执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练字,对照着祁衍安的字临摹。
祁朔自来到祁府,一向都懂事乖巧。不是他分内的事也抢着做,安安静静的也不多说话。祁府上下的人都待他极好,还时常会夸奖他,祁朔被人夸了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一个劲儿躲着向后缩。掩护祁衍安翻墙去棋馆下棋是桩出格的事,但毕竟是祁衍安要他做的事,他又怎会说“不”呢?但说不了“不”是一码事,做得如何又是一码事。此刻的祁朔便如同做了亏心事一般,周遭一点响动都足以让他惊弓之鸟似的瞪圆了眼,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