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拜托侯爷了。”高庸仔细叮嘱道。
高总管的确是皇帝的心腹,做任何事都是为了皇帝好,不过卫衍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这么多年来,高总管对他的悉心照顾,他也是明白的,当下点了点头。
“放心吧。”此事因他而起,也只能因他结束。
再闹下去,皇帝的身体真的有了什么损伤,他肯定会后悔。
“师傅,陛下说过不见侯爷,这么放侯爷进去,真的不要紧吗?”寝殿外面,福吉把他师傅高总管拉到了稍远处,悄悄问他。
每次皇帝和永宁侯闹脾气,最紧张的永远是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这次皇帝的怒气是前所未有的大,甚至连寝殿都搬出来了,现在他师傅偷偷放人进去,不会惹来麻烦吧?
“没事的,侯爷进去认个错,陛下心疼了就会哄他,到明日就没事了。”皇帝身为天子,就算真的错了,这错还是要永宁侯来认,不过到时候皇帝见他委屈认错,必然会心疼,想方设法去哄人,两人各退一步,这事就可以了结了。
“这次以后,师傅再好好劝劝永宁侯吧。陛下再宠他,也不会容得他每次都去挑战陛下的威严。他运气再好,也不会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福吉对这两位主,隔一段时间就闹得众人胆战心惊,实在没辙。
皇帝没人敢去规劝,只能寄希望他师傅去好好劝说一下永宁侯,以后行事间须更加注意分寸,不要动不动就和皇帝闹脾气。
这既是为了众人好,也是为了永宁侯好。皇帝始终是皇帝,继续这么闹下去,永宁侯说不定哪一天就失宠了。
“你以为永宁侯独得陛下恩宠十几年,是侥幸或是运气?看人要用心来看,不要只用眼睛看。若永宁侯不分青红皂白,事事都顺着陛下,凡事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做,才能让陛下高兴,陛下未必会这么宠他。”
高庸很清楚用世人的眼光来衡量,永宁侯的性格脾气为人处事声望能力,的确没有好到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地步,因为有些东西只能长时间的相处,才能体会得到,而皇帝显然体会到了这一点,最喜欢的也是他这一点。
“师傅这话怎么说?”
“陛下最喜欢的是永宁侯的心。若永宁侯没有那颗一心为陛下为朝廷的赤诚之心,陛下怎么可能信他,宠他,偶尔允许他爬到陛下的头上去?只要永宁侯的心不变,陛下的恩宠就不会绝。”
高庸比他徒弟多吃了数十年饭,而且他自皇帝幼时就在皇帝身边服侍,对皇帝的心思知之甚详,这些年又看着两个人一路磕磕碰碰走来,所以不会像旁人那样,担心那些莫须有的未来。
况且,永宁侯这人,高庸始终觉得他是个非常奇妙的人。
永宁侯这人话不多,心里却是个明白人。
他出身世家,父兄疼爱,自幼应有尽有,所以他对这世上的很多东西,就很有些理所当然的态度,争权夺利之心不重,勾心斗角更是不擅长。
荣华富贵精心伺候他坦然享受,就算是这世上的至尊至贵亲自动手服侍他,他似乎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对于永宁侯行事能理所当然到这个地步,高庸一直是非常佩服的。
粗茶淡饭风霜雪雨他也没有怨言,就算无辜被流放了几年,吃了好些苦头才回来,他始终没有和皇帝为这些事计较过。这般放得下不纠缠旧事的为人处世方式,高庸也是很服气的。
永宁侯这人心思比较简单,但是他这样的身份,该明白的道理自然明白,在外做事其实颇有分寸,进退间皆是有度,遇事守着忠孝节义的本心,一心为皇帝着想,为大局着想,也愿意顾惜其他人的不易。
像他这般行事风格的人,按理来说是很适合陪伴君侧的。
不管他心里是否愿意,既然他为了家族安危,不敢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举,皇帝接下来只要好好享受他的温顺侍奉、忠诚奉献、顾全大局、牺牲退让就可以了,不管他这般行事是为了皇帝为了大局,还是为了家族在隐忍,他都会这么做,皇帝若觉得他伺候得好,愿意对他生出几分怜惜之意,时不时赏他些东西,日后将他外放为官就是了。
偏偏皇帝并不是只想要他的身体,而是喜爱他而不自知,对他用上了越来越多的心思,喜爱到不能忍受他这种不肯顾惜自己,却去顾惜别人顾全大局的做法,忍不住要去恣意行事,才会和永宁侯冲突起来,才觉得永宁侯那些愿意为皇帝着想的做法都是错。
高庸有时候看着都替他们觉得心累,有些话不说,有些事不做,违背了永宁侯做人的本心,没有这份本心的永宁侯,就不是皇帝喜爱的那个人了,一旦说了做了,在皇帝眼里,又全变成了永宁侯的错,两个人天天要去瞎折腾。
还好,他们折腾来折腾去,总算慢慢找到了正确的相处之道。
如今,皇帝想要在大事上恣意行事的时候,永宁侯依然不会让皇帝胡闹,其他的小事,永宁侯就随便皇帝爱怎样就怎样了。
至于皇帝嘛,他是越来越宠永宁侯,宠到现在永宁侯完全真性情暴露,经常在皇帝面前做事不带脑子,言语间行事时丝毫没有防备顾忌之心,一旦生气就要没大没小往皇帝头上爬,要皇帝对他低头,宠到这个地步,皇帝总算开心了,觉得永宁侯和他这么不见外,是在亲近他依赖他喜爱他了。
就算高庸再偏着皇帝说话,也得说,皇帝他这般心思这般行事,就是命中欠了个永宁侯这样的人来好好治治他。
寝殿里面烛火通明,景骊还在批改奏折,听到卫衍进来的声响,他稍稍抬头,望了卫衍一眼,轻轻“哼”了一声,不去理会他,继续低头忙他手中的事。
卫衍捧着东西,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乖乖上前去。
“陛下,臣……”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没法再说下去。
明明他没错,为什么要来认错?但是如果他不肯认错的话,皇帝肯定不会听他的劝的。
“知错了?”景骊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他想听的话,心里很不爽,不过他知道见好就收这个道理,不想逼迫卫衍过甚,免得到时候哄不好,还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是。”
卫衍的这声“是”,轻到可以忽略不计,若不是景骊听力好,卫衍又站在他身边,肯定听不到。
不过既然听到了,他也就满足了,不再多说什么,示意卫衍在他身边坐下来,然后接过他送进来的汤盏,打开来放到他面前。
“你最喜欢的雪梨燕窝羹,尝一尝。”
卫衍没有想到这是给他准备的,刹那间有些感动,突然又想到皇帝料到了他今夜肯定会来,又有些茫然,甜甜的羹汤在舌尖滑过,带来的却是苦涩的感觉。
夜深了,殿中美人灯中的烛火渐渐矮下去,被重重幔帐掩盖的龙榻上,依稀发出细微的声响。
民间百姓说得好,“床头打架床尾和”,身体的温存可以最大限度地驱散那些争执引发的不快,这个道理景骊始终奉为圭臬,屡屡使用,效果颇佳,但是在今夜,他却不再那么自信了。
在他面前的卫衍,依然是那么得安静驯服,犹如很多年前一样,不会挣扎不会抗拒,除了忍耐还是忍耐。
只有卫衍从鼻端溢出的若有若无的声响,能够表明他不讨厌他这么做。
所有的一切,明明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景骊凝视着眼前这一幕,刹那间有些恍惚,很快他回过神来,忍不住苦笑起来。
他早就明白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要的不仅仅是与这个人在榻间翻滚,很多年前他可以欺骗自己,但是如今没有必要,而且很多年前,他也没有像现在这般越来越贪心,就算已经把人牢牢抱在怀里,还是觉得远远不够。
“卫衍,朕错了,对不起。”正视自己的内心,承认错误对常人来说很难,对于景骊这种永远不会错的帝王来说,更不容易。
不过他还是道歉了,因为他突然发现,他在这件事上一直没能找到自己欲望的真正根源,由此而来的种种手段,肯定无法得到他潜意识里想要的效果。
“陛下是说……”卫衍还在失神间,慢慢反应过来,以为皇帝答应了他要求的事,面上浮现了一丝喜色。
“不,那件事你就死心吧,只要朕活着,绝无可能。”那是他的底线,绝对不会让步,“朕是在为这些年委屈了你而道歉。”
“臣明白了。”希望破灭,卫衍的脸色再次黯淡下来,对皇帝的话也失去了兴趣。
“你真的明白?卫衍,在你的眼里,朕是你的谁?”
卫衍没有说话,景骊也没指望他回答。很多年前他问过这个问题,卫衍的回答没有让他满意,现在他估计卫衍也不会让他满意。
“朕知道,朕是你的君王,你愿意效忠的君王,你愿意追随的君王,你愿意以身侍奉的君王。”无论有多少前缀修饰,在卫衍的眼里,他君王的身份永远排在第一位。对此,景骊很郁闷,却始终无可奈何。
“不是这样的,臣是喜欢陛下的。”要是卫衍不喜欢皇帝的话,这段时日,他也不至于左右为难成这样了。
就是因为,一边是他喜欢的人,一边是他有所亏欠的亲人,两边他都想好好照顾,他才会这么痛苦。
“好吧,朕还是你喜欢的但是永远见不得光的爱人。至于卫敏文他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而绿珠则是你愿意接纳为家人的女子。”这么一分析,景骊就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
在卫衍的心里,他也许很重要,但是家人显然同样重要。
卫衍的心早就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了他,一半给了他的家人。这就是他和卫敏文争夺时,始终占据不了上风的真正原因,也是卫衍这么坦然地对他说要娶绿珠的最大原因。
在卫衍的心里,他是他,家人是家人,两者之间根本就不冲突,那么只是给绿珠一个虚假的名分,顺势将她和卫敏文留在京里,自然算不上什么很过分的事。
景骊弄明白了卫衍的想法,心中更加郁闷了。
明明卫衍喜欢他的,刚刚他还亲口承认的,就因为他是皇帝,他是男人,就被卫衍下意识地排除出了家人的范围。
这种事,景骊当然不能忍。
“卫衍,朕决定给你一个家。从此以后,朕也是你的家人。”以前,他顾虑了太多东西,早就有了这个想法,却始终没有动作。
经过这件事,他才发现这是解决目前争执,以及以后所有可能会出现的类似争执的最好方法。
给卫衍一个家,把他变为自己的家人,把自己变为他的家人,让爱人和家人的身份重合到一起。
他倒要看看,以后谁敢再来和他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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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无人可阻
“陛下要给臣一个家?”皇帝的话, 卫衍听清楚了,但是他一时不明白皇帝话中的意思,呆呆地反问。
“是的,朕不想再委屈你, 也不想永远偷偷摸摸把你藏在身后,朕要给你一个名分,让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和朕并肩而立, 受世人跪拜,朕要给你一个有很多家人组成的新家,朕会以父亲的身份,好好对待你的敏文, 而朕的皇子们, 也会对你执父礼相待。”当然,在景骊的这个设想中,依然没有绿珠可以插足的地方, 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不过, 如果卫衍真的舍不得卫敏文离开的话,他就食言一次,留下卫敏文好了。反正在卫衍的事上, 他食言的次数,已经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据说食言太多, 会变成大胖子, 既然他没有变成大胖子, 那么肯定是他食言的次数还不够多, 完全可以继续食言下去。
景骊的脑中转着任何明理的人知道了,都会骂他无耻的念头,心里对于他常常对卫衍食言而肥这事,一点愧疚都没有。
“名分?”卫衍张了张嘴巴,失去了声音。
他当然知道需要什么样的名分,才能达到皇帝所描述的效果,但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皇帝竟然打算做这种惊世骇俗的事。
“就像你想的那样,一个恰当的名分,皇后或者其他,这个不需要伤脑筋,朕相信礼部的官员们会替朕分忧,帮朕想出一个合适的称号的。”景骊无视卫衍呆滞到快成石块的表情,继续往下说,好像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礼部的官员们接到这份荒谬的诏令,最大的可能是冒死进谏,而不是秉承圣意为君分忧。
他不是信口开河随便说说,而是早就有过这样的想法,现在是要把设想变为现实。也许现在还不是最恰当的时候,他也能预料得到,他颁下这份诏令以后,会遭到多少反对和阻力,但是如果不去做,设想永远不会成为现实。
“陛下,您病了吗?”卫衍慢慢伸出手去,放在皇帝的额头上,他一向稳健有力的手腕,此时忍不住有些发抖。
皇帝明明知道这件事的后果,还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他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皇帝病了,准确地说,皇帝是在发疯。
景骊抓住他的手腕,拉下来,绕着手指头把玩了片刻,才轻笑着凑上前去,额头抵着额头,让卫衍好好感受他的体温:“朕没有发烧,也没有发疯,既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说胡话。卫衍,朕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认真,而且朕保证,这一切很快会变成现实。”
皇帝说完了,卫衍很久都没有说话,他需要点时间,让自己混乱不堪的脑袋清醒过来。这件事不能做,但是不能做的理由太多,他一时不知道该说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