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生用过无数的手段,就算在卫衍身上也用过不少,但是唯有在这件事上,他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只不过事情正好凑巧碰在一起,才会让他的用意顿时变得不堪起来。
“陛下。”卫衍不知道皇帝慌成这样是为了什么,但是他知道这样的不安其实是自己带给他的,松开了抱紧他的手臂,略退后了一点,将手掌抵在他的左胸,又拉过他的手抵在自己的左胸,“臣早就明白陛下的心意,陛下也该明白臣的心意。”
景骊的心跳略微有些快,不过卫衍的心跳很沉稳。一下又一下,强健而有力的心跳声通过手掌心,透过血脉传入他的心里,让他的心跳也渐渐安定下来。
“卫衍……对不起,朕真的没有那个意思。”这一次,换景骊紧紧抱住卫衍,再也不肯松开了。
景骊在人前永远是一副向前看绝不会回头的潇洒模样,但是偶尔的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有过反思,如果他和卫衍换一个开始的话,是不是他现在就不会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心中始终空荡荡的没有着力处。
不过,如果上天真的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其实什么都不会改变。百般讨好装情圣可不是他的风格,看上了直接叼回窝打上印记才符合他的性格,再说就算他百般讨好,以卫衍的脾气也不可能自动躺到他的榻上,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这么一想,他就会觉得,那些如果只是他无聊时的臆想。
所以,虽然有时候他觉得对卫衍很抱歉,但是该用手段的时候,他依然照用不误,也不会在乎卫衍是不是看出了他的手段,但是唯有在这件事上,他不希望卫衍有任何误会。
“陛下,臣明白陛下的心意,但是陛下真的明白臣的心意吗?”卫衍抚着皇帝的背,低声问他。
“朕知道你不在意那些虚名,但是朕在意。”以前是不得已,就算对这个人在意得不得了,也要在人前装出不在意的模样,惟恐被人看出了不妥,却护不住他,但是现在他已经有了能力把那些东西给他,为什么还要委屈他?
“陛下,你我皆是男子,此事太过惊世骇俗,若陛下真的明诏天下,惟恐世人非议不止。臣的声名不足惜,臣实不忍陛下的声名有累。陛下有想过,他日史书上会如何评价陛下今日的所为吗?”
“朕倒要看看,何人敢非议帝王家事,那些史官又如何评价朕?”
景骊的声音很冷,话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非议帝王者,是为大不敬,乃十恶不赦之重罪。
景骊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帝王的身份。他有温情的时候,但是他的温情也就那么多,就算他在卫衍面前再宽厚,也不能代表他对所有的人都能宽厚。
要一个帝王不见血,简直和要老虎从此不吃肉一样不可能。
卫衍明白这个道理。
他的爱人是皇帝,无论他对自己多么好,他依然是皇帝。只要他是皇帝,他的手上就不可能不沾染鲜血,就算皇帝再喜欢他,也做不了不吃肉的老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免让皇帝的手上沾染那些无谓的鲜血。
那些非议者就是无谓的牺牲品,也许他们自己会觉得他们是为了大义慷慨赴死,但是这样的牺牲毫无意义。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既夺去了无数无辜者的生命,也毁了皇帝的声名,只是为了给他一个他并不需要的虚名,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真的不需要这个虚名,不需要这个必然要靠杀戮才能获得的虚名,他想要的只是皇帝这个人。
当年他愿意回到皇帝的身边时,他就想清楚了,他这么选择必然要付出代价。
凡事皆有代价。做人不能太过贪心,只想获得不愿付出。
他愿意为这段感情,愿意为了能够陪在皇帝身边付出代价,但是真的没必要把更多的人拖进来,让他们的关系从此蒙上一层血色。
但是皇帝显然不是作如是想。
卫衍发现他和皇帝的谈话,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前几天的僵局,不由得沉默了下来,不再言语。
景骊等了又等,却始终等不到卫衍的下一句话。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刚才平复下来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
那对卫衍来说,也许只是一个虚名,但是对他来说,却很重要。这个名分与其说是他给卫衍的,还不如说是卫衍许给他的。
不离不弃,携手到老,说说轻松,做起来何尝容易。今日卫衍觉得亏欠了儿子,亏欠了绿珠,想要给她一个名分,他日卫衍要是又觉得亏欠了谁,是不是又要给什么阿猫阿狗一个名分?
不是他信不过卫衍,而是卫衍的心有时候太软,再说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万不得已要做出抉择的时候,他有一种预感,他必是被舍弃的那个人。他无法和卫衍的家人抗衡,也不想让卫衍以后左右为难,当然要乘机为自己讨一个名分。
所以在这件事上,他不会让步,哪怕卫衍会和他闹一阵子别扭,为了以后他也不会轻易让步。
“卫衍,有些事你担的是无谓的心。交给朕,朕会把这件事办妥当的。”景骊可以想象,到时候宫中朝廷上会闹成什么样,民间肯定也会有非议声,但是那又怎么样?他相信自己能够控制住局势,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让某些头脑发热的人迅速冷静下来。
卫衍依然没有接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叹得景骊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半空中。
“臣没有想到,原来陛下始终是不相信臣。”过了很久,卫衍才冒出这句话。
虽然皇帝一直骂卫衍是个笨蛋,但是他真的不笨,他只是在有些事上,懒得多想去没事找事。
皇帝就是这样的性子,心中俱是百转千绕的念头,嘴里又常常爱言不由衷,掌间更有种种手段,他要是遇事再去多想,事事和皇帝争个长短,两个人的日子就要没法过了,所以他一向是放宽了心,万事让皇帝去操心,免得他太闲了就要去滋事。
他只在皇帝在公事上准备胡闹的时候,才会试图影响他的决定。
其他的事,他只要相信皇帝对他的心意就行了,皇帝的心意他是明白的,这是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体会出来的,不是用耳朵听出来的。
有些事,他懒得多想当然不知道,只要他肯好好想想,自然明白皇帝目前到底抱了什么样的心思。
“若有一日,臣背弃今日所言,就让臣不得好……”
那个“死”字还没有出口,卫衍就被皇帝捂住了嘴。皇帝恶狠狠地瞪着他,脸上是很恼怒的表情。
卫衍呜咽了半天,皇帝就是不肯松手,只能同样用力瞪着他。
两个人如斗鸡般,傻傻对峙了半天,又不约而同眼神柔软起来。
“朕答应你就是,以后不许再说这种傻话。乖,知道了就点个头。”景骊虽然神情缓和了下来,却还是不肯松手,定要等到卫衍拼命点头保证后,才慢慢松开手。
如果卫衍有朝一日真的背弃今日所言,必有他万不得已的苦衷,景骊怎么敢让他发这些生生死死的誓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某个闲得发慌的神仙此时听到了卫衍这句话,真要是有了那一日,岂不是很糟糕?
算了,也不急在一时。
景骊想到太后已是花甲之年,卫衍的父母更是已古稀,年事俱已高,恐怕经不起这样的风波,再加上卫衍如此这般,又是保证又是发誓,就暂时歇了这个念头,不再提起。
帐外的烛火渐渐矮下去,帐中的人都以为安抚住了对方,便丢开了这事,不再多话,一夜好眠。
第十八章 万寿无疆
万寿节那日, 文武百官赐宴保和殿,命妇眷属赐宴永寿宫。
内宴由周贵妃主持。
皇后以下,贵德淑贤四妃中历来以贵妃为重,淑妃早逝, 皇帝空着妃位没有晋封新人,皇后谢氏“暴病而亡”后,皇帝就把这后宫的诸事交给了贵德贤三妃协理。
周贵妃在三妃中占了一个名分上的首字, 再加上儿女俱全, 周家也是百年传承的世族,在她身后给她诸多助力,自身做事又颇有些手段, 明面上让人挑不出一丝错,这些年俨然已是后宫之首,离后宫中所有女子翘首盼望的那个位置, 就差了那么一小步。
可惜, 那一小步犹如天堑, 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跨过去。而且皇帝绝迹后宫多年, 除了逢年过节宫宴的时候才能得见,平日里最多是在太后宫中请安的时候偶遇, 说不上几句话就已离去, 就算她想努力也无从下手,慢慢地, 她也歇了这个念头。
毕竟, 比起皇后这个位置来, 还有个位置更值得她努力,那就是——太后的宝座。
她的瑛儿虽然非嫡非长,但是胜在颇得皇帝欢心,只要她小心筹划,万事皆有可能。抱着这样的心思,周贵妃带着华德庄贤二妃,将皇帝已经极为寥落的后宫,打理得也算四平八稳,至少表面上大家都称姊道妹,相处得和和美美。至于背地里的种种,历朝历代都差不多,不需要一一细说。
话说那日午宴时,皇子们被带去保和殿给皇帝祝寿去了,周贵妃安排完了宴席琐事,就小心伺候着太后用膳。
太后王氏对周贵妃的那点心思了如指掌,不过她从没有在人前表现出任何不悦,也没有当面给过她难堪,只不过在无人时冷笑过一声,轻轻吐出四个字:“痴心妄想”。
彼时是嫡长子继承制,嫡子嫡孙方为正统。既然皇帝当年为了皇家体面,没有废黜谢氏,那么谢氏就是皇帝的正妻,她的儿子景琪就是嫡皇子,目前也是事实上的长子,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就算皇帝将周贵妃册封为新皇后,也不过是继室,她的儿子也不能越过景琪去,除非……
太后猛然想到这个可能,心中一紧,决定找个机会,和皇帝好好谈谈。无论皇帝这些年抬举周贵妃,是抱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皇子皇孙都不容有失。这是太后最后的底线,就算是皇帝也不容越雷池半步,其他人若有这样的心思,更是自己找死。
并非太后要与皇帝作对,而是景琪既是嫡,又是长,立他为储,是最能平稳交接皇位的人选,若让排在后面的皇子上位,那么排在前面的皇子,恐怕都要没有好下场,要么获罪要么丢命,太后是为了保全皇帝的子嗣,才希望皇帝能够顺位立储,不要乱来。
只是,皇帝在此事上,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太后一时之间,也难以摸清。
天家的婆媳二人,在永寿宫中明明各怀心思,偏又其乐融融地带领众诰命共庆皇帝寿辰,外廷的保和殿中,也是一派祥和气氛。
皇子们依次来给皇帝行礼祝寿,很快,就有明眼人发现这寿宴与往年略有些不同。当时,皇子们来行礼时,永宁侯卫衍正站在皇帝御座的下首,侧着身陪皇帝说话,因为皇帝没令他下去,事实上他是和皇帝一同生生受了诸位皇子的大礼。
皇子们的大礼岂是好受的,就算皇帝一时没有想到,永宁侯身为臣子,这种时候理当自动避开才是正理。所以,这一幕发生后,恃宠而骄、飞扬跋扈、目无纲常等等评语,在霎那间已经被某些人按到了卫衍的身上,就算是关心卫衍的人,在目睹了这一切后,在担心如此恩宠是福是祸的同时,那顶不知礼不自律的帽子,也是要戴在卫衍头上的。
其实卫衍这人向来是守礼自律的,默许这么失礼的事情发生,实在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皇帝的御座离众人有点远,而且卫衍当时侧着身,所以众人并不知道,皇帝正握着他的手在把玩他的手指头,还在那里低声威胁:“朕昨夜让了一大步,已经觉得很吃亏了,你若敢现在退下去,朕就拉你坐在朕身边,当场宣布这件事。”
卫衍无可奈何之下,两害择其轻,最后选择了站着不动,硬是受了诸位皇子的大礼,算是了了皇帝曾念叨过的,要让皇子们对他以父礼待之的那点念想。
反观诸位皇子在面对这一幕时的表现,则颇有些玄妙,从中也隐约可以看出些皇子们的性情。
领头的二皇子景琪当场就微微色变,被皇帝冷冷扫了一眼后,他迅速冷静下来,不折不扣地行了大礼,不过退下来以后,偶尔落在卫衍身上的眼神,有些阴晦。
三皇子景瑛浑身上下都是喜庆气息,一番祝寿词说得皇帝连连点头,在行礼的整个过程中,他那温润的眼神就不曾变过,就算落到卫衍身上时也不例外。
四皇子景琨则老老实实地行礼,眼中只有皇帝一人,连偷偷用眼角扫旁人一眼都欠奉。
五皇子景玳却有些好奇,行礼完毕,他还用探究的目光,看了站在他父皇身边的永宁侯几眼。
至于六皇子景珂,六岁的稚童尚有些懵懂,只是在内侍的带领下,按着教好的那一套规矩,乖乖行礼祝寿后,就退了下去,很快就缩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声不响地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皇子们退下后,接下来则是宗室王公文武百官共祝,礼毕,寿宴才算正式开席。
宫中御膳房整治的菜肴,华丽精美自是不必说,若论味道就稍微有点差强人意,就算是呈给皇帝的御膳,也是混个中等水准,绝不会尽善尽美,否则养刁了皇帝的胃口,众人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这是宫中无数不成文的秘密规矩之一,所以很多皇帝偶尔下个民间尝点小吃,就开始乐不思蜀,御膳房实在是难辞其咎。
景骊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对宫中的种种惯例都略有所闻,自然知道御膳房的那点把戏,不过他自身对吃食方面并不是顶顶上心,有了卫衍诸事上心后,自有寝宫中的小厨房给他弄好东西,他也就懒得发作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