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原上的争斗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 景骊秘密召集了一众心腹重臣, 终于把这北伐大业放到了案上讨论。
打仗不是件容易事, 特别是举兵讨伐一国的时候, 军队集结,民夫征用,军备粮饷筹措,粮道通畅等等,每一项都需要细细筹划,反复考量,才能成事。
景骊以为此时是最好的出征时机,经过多年的修养生息,国库再次充盈,民生也得到了恢复,再加上北狄大乱,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若不牢牢抓住,怎对得起那些耗费在草原上的无数心血无数财物,却没料到他的设想竟然遭到了在座众臣的强烈反对。
钱粮军备民生都不是问题,众人强烈反对的原因竟然是师出无名。皇帝此前与北狄缔结了盟约,约定不得互攻,此时出兵就是撕毁盟约,就是背信弃义,实非大国君主所为。
“众爱卿多虑了,朕此次北上,主要是见北狄内乱,百姓流离失所,朕思之不忍,欲出兵帮其平乱。再说朕是和北狄三王子缔结了盟约,又没有和北狄王帐缔结盟约,此次不过是借道路过三王子的地盘,哪里谈得上什么撕毁盟约,背信弃义?”景骊的这些话相当无耻,显然,当日他和那三王子订约的时候,就预料到了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早就找好了借口。
他这里口口声声是要帮忙平乱,是要借道路过,不过那三王子不愿意借道的话,相信他肯定是不吝于举起刀兵的。
可惜,在那个时代,只有弄臣才会在做事的时候,一心一意只为了哄皇帝高兴,但是商议此等军国大事的时候,只要皇帝的脑子还没有糊涂,一般是不会召弄臣进来的。
皇帝身边的重臣,特别是那些自诩忠臣的家伙,对皇帝声名的爱护,比对自己的羽毛还要爱惜,对于皇帝这样无耻的言论,当然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就算有人心里有不同的意见,也不敢当着众臣僚的面,公开支持皇帝这种明显属于无耻的言论,否则的话,很容易就会被热血上头的臣僚按一个“谗言媚上”的罪名。
况且,皇帝此次召见,主要是商议北伐的先期准备,参与的臣子中,文臣较多。
文臣比起武将来,总是更喜欢仁者无敌教化万邦,更喜欢上兵伐谋,更喜欢不战而屈人之兵,对于战争,比不得武将那般天生会热血沸腾,以至于这次商议,是以皇帝大发雷霆,将众人都轰了出去告终。
卫衍回来的时候,皇帝还是在一个人生闷气,他把自己关在了殿内,谁也不肯见,无论是哪个在门口唤一声,都要被他在里面咆哮一阵,以至于守在门口的内侍们,都屏住了气息小声呼吸,整个行宫安静到诡异。
卫衍已经好久没见到这般景象了,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仔细听完内侍的禀报,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推开殿门,只见里面一片狼藉,地上丢满了奏折,间或还有镇纸的碎片。他不知从何劝起,只能蹲下来,将地上的折子一本本捡起来。
“卫衍,是不是你也觉得朕好大喜功,背信弃义,不仁不义,行事非大国君主所为?”在他捡折子的当口,皇帝突然发话了。
“陛下……”卫衍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他本不善言辞,在这种时候更是词穷。
大国待小国以仁,这是历来推崇的大国君王该有的气度,况且皇帝平时行事的确有不妥的地方,那些臣僚的指责未必是错,不过他知道皇帝热心这场战争,并不是由于好大喜功,这些他心里明白,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劝说。
“朕不是为了百世功绩,更不是为了万世留名,朕只是想狠狠打一场,打得他们疼了怕了,从此不敢再来犯我边疆。朕想用这一场战争,换我边疆百年安稳,难道这也是错的?这是最好的时机,但是那些迂腐的家伙,仅仅因为有碍朕的声名这个理由,就反对朕出兵。那是朕的声名,朕都不在乎,谁要他们多事?”
皇帝说到这里,声音中仿佛有了些哑意。卫衍吓了一跳,捡在手上的折子,又全部掉到了地上,不过他顾不上再去管那些折子,快步上前,坐到皇帝身边,拥住了他。
“陛下,臣明白的。”他明白皇帝为了这一战,花费了多少心血,那么多日日夜夜,皇帝在案头辛苦筹划竭力思虑的辛苦,他都知道,“陛下,这事让臣来想想办法。”
景骊没有说话,只是将头靠在了卫衍身上。至于卫衍说的让他来想办法,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心里这么郁闷,只是因为他辛苦了这么久,竟然会被这么多人指着鼻子骂,没当场把他们都拖出去砍了,已经算是他涵养好了,倒不是因为群臣反对,他就真的无可奈何了。
反正,这事还不算完,就算群臣反对又怎么样,他要做的事,哪容得他们多嘴?
皇帝没有把卫衍的话放在心上,不过卫衍却记在了心上。让他自己想办法,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不过这世上还是有人擅长这种事的。
“卫七,你这是何苦?”谭家村齐府静室里,齐远恒听完卫衍说的事,无奈地摇了摇头,“别去掺合这种事,对你没好处。你家皇帝有的是办法达到目的,不需要你去帮他强出头。”
“齐兄,我只是想帮他做点什么。”
“这些年,你为他做得还不够多?”因为与皇帝的关系,卫衍已经搞得声名尽毁家宅蒙羞了,若不是他的面子摆在那里,士林民议早就对这件事哗然了,难道卫衍觉得这些付出还不够?
“当然不够,陛下如此待我,我却一直没机会为他做点什么,这一次我想为他做点什么,请齐兄帮帮我。”卫衍说完,深深拜了下去。
齐远恒慌忙扶住他,他不是第一天认识卫衍,他们总角之龄相识,到现在相知相交近四十年,对他的固执当然了解颇深,听到这里,他除了叹气之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件事说难其实也不算难,皇帝只是需要一个出兵的理由,既然他自己想的那个理由,被臣子斥为无耻,那么只能帮他再想一个了。
当下,齐远恒凝神思考了半天,终于还是帮卫衍出了个主意。
“卫七,我这不知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你要想清楚,你家皇帝热切盼望的这场战争,不管怎么开始的,不管结果如何,始终不够仁义,这个主意和你家皇帝那个说法相比,唯一的区别就是本来由你家皇帝亲自来背的不义之名,变成了要由旁人来背。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了这种事成为替罪羊的前例比比皆是。或者,你可以找其他人来上这份折子。”齐远恒出完主意,想想不妥,又多说了一段话。
“但是谁上这个折子,都没有我来上效果更好,是不是?”卫衍听到他这么说,突然问了一句。
“是的。”齐远恒很奇怪,他怎么突然聪明起来了,但是那是事实,他只能很不甘愿地承认下来。
卫家是很低调,但是低调和拥有权势并不矛盾,由于皇帝的信重,卫家在朝中军中都有着深厚的势力,加上无数用联姻维系在一起的其他家族,当他们真的要做点什么的时候,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困难。
而卫衍,虽然他多年来几乎像影子一样站在皇帝身后,看起来仿佛从来没有插手过朝政,也没人看得出来,他在暗中影响过朝政,但事实上,他是站在这份权势的最顶端。
那时候文官武官地位基本相当,而且皇帝既南征过,北伐之心又始终不死,武官在隐隐中,还盖了文官一头。
近卫营大统领,是一个正一品的武官官职,戍边的几位镇守将军虽然和他同列一阶,不过按照外官不如京官的传统,虽然卫衍统的兵没有戍边的将军多,但是就算几位镇守将军见了他,也要矮上半分。所以这件事由他来出头,的确最合适,只要他不怕生前身后,为此担上无数的骂名。
齐远恒那日的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日后闹得沸沸扬扬血雨腥风的烈帝篡史案,与此事有着莫大的关系。毕竟,比起谄媚幸进这种涉及帝王私隐的指责来,“为一己之私欲,陷君王于不义”这个罪名更光明正大更容易出口,还有一个更大的罪名,却是涉及很多年后的另一桩事情,此时不需要多说。
话说卫衍在齐远恒那里讨得了主意,后来他又约见了几位亲朋好友详谈多时,到了四月十五望朝那日,他在金殿上当场向皇帝上了份折子,以北狄内乱,恐流匪犯边为由,请求皇帝派兵增援滁州。
此言一出,群臣愕然,景骊也愣在了御座上。这事卫衍事前并没有和他商量过,所以他一点都不知情。
卫衍开了头,站在他身后的武将们,也纷纷开口附和,众人郑重其事的模样,仿佛不马上增援,就会让流匪窜入内地造成大乱一样。
“简直和皇帝陛下一样的无耻!”这是了解事情真相的大臣们,当时心中唯一的念头。
但是他们知道是一回事,在百官面前当众指责,又是另外一回事,而且他们中间也未必心齐,有些人那时候只是不愿成为众矢之的,才在议事的时候没有开口支持皇帝,此时见卫衍开了这个头,最大的罪责已经由他担了过去,也开始附议。
既然有附议者,肯定也有反对者。一开始,反对的那些臣子们,还比较冷静,争论的时候不去涉及增兵的真正目的,而是在那里用无数事实说明滁州的兵力足够了,增兵只是浪费国帑,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者因为反驳的声音太大,或者因为反驳的唾沫喷到了对方脸上,或者只是受这热烈的掐架气氛影响,很快,关于增兵的争吵开始跑题,后来,更多地是文臣武将之间矛盾的大爆发。
文臣武将的矛盾每个朝代都有,历代的皇帝常常因个人的兴趣,有的重文有的重武,或者因为信重的臣子属于哪边,总会有些偏爱,不可能永远一碗水端平。
而且一般皇帝为了便于控制朝臣,没去恶意挑拨文臣武将的关系,就算很厚道了,根本不会特意去调节朝中文武的矛盾,所以这由来已久的矛盾一旦爆发,这场面顿时火爆起来。
读书人中总会出几个败类,或忘恩或负义或叛国或背主,本来也不算什么,一样米养百样人,不可能每个读书人都是品德良好的,但是到了武将们嘴里,就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读书多是负心人”,讥笑文臣们圣贤书读得再多,一旦遇事骨头就软了下来。
武将们信奉的是“功名但在马上取,马革裹尸酬壮志”,不过到了文臣们嘴里,他们就是一群粗俗好战残暴的莽夫,为了个人私欲就鼓动皇帝对外用兵,简直都是无耻小人。
如此这般,金殿上很快就被群臣的唾沫淹没了。
景骊一直没有开口,只是望着卫衍,事实上也没人给他开口的机会,吵到后来众人上火,忙着攻击对方,早就忘了去征求皇帝的意见。
卫衍只是说了一句话,就没有再开口,纵使有人总是要把矛头指到他身上,他也没有再开口辩驳。
无论群臣说什么,都没有关系,他已经给了皇帝出兵的最好理由,也让皇帝拥有了一大批支持者,至于到了滁州,流匪犯边这种小问题,相信难不住陈天尧将军。
景骊使劲咳嗽了几下,可惜陷入口舌之战的众人,都没有听见,只有卫衍似乎听到了,往上面抬了抬视线。
“你又何必?”景骊张了张口,没有出声,只是无声地用眼神问他。
“这是臣应该为陛下做的。”卫衍同样没有出声,只是望着皇帝,无声地笑了笑。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错,因彼此之间太过熟悉,光凭眼神他们就能明白对方未出口的那些话语。
望着卫衍那双坚定的眼眸,景骊只能苦笑,再苦笑,很久以后,他才下定了决心。
“够了,诸位都是国之重臣,在金殿上如同泼妇骂街一般吵闹,成何体统?”
皇帝的厉声训斥,终于让热血上涌的众人,稍微冷静了一点,重新分列两班站好,不过依然有人犹如好斗的公鸡一般,在队列中恨恨盯着对方,只要有合适的机会,肯定还要掐上一架。
“刚才永宁侯所言极是,滁州兵力孱弱,应对大量流匪,朕心堪忧,兵部拟个章程上来,准备增兵事宜。”
“陛下,滁州那边还没有急报传来,是不是再等等?”依然有人不死心,想要劝皇帝改变主意。
“混账话,救兵如救火,既然朕与尔等都看出了这番忧虑,岂可因未收到急报而拖延行事?若到时候边疆有失,这责任是你来负,还是朕来负?”
皇帝这话是赤裸裸的诛心之论,那名臣子小胳膊小腿的,怎敢担负起这么大的责任,当下只能紧紧闭上了嘴巴。
不过那位臣子都能想到这个问题,齐远恒岂会想不到,早在前些日子,卫衍就按齐远恒的建议,给滁州那边去过书信,估计这时候陈天尧将军的急报也该到了。
果然,过了几日,兵部就收到了滁州急报,请求朝廷增兵滁州,理由和卫衍在殿上说的一模一样,也是“恐流匪犯边”这五个字。
至此,增兵一事终成定局,至于到底需要增兵多少,那就是皇帝陛下说了算了。
这就是景烈帝第一次北伐的出兵真相,不过在景史上,留存于世的出兵理由,却只剩下了“流匪犯边”这四个字,对这场金殿上发生的风波,更是一字未提。
这到底是在烈帝的授意下书写的,还是后来宣帝的改动,或者干脆是两帝共同努力的结果,旁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两帝在篡史上,都干得相当顺手是可以肯定的,把这事随便按到他们哪一个头上,都算不上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