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宁虽然没被南星发觉异常,从此心中却有了一股不可与人言的心事,他将此事埋在心中,天长地久下来竟渐渐成了一桩心病,原本淳朴心性也在求而不得的欲望中日益扭曲。两年后的他上京赶考,因为心中有了挂碍,再也无法定心读圣贤书,之后科考落榜也在意料之中。
傅长宁也觉功名无望,无脸回家,因住不起京师中昂贵的客栈,只得出了京师,寻了城郊一道观借宿。但他没想到,在道观中接受香火供奉的道士尽是些江湖骗子,不仅将他所剩不多的盘缠敲诈了个干干净净,还逼他画押签字,将他扣在道观中,奴役他打洗脚水,端屎盆子,傅长宁每日早出晚归,从一个弱不禁风的穷苦书生变成干粗活的杂工,心中实是苦不堪言。但他浑身无半点谋生本事,除了在道观干些重活,得以混口饭吃外,找不到更好的谋生出路,故而虽是积怨深重,却不敢擅自离开道观一步。
一夜夜寝不寐,起身来到前院,见得香火袅袅,灯烛隐绰,陡然被勾起记忆中那桩两年前的奇遇,心中豁然开朗,想道:“我科考落榜,仕途无望,又恰好沦落到道观借宿,散尽盘缠,这岂不是上天的安排?叫前途缥缈的我探访仙迹,从此荣登仙途,再不受这等凡人的气?”便打包行李,当夜趁着夜色,溜出后院狗洞,不告而别了。
他既一心想追寻长生不死之术,便不容俗事绊身,离开时连盘缠都没拿。从此露宿荒山老林,踏遍万水千山,只求寻仙问道。可是仙迹缥缈,又岂是他一介普通凡人探访得到的?几年下来不仅一无所获,还因只食野菜野果,缺乏肉食,得了不少伤病。
三年之后,他一身病痛地回到家乡,得知在自己外出游历的几年时光中,家中长辈全都去世。他恸哭一场,当夜一把火将自己在周家村的老宅烧光,靠着家中长辈积攒下来的一点微薄家业,到周家村附近的城镇上置办家业,以买卖文字为主,将心中那点不甘的念头深埋起来。
他因心念作祟,一心想脱离红尘俗世,但因资质平庸,求仙无门,又坠落到红尘中来。
半年后,他靠着买卖文字的收入支撑不了在城里的开支,只好又借着养病的借口,灰溜溜搬回了周家村。
回家时,恰好在村门口遇到几名身形诡异的外来人,皆身披黑袍,行迹鬼祟,正商量着不知要把谁引出来。
那几人发觉他的到来,将他擒下,严声逼问:“说,兽王是不是在村里?”
“兽王?你们是指那个丑叔叔?”此时的傅长宁心头郁郁难平,陡然见到几个天兵天将似的人物,先是一阵惊吓,很快明白来者也非凡人,他又惊又喜道:“诸位,我可以帮你们将他引出来!”
那几人一时哑言,不知他此言何意,傅长宁又道:“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你们能帮我达成所愿,助我修炼长生之法。”
那几名黑袍人却是不信他:“想修炼长生之法,怎么不去找那个兽王?”
傅长宁赧然不语。这原是他的一桩心病,他心知自己想法痴妄,怀揣着这样隐秘的心思,心态上便低人一等,不敢在那高风亮节的药师与兽王面前显现出来。而眼前众人有所图谋,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值得合作。
他又趁热打铁道:“我知道你们杀我易如反掌,甚至屠尽村民也非难事,可是一旦打草惊蛇,被那兽王发觉反抗,就得不偿失了,何况村子还住着一个来历神秘的药师,他们联起手来,你们未必有胜算。”
他是读书之人,口才便给,陈述其中利害关系,一下子就击中那几人的心,那几名黑袍人商议一阵,便放开了他,答应与他合作。
傅长宁在众黑袍人的嘱咐下,依言走进村子,来到山脚下,将兽王引了出来。
兽王在周家村过了几年闲适生活,无时不在等待着魔族使者的到来。他早就察觉村子外布满杀气,心态上自是草木皆兵。见了傅长宁来找他,很快明白过来是眼前这书生出卖自己,他手掌一步步朝他走近,想要斩除后患。
傅长宁见他面露凶光,步步紧逼,道:“那群人在我身上下了法术,你杀了我,那群人会很快冲进来,杀掉那个药师和他带着的孩子,还有整个村子的人!”
兽王动作停顿了下,片晌,放下手掌,道:“我去跟他们告个别。”
傅长宁不敢拦他,紧跟着他走到南星的屋子。那屋子内外布满浓重药味,傅长宁自己也是喝了几年的药,十分厌倦药味,便没再跟进去。
兽王敲了敲门,很快有一个长相俊秀的小男孩跑来开门,将他迎进屋去。傅长宁守在门前,只听得屋内零星几句“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们师徒的事情”之类的话之后,兽王走出屋子,对他道:“走吧。”
兽王跟着他走出村子,村子外守着的几名黑袍人见兽王出来,将他捆住,逼他跪下,厉声道:“你倒是好会躲,在人族地界躲了这么多年,真以为可以摆脱吾族?!”
兽王语气淡漠道:“在荒谷的岁月恍若隔世,直到在南岭生活这几年,我才懂得做人的滋味,我不会再帮你们杀人了,宁愿死,也不会再受你们驱使。”
那几名黑袍人冷笑一声,又往他身上踢了几脚,问道:“说,那个药师身边跟着的孩子,是不是就是你的继任者?”
跪在地上的兽王低头沉默。
黑袍人又问:“你这是默认了?”
兽王静了片刻,方道:“放过他们吧,我甘愿自裁,前提则是留下他们师徒一命。”
谢留尘看到这里,心道:“这个兽王也是古怪,说他有情有义吧,却又将一切的灾端都引到我身上,说他心计深沉吧,他却又为保护我跟南星师父而自裁。唉,人心真是复杂难言。”
又想:“兽王要去赴死,南星师父应当是知道的,可他却不争不怒,应该也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吧。”
兽王死前被带到海边,他的遗愿是,让他最后再望一眼自己的故乡。
他跪在岸边,往万里无波的海面看了一眼之后,咬舌自尽。
高大的身躯倒在地上,渐渐冰冷。傅长宁踢了踢地上硬邦邦的尸体,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他现在死了?你们答应我的事可以兑现了吧?”
那几名黑袍人听闻,却是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哈哈哈,愚昧贪婪的凡人,也有资格跟我们谈条件?你要长生是不是?行啊,我们成全你!”
“把他扔下海去喂海兽!”
“哈哈哈哈!”
傅长宁既惊又怒,正想逃走,可他一介凡人,又怎么跑得过这群魔族之人?他感到后衣襟一紧,紧接着一阵天摇地晃,他被一股强力扔进大海。
落海之际,海水直灌入双耳,耳边依稀还能听得讥讽不屑的笑声。
很快无数海兽嗅得熟悉的肉味,飞速游来,傅长宁在海中翻滚来回,眼见就要被一只巨大海兽吞噬,心中绝望。恰逢此时,北陆荒谷地震,山谷崩塌,惊天动地的震动蔓延至十万里海,海水震荡不休,更有阵阵龙吟之声在海中荡漾开来。海兽骤闻魔龙啸声,再顾不得生吞食物,摆起尾鳍,一哄而散了。
他五感尽失,意识昏沉,无力地任由剧烈震荡的海水卷动身躯,过了不知许久,只觉背下一实,自己仿佛来到一片陆地上。
天意使然,傅长宁不仅大难不死,还被海水冲到一处莽莽大地。
第一百七十一章
谢留尘看到这里,刚想问:“那是什么地方?”
商离行便心有灵犀透过识海告知他答案:“那是中洲大陆。”
傅长宁身为普通凡人,见识不比修士,着眼处最大的也仅限于生平所见的一家一国,从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海外陆地,也根本不懂什么中洲南岭,他只知道自己来到一片渺无人烟的荒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终恐怕也是逃不过一死。满心绝望之下,在中洲大陆上漫无目的地走动,只盼上天垂怜,赐下一丝生机。
中洲气候之诡异凶险,连普通修士也抵御不了,遑论一介身体孱弱的书生,傅长宁忍饥挨饿,还要遭受各种无常气候的肆虐,始终走不出这片陆地,在四五天之后,终于双腿发软,跌倒在地。
这一跌,却误打误撞掉进了一处秘境,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秘境?”谢留尘不解:“中洲怎么会有秘境呢?”
商离行道:“还记得我们去过的凤临川吗?”
“嗯。”谢留尘点头。
商离行道:“昆山老奴曾说过,紫渊境主曾在中洲有另一处秘境,料想就是这个了。中洲地势险恶,人迹罕闻,才得以让这处秘境保存到今日。昆山老奴常年守在凤临川,想必他也不知道自家主人的秘境已经被他人继承了去。”
谢留尘了然:“原来他是得到了紫渊境主的传承,怪不得能脱去凡身,修炼法术。”
商离行道:“恐怕还不仅如此,凡人继承秘境,难度要比一般修士大得多,如果不懂修炼的话,继承了秘境也没什么用,傅长宁资质一般,按理来说是无法踏上修途的,但他心思机敏,又是对长生之术抱有一腔热忱之心,在继承了秘境法力之后,眼界大开,或许研制出了不同的修炼法门。之后他回了周家村,开始暗中擒捕凡人,通过吸食凡人精魄,修为大涨,此后更学会了操控修士识海与四季气候的本事。”
“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无人发觉,等到后来他贪得无厌,杀害的凡人越来越多,终于引起秋水门的注意,我那时还以为是魔族卧底所为,带人去摧毁千重影壁下的通道,唉,谁想原来与魔族无关,竟是人族自已内部出了心术不正之辈。”
谢留尘听他语气黯然,又将他搂得紧了些。
只听商离行又道:“他得逢奇遇,又自学成才,不仅没死在海兽腹中,更是将海兽驯化,为他所用,那时祁欢落单之后,便是遭到海兽袭击,沦为他的棋子,风归云所乘坐的魔龙也是给海兽咬了几口,失去自我意识,作出自残举动。”
谢留尘皱起眉道:“听你这么一说,都跟海兽有关。我也曾经落海遭到海兽袭击,为什么我一点事都没有?”
商离行道:“或许是你心性坚定,又或许是身怀兽王精血与妖王之力,使得他无法对你下手,只是将你送到北陆魔族,让你自生自灭。”
谢留尘点点头,想到祁欢当年偷出散修名册的举动,明面上是在为魔族做事,实则也少不了傅长宁的唆使,他不解道:“傅长宁一生郁郁不得志,又被魔族扔下海,在回来后势必是要大肆报复的,怎么还会跟魔族合作呢?”
商离行道:“这个倒是不难猜,或是为挑动人魔两族之间的仇恨,或是为掩人耳目,心思深重之人往往不太计较眼前得失,才能在幕后操控一切。”
谢留尘又点点头。
商离行整理思绪,继续说道:“傅长宁虽是病弱凡人,但念力强绝,故而我那时没想到从凡人这方面去追查真相。后来我透过薛云清的识海,隐隐追踪到他的存在,将他打伤。他躲在周家村疗养五十年,恢复了几成力道,但光靠自己的力量疗伤,毕竟收效甚微,于是他到中洲破坏地势,企图通过吸取中洲自然之力助自己复原,然而又被我们及早发觉并加以阻止,后来的经过,你也知道了,傅长宁彻底被激怒,到南方城镇生祭十万生灵,炼化精魄……”他说到这里,气馁般长泄口气,“我们只有十四个时辰的机会了。”
“真的没办法对付他吗?”谢留尘自言自语几句,蓦地又想到一事:“记得那时方师兄在云山自杀,你说傅长宁控制识海的方法并非无懈可击。”
商离行道:“嗯,也有一部分藏在南岭的魔族卧底被傅长宁收买,其中包括将幼年的你哄骗上云山的黑袍人。但他们识海早被他人占据,根本意识不到傅长宁的存在,还以为是在帮魔族做事。真正能察觉自身行动失控的只有死后恢复清醒意识的祁欢和临死前的方景林。也就是说,想摆脱他的操纵,死,是唯一的解脱之法。”
谢留尘下意识问道:“啊?只能这样吗?没有其他方法吗?”
商离行道:“其实还有第三个人,但他现在深陷虎穴,难以自救,我不确定他是否能夺回自我意识。”
“谁?”
“你的师尊。”
谢留尘一惊:“原来师尊也是——怪不得我们在中洲发现他,原来他是被傅长宁困在那里。”
商离行看着他吃惊发呆的样子,不由失笑,但念及当前严峻形势,展露一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他将人搂得更紧些,道:“发现了没有?”
“发现什么?”
“你想想。”
谢留尘在他怀中想了片刻,惊声道:“对了,方师兄和祁欢都是剑修,我师尊也是剑修。”他一拍脑袋,道:“所以商师兄那时才会想到用剑阵来对付他,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商离行叹道:“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我那时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因果,但却总能作出最正确的应对之法。所以,接下来这个剑阵可能是我们唯一的出路,纵使不可为也要为了。现在就看贺七能不能在十四个时辰之内将人带回来,要是回不来,我们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