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离行如何听不出她这话语中的误解之意,只是当下心里不太舒坦,也不知如何解释。他微微转头,见一旁的白萱与何所悟正一脸担忧看着他,神色间十足关怀。
商离行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并未沉溺于那桩情伤中。只是旁人不愿见他过分伤情,而自己甘愿作茧自缚,其情不自禁之满溢情愫,又怎是能控制得住的呢?他半昏半醒,耳听得向晚宁讲述清阳真人对自己的拳拳关爱,却是心不在焉。心道自己如今虽受了伤,但比起遭到秋水门散修追缉的那个人,又是何等有幸。他与那人同出自云山剑宗,有师兄弟之名义,但一者无正式师徒名分,却受尽掌门关爱,在门中地位亲逾首徒;一者正式拜山入门,却遭到门派背弃,直至一路漂泊,无人问津。不知怎的,心中突然生了些恼怒之意,为那人遭受的一切感到不忿。
他稍稍侧身,望向向晚宁,突然出声道:“向师妹,你可知谢师弟他——”说到这人,心中一涩,霎时无语凝噎。向晚宁立时会意,接道:“前些日子偶然下山,听秋水门门人道,谢师弟被商师兄接到秋水门了?”商离行收敛情绪,勉强点了点头。
向晚宁露出一丝笑容,欣慰道:“那可好,谢师弟总算有了个好去处——”她顿了顿,左顾右盼一番,疑惑道:“……怎么不见谢师弟?”
商离行对着站立一侧的白萱与何所悟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事与向师妹说。”何所悟、白萱对视一眼,应了一声是,转身出了房间。
第五十四章
向晚宁心思灵转,待二人走后,先一步问道:“是谢师弟又出事了?”
商离行嗯了一声,淡淡道:“你们那时,将他赶下云山剑宗的时候——可曾想过,他杀云相长老的动机何在?”
向晚宁听他语气生硬,莫名地有些心虚,只她虽那日为谢留尘求了请、受了罚,但出了禁室后,将全幅心力放在处理门中事务上,也渐渐地将这桩事抛诸脑后了。此时听商离行将此事直言不讳道出,心中第一念头是商师兄在责怪自己的不作为了。她斟酌着道:“我心中一直是不愿相信他是凶手的,那时也为他求了情,可惜……”
商离行平静接道:“可惜掌门恨极了魔族之人,根本不容得一个可能危及到云山剑宗的隐患存在。你知晓他身上有魔气之事,定是掌门透露给你的。然而你可知,”他缓了一下语气,下一瞬,声音忽然变得冰冷:“他身上的魔气根本不是天生的。”
向晚宁惊声道:“商师兄,你在说什么?”
商离行向她轻轻一瞥,将那日修炼修明剑之后,谢留尘身上魔气被剑身上的越天石涤荡一空之事说了。末了,幽幽然补上一句:“我们都冤枉他了。”
向晚宁站在床前,表情凝滞,暗中揪紧了自己的衣角。随后,商离行又讲了几句谢留尘离开云山剑宗后的遭遇,譬如他在清阳真人设下杀阵后如何被解救,又是如何受到魔族胁迫,为魔族办事等等,只听得向晚宁胆战心惊,止不住的潸然泪下。她只知道在她禁闭解除后,出了禁室,已然发现谢留尘师徒被逐出门派之事实,却不料竟是玄思真人牺牲修为、为自己徒弟求来一命,更料不到清阳真人当真做到如此赶尽杀绝的地步。
商离行说到最后,垂眸捧心,摇头苦笑道:“如何不懂,如何才懂?被那么养大的孩子,怎么会轻易相信我的一颗真心呢?或许是太冲动了罢。”
这下心不在焉的反倒成了向晚宁。她被谢留尘魔气之事夺去了全部心神,竟也没听出商离行语气中的亲昵爱意。待回到云山剑宗后仍是愁眉不展。
清阳真人也是刚好自西涯山宴席回来,坐在宣和峰正殿上焦急询问了商离行遇刺之事,翻来覆去地细细问了几次。但秋水门上下将此事藏得甚紧,连向晚宁亲自上门看望,也无法探知更多事实,只说商离行赴宴前夜在后山遇刺,昏睡数日,如今已然转醒,连动手那人是谁都不清楚。
清阳真人听完,白眉一飞,呵斥道:“你商师兄摆明了就是不想将事情扩大,你与他交情最深,怎么连这个都探不出来?早知道就不该派你去!”
向晚宁心系谢留尘之事,受到清阳真人训斥,不但不急着请罪,反而木然站在下方,神游天外。
清阳真人摇头晃脑,又生气地添了一句:“早知道唤景林去!他那么机灵,比你会做事多了!”
他一向威严加身,不苟言笑,但在对待弟子尤为严苛,稍不顺意便要叱骂训诫一番。向晚宁仰头看他,见层台累榭,高低相错,分出一道高逾五尺的高台。高台上,她的师尊正居高临下瞪视着她。她第一次发觉,从首席弟子到掌门高位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远,那么长。她也想大声责问为何不经调查便毒手杀害弟子,也想大声告诉这位最敬爱的师尊:错了,师尊你错了!你杀错人了!
胶着之际,方景林走进宣和峰正殿,见她愁眉苦脸、欲言又止的神情,急忙向清阳真人告了退,将她拉出正殿。
向晚宁低垂着头,不挣不扎,任由他拉着出去。
师姐弟二人在二楼栏杆前吹着晚风,眼前山色空寂,鹤唳鹿鸣,可谓一派世外仙境;不远处演武场上弟子三三两两,嬉戏打闹。
方景林看着身前晚霞正艳,头也不转道:“师姐你打算告诉掌门?”
向晚宁亦望着天边云霞,茫然道:“能不告诉吗?这事关一个弟子的清白。”
方景林无奈叹道:“师姐,他如今已成丧家之犬了,多一份、少一份清白有什么干系吗?”
向晚宁不解道:“可是——就任由他们误会下去?”
方景林道:“你将此事抖搂开去,就是在逼着掌门承认自己的过错,你让掌门怎么想,让整座云山剑宗的弟子怎么想?”
向晚宁讶异看他,微微张嘴,眼神中满是困惑:“难道,这颜面、和门人弟子的看法,会比一个弟子的清誉重要?”
方景林没有看她,反而以斩钉截铁语气道:“就是有那么重要。”
向晚宁端详他的侧脸,见他神色坦然,语气平淡,显是丝毫没有如她那么困扰于心。她不经意问道:“若被赶下山的是你呢?你会希望别人也作如此想法吗?”
方景林没有回她,亦始终没有转头,过不久,方无奈呼了口气:“可惜被赶下山的不会是我,若真是我,我也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师姐,此事已成定局,你再纠缠下去,无异于是在为难自己,为难大家,掌门也决不会自承错误。”
向晚宁秀眉轻蹙,微微愠怒道:“掌门怎么会是这么不讲理的人呢?”
方景林低笑一声,感叹道:“师姐,等你站到那个位置你就懂了。听我的,暂时先不要冲动好不好?不要因为这件事再跟掌门起争执了。”
向晚宁垂眸道:“也只好如此了。”
方景林终于转头看她,见她神色落寞,嘿然一笑道:“师姐,你太优柔寡断了,这样不好,嗯,你以后可是要当掌门的人。”
向晚宁被他逗笑,心中也不禁感到自己实是过于多愁善感了。当下慨叹道:“当掌门,也未必就能随心所欲啊。”
方景林笑得露出洁白双齿,眼睛微微眯起:“师姐,我最羡慕你的就是这一点了。你要一直这么保持下去啊。”
向晚宁偏头侧目,疑惑问道:“什么?”
方景林干笑一声,不以为意道:“没什么,”继而将头转向正面,指向那天边红霞,惊叹道:“你看这天空多美啊。”
向晚宁顺着他手势望去,只见空谷幽林,奇峰孤日,天际红云出岫,浓墨重彩得有如玛瑙珊瑚;那红霞燃到极致,却成浓烈明火般吞噬了半边明空。日头滑落,转眼便至日暮。
人族各派掌门宗主终于决定在三日后聚首商议妖族之事。那一日,云山剑宗在宣和峰正殿布下好大阵仗,自山门至正殿一路戒严,沿路有弟子站桩把守,只为更好款待各路远来之客。为防人多口杂,泄密与妖族,清阳真人只点了十来名亲传弟子到场布置与招待,将无关弟子清理出去。因此众人进入云山剑宗之后,目之所及的路上,偌大一条山道,竟是见不到几个人。
商离行乔装打扮,秘密出行,前往云山剑宗参与议会。他面带病色,脚步虚浮,持着乌木长杖,与纪清纪柔二人缓缓走上正殿。
清阳真人一见之下,禁不住老泪纵横,并不住出言埋怨,怪他不爱惜身体、出了事也不跟自己讲。
商离行柔声劝慰,道是自己一意孤行,没有提早告知掌门,害掌门白白担心一场,他心中着实有愧。他一直有意无意带过话题,始终不肯告知下手者何人。
清阳真人见他憔悴至斯,心中已是万分怅然,亦知他素来有自己的主意,哪里还敢继续纠缠于他隐瞒凶手之事。
商离行一面谈着话,一面不经意往清阳真人身后的向晚宁看去,见她稍稍将头偏往一边,眼神游离,始终不敢直面他炯炯目光。
商离行心中再是明白不过的了,却也强逼不得,只得将此事暂时搁在心头。心中沉甸甸地压着事情,满不是滋味。
纪清、纪柔二人跟在商离行身边左右,极其相似的面容,吸引住不少其他门派来客与云山弟子的目光,纪柔恼羞成怒,将双手紧紧握在剑柄上,脸色都黑了;纪清心事重重,亦是愁眉不展。他见天一阁的曲白微曲阁主稳坐一侧,便不时往曲白微身边瞥去,只是伤透他心的那个人始终没出现,纪清心中苦楚难言,脸上失望黯然之色愈深。
南岭大陆上的各大门派掌门陆续到来,众人见了礼,又是一阵阵寒暄。高台上的长老位一早被撤下,整座正殿霎时空旷许多。此时站在一处,平视彼此,心中暗含几分心照不宣的意味。
众人早前也多多少少听到了些关于商离行的传言,只当他误中敌袭,命不久矣。眼下看他好好地站在清阳真人身旁,心中皆是一惊。
众人纷纷坐定,因来得匆匆,一时也顾不得长幼尊卑之分,大多是拣了个就近的位置坐下了。与会者共有云山剑宗掌门与六位峰主,天一阁曲白微,秋水门商离行三人,与其他说得出名、与说不出名的各位门派主事者、随从、弟子等,合计三十来人,除了不爱凑热闹的、漠视人族未来的、隐世闭关的,南岭大陆上的风云人物来了不到一半。
殿门紧闭,殿内点起数盏油黄长明灯。一片肃穆氛围中,不知是哪位宗主先起了头,打破沉默道:“妖族数量稀缺,向来不成气候,也未必就是有心犯我南岭,我看我们不如还是将精力放在应对魔族上。”
他身旁坐着的另一位掌门随即反驳道:“那**也去了西涯山,宴席上那妖王笑里藏刀,话中有话,根本就是居心叵测!你住在最远的南岸,当然不在意了。怎么,那酒你回去喝了?滋味可好呀?”
先前开口那宗主遭他这么一挤兑,立时悻悻然将嘴闭上。
商离行虽没能赴宴,但也经何所悟汇报后,得知西涯山那场宴席上所发生之事。五日前,那俊美妖王竞枫在十里长堤设下豪宴,唤来无数妖美舞姬助兴劝酒。酒香四溢中,他慵懒而坐,热情地为众掌门介绍桌席上数百道山珍海味的来历——皆是凡人地界风物美食,自南岭各地搜刮采购、连夜运往西涯山。他介绍过后,更不断慨然言道自己如何向往人族繁华富饶,未来又要如何在南岭长居等等。人族各位掌门个个面色凝重,无一人理他,他便回身与身后两名随从调笑,整场宴席中,只他一人笑得颠倒众生。人族这边尴尬至极,却又唯恐有失气度,不愿如此拂袖而去,当下只憋得脸色纷呈,精彩至极。宴席之后,那妖王不仅贴心地派人将各位掌门送回南岭各地门派,更每人送上一樽据称是凡人所酿之酒,赠言道:“薄酒素菜,宾主尽谊。”
商离行念及至此,沉吟开口道:“妖王谈及桌席上丰盛食材的来历,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其他掌门宗主听到这边说话声,纷纷侧目而望。方才那态度强硬的掌门顺势接道:“没错,那妖王分明是觊觎于南岭之上的丰饶物产,拿凡人食材大做文章,有意挑衅!什么宾主尽谊,谁是宾?谁是主?真当别人听不出他意有所指?”
其他掌门忆及当日那场骑虎难下的宴席,脸色都不太好看。
曲白微忧色不改道:“那妖族封山三百余年,如今一朝现世,不知来意究竟为何。我们此时仍需静观其变才是啊。”
清阳真人断然摇头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近日以来之举动,是在屡屡试探人族底线,可见离出兵时机不远了。为今之计,只能加强人力,固守西岸了。”
他突然叹了口气:“魔族这边风波不断,现在又多了个妖族,唉……”
话到这里,突然有弟子风驰电掣,挟带落叶飞花,一路急闯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喘着道:“启禀掌门,大事不好了!妖族攻进西岸的步蟾宫了!”
众掌门、长老、峰主闻言色变,蓦地起身。清阳真人端坐原位,脸色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