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护法道:“不听话,不管他,不在意。”
那魔将领命道是,又支起谢留尘,跟在左护法身后。
谢留尘想到他们不知要将自己带至何处,心中愈加难受,眼眶红红,不禁坠下几滴泪珠。
左护法走在身前,始终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见他哭了,微微一怔,道:“哭,什么?”伸手欲为他拭去脸上泪珠。
谢留尘撇过了脸,收起眼泪,脸色彻底黑了下去。
那左护法不仅说话吃力,似乎连为人也有些木讷,见谢留尘一直不理他,也不勉强些什么,讪讪然收回手,再没作出什么亲昵举动。
三人又走出魔宫后殿,经过一处宫殿时,那殿门半开,从黑不见底的魔气中走出一名男子。
那男子满头白发,脸上枯点斑斑,见到他们三人,微微一愣,又眯了眯一双浑浊的眼,道:“哦……是钟冥啊?”他缓缓走到三人身边,步履很是蹒跚。
左护法道:“钟冥,见过,魔主。”
那魔将也道:“属下见过魔主,魔主气色比上次我们离开时好多了。”
魔主病体孱弱,声音也是有气无力:“免礼免礼,你们刚从前线回来,那边战况怎么样了?”
左护法一字一顿道:“即将,出兵,迎接,魔尊。”
“那就好,那就好,他终于要回来了,魔族就有希望了,”魔主絮絮叨叨道,“你和右护法二位也是辛苦多年了,将来我们占了南岭,吃好喝好,便不用在这个鬼地方受气了,”望向魔将扶着的谢留尘,眨了眨眼,呀了一声:“这个是?”
左护法回道:“赤霞,送来的,礼物。”
“哦,那个丫头送的,太有心了,不过他怎么一直在哭啊?”一只满布褐点的手伸出,魔主颤巍巍地拉住了左护法,语重心长道:“钟冥啊,这种事情,最讲究个你情我愿,人家不愿意,你也不能强逼人家呀。”
左护法一板一眼道:“魔主,说的,有礼。”
魔主犹自一口气唠叨个没完:“你的口味真是堪忧啊,魔族多少美人,你都不要,我还以为你自涟儿他娘死后,便清心寡欲,再也不打算找个人了呢,结果赤霞那丫头一出现……唉,你也不挑一挑,得不到赤霞也就算了,怎么口味愈加奇特,看上这么个……丑东西……”
左护法转头看向谢留尘,缓缓道:“他,不丑,美。”
“瞧你的眼神,连我这个半老头子都比不过啦?他们人族、妖族,哪一个不丑的?就是连涟儿他娘也是……”魔主唉了一声,摆手道:“诶,我说这些做什么?去吧,去吧,多多玩乐,莫耽误正事就行。我老了,比不过你们年轻人爱玩爱闹……等魔尊回来,我也该卸任,好好去过我的清闲日子喽。”
左护法道:“好,好。”也不知究竟是在好些什么,辞别了魔主,又命那魔将带上了谢留尘。
其时天色昏暗,魔气团团盘踞魔宫之巅,似有了灵识一般,在夜里中亮出狰狞的爪牙。谢留尘哭也哭得累了,死尸一般任由那魔将拖拽着,三道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被魔气吞噬了大半。
那魔将压低声音,道:“左护法,魔主近日来愈加神神叨叨,恐怕是时日将近了。”
左护法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那魔将道:“魔主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回到南岭,可是照今日看来,他的情况很是糟糕,属下怕他熬不到那个时候了。”
左护法道:“魔尊,活了!我们要,尽快,出兵!”
那魔将又道:“当年吾族初来北陆,北陆寸草无生,吾族难以生存。魔主耗费毕生精元,在北陆开荒造地,功在千秋。属下也常常在想,有生之年,能看到吾族摆脱这永世受困于荒地的宿命,也算于焉足矣,死而无怨了。”
左护法道:“一样的,一样的。”
左护法将谢留尘带至浮梦楼,见他爱理不理的,便示意那魔将扛着谢留尘走进楼上一间屋子。
一名身穿灰衣的老仆迎了上来:“主人回来了。”
左护法跟在魔将身后上了楼,边走边问:“涟儿呢?”
那瞎了一只眼的老仆道:“小公子在后院玩耍呢。”
左护法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些什么,及至将人带至房间,挥挥手,打发那魔将出去了。
那魔将投来一个暧昧的眼神,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室内只剩谢留尘与左护法二人,谢留尘坐在床边,死死盯着正在宽衣解袍的左护法,暗地里不断策动真气,以图快速摆脱赤霞洞主种下的禁制。
左护法脱得只剩一件内衫,朝着谢留尘走来。那一瞬,一股浓烈得使人几乎晕厥的腥臭味袭来。谢留尘咬牙切齿道:“你敢动我分毫,我就死给你看!”
左护法为他那凶狠气势所唬,伸出的手竟一时僵在半空,良久,方叹了一声,道:“睡吧,睡吧。”错开半尺,径自上了床,倒头就睡。他似乎很是疲倦,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睡得熟了。
谢留尘的恨意排山倒海而来,几乎要将整间房间吞没,他浑身发抖,将下唇咬出一条血丝。未几,那股熟悉的力量回到识海,识海震荡,蓦地身上一松,终于再次摆脱了禁制。
他砰地一下子跳了起来,远远避开充斥腥臊味的床榻。
这番动作实是大了些,按照惯常情况,床上的人不可能不被惊醒,但那左护法却犹睡得鼾声如雷,一动不动。
他警惕地望着床上的左护法,见左护法睡得深沉、全然毫不设防的样子,他再度小心翼翼地靠近,同时右手呈虎爪状,运化真气,心中暗道:“看他好像真的睡着了?我能不能杀了他?杀了他就能逃走了!”
而在此时,伴随着力量的回归,他终于再度感应到了修明剑的所在,出乎意外的,修明剑的所在角落,竟然离他很近。似乎便在浮梦楼中。
机会难得,此时不去,更待何时?他在电光石火间思定想法,收回手,飞身出了房门。
顺着浮梯,一路走到一楼大厅,四下一片昏暗,空无一人,他施展身法,按照修明剑感应方向,绕过几间空荡荡的屋子,悄悄潜到后院。
这里名叫浮梦楼,似乎为左护法私人住所,楼上楼下并无魔兵戒备,相较于魔气沉沉的魔宫,倒多了几分闲适气息,适宜闲庭信步,更适宜孩童居住嬉戏。
后院流水淙淙,假山环绕,四下里静悄悄的,谢留尘屏气凝神,警惕留意四周环境。
夜风袭过,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出来作甚?”
谢留尘吓了一惊,回头定睛一望,见是那名瞎眼老仆,正倚在一处假山前瞪着他看。谢留尘抿了抿嘴,道:“我出来透透气。”
那老仆睁着一只眼球发黄的老眼,大剌剌盯视着他,等谢留尘全身竖起汗毛,他才慢吞吞收回目光,粗嗓道:“主人睡下了?”
谢留尘道:“睡下了。”
那老仆闻言也不说些什么,老态龙钟地走过来,与谢留尘错身走开,再往其中一处假山走去。
谢留尘暗叫糟糕,原来那老仆走去的地方正与修明剑所在方向重合。他硬着头皮,脚步跟了上去。
那老仆果然停下脚步:“不回去,跟着我作甚?”
谢留尘不由自主跟在那老仆身后,小声道:“房里有点闷,我去后面逛逛。”
那老仆可有可无地点点头。他佝偻着腰,低嗽几声,不紧不慢地走着。
谢留尘心中着急,却不敢贸贸然出手。适才他如此全神于探路,都未能发觉这名老者的踪迹,可见其人有一定修为。他自问并无一击得手的把握,遑论在这里杀人夺命,到时无法脱身倒罢,却难以担保不会惊动浮梦楼里其他人,尤其是那修为深不可测的左护法。
绕过几座假山,忽听得南面角落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之声,那笑声气息绵软,绕梁不绝,簌簌然似有癫狂之意。谢留尘心中奇怪,跟在老仆身后,装作不经意问道:“怎么大半夜的,会有人在这里吵闹?”
老仆脚步不停,道:“一个疯子罢了。”这老仆到底是不同凡响,见到人族之人,竟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话。
两人走进一片黑雾,在黑雾中再绕过几步,出了层层叠绕的假山,眼前一派豁然开朗。
却见粼粼水光泛起,湖边躺着一人,瘦骨嶙峋,披发跣足,口中念念有辞,正不知在默念些什么。
那老仆骂道:“这疯子!晚上不休息,明天又该起不来了!早晚宰了他!”愤愤然走过去,死命踢那疯子:“起来!起来!还不去休息!明天不帮我把墙砌好了,要你好看!”
那疯子慢悠悠站了起来,摇头晃脑,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是大喊大叫道:“都死啦!都死啦!”
谢留尘走过去,问道:“什么死了?”
老仆又踢了那疯子几下,那疯子拍手笑道:“都死啦!三百年后都死啦!投降吧!投降吧!”胡言乱语一阵,又披头散发地往一处角落奔去,疯癫笑声久久未歇。
这人明明是人族之人,却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处,身上穿着的服饰虽破破烂烂,但也依稀可见带着某宗门的印记。谢留尘不由问道:“这人是谁?”
老仆道:“哦?这人也是你们人族的,那个叫天什么宗的来着……”
谢留尘心中一紧,脱口道:“天衍宗的?”
那老仆道:“是是是,就叫天衍宗。”
谢留尘惊道:“不是说天衍宗的修士都死绝了吗?”
那老仆慢吞吞道:“是啊,当年粮食短缺,都吃了,只剩下一个疯子。”
谢留尘既惊又怕,商离行曾与他说过,当年人魔大战,天衍宗六百修士尽归降魔族,后来魔族战败,这六百人成了魔族泄愤工具,无一幸免。商离行却没说,原来这六百人都是被魔族吃了!
思及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彻骨生寒,连带着眼前这老仆的枯老面容也狰狞许多!
他喃喃道:“为什么,不连他也一起吃了呢……”
那老仆道:“疯子肉就算了吧,我们可不想染上一身疯病。”又稍抬一下眼皮,告诫道:“我们主人宠爱于你,才会将你带来浮梦楼,你既在这里住下了,以后便一心侍奉我们主人便是。若是你想动什么歪心思,呵呵……”
他这番威胁语气,谢留尘何曾听在眼里,只因无尽的哀怆已将他淹没,让他听不得外界声音了,那疯子到底是为何而疯?兴许是见到了门人惨死?兴许是因信仰破灭?
那一刻间,他感受到那股近乎窒息的绝望无助,又莫名起了哀怜之心,问道:“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哪舍得哟?”那老仆道:“这疯子气力足,干活倒是一把好手,又不用吃饭。”
谢留尘还想再说,却听黑雾中一阵叮叮当当的响铃声,由远及近,穿透无尽暗夜而来。
那老仆提高声量道:“小主子,你又在哪里玩耍了?”
一道孩童脆生生的声音道:“伯伯,我来了!”
谢留尘听到这道声音,心中一凛:“是白日里那道在我身后说话的那道声音!他是谁?”
那老仆朗声道:“过来,过来这边玩,比较亮。”
那道声音应了一下,不多时,果见一道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走来的方向,却因他隐在黑雾之中,教谢留尘一时看不清那处光景。
老仆展露一个诡异却真挚的笑容:“小主人,那么晚不睡,干嘛呢?”
清脆铃声始终叮叮当当响个没完,那道小小的身影一蹦一跳走过来,终于缓缓出现在夜色中。谢留尘定睛望去,见是一名粉雕玉琢的小童子,身上隐隐有金光闪过。同时间,修明剑的灵气也随之出现。
谢留尘气息一滞。
果然,那孩童脖子上挂着一个金色的项圈,正是他苦觅多时、求而心切的兽族至宝。
第八十三章
那孩童走了过来,与那老仆应了一声,又转头仰视着谢留尘,舔了舔唇,道:“你让我吃了你,好不好?”
谢留尘目光闪烁,略一定神,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吃啊?”
那孩童双目发亮,看着谢留尘,道:“我爹将你带了回来,不就是要给我当食物的嘛?”
“你爹?”谢留尘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你是左护法钟冥的儿子?”
那孩童点点头,很是得意:“是啊是啊,我爹很厉害的,是吧?”
谢留尘有心与他亲近,以待套取兽族项圈,柔下声音道:“是啊,你爹是很厉害!可是为什么你长得跟你爹一点都不像呢?”眼前这名孩童粉嫩可爱,全不似魔族之人。若不是他说自己是钟冥儿子,谢留尘几乎还要以为他是哪处凡人人家的贵家小公子。
那孩童道:“因为我娘是人族之人啊,所以我就长得像我娘,不像我爹啦!”
那老仆轻嗽一声,将二人对话打断:“小主子,不要跟外人讲太多话。”又伸出一手,揪紧他的后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