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严璟忍不住偏转视线朝着崔嵬望去,而后发现那位人前素来没什么表情的侯爷此刻紧皱着眉头,巴掌大的脸快要抽成一团,那双明亮地异于常人的眼睛里满是茫然与不解,严璟甚至觉得自己还看见了几丝委屈。
严璟的内心顿时十分的复杂。尽管今日之事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但不管怎么说,自己阐述的也都是事实,对待这个宣平侯,他确实觉得应该远离一点,只不过在此情此景之下刻意放大了给在场的所有人看而已。
其实也不是所有人,主要自己那位疑心颇重的父皇。
即使从此以后朝中上下将人人知晓他与宣平侯不和,甚至因此得罪了崔家,也总好过惹得他父皇的疑心。更何况,他跟崔家的梁子早就结下了,解不解开也无所谓了。
但是这位小侯爷的表情却让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心虚,就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但明明自从与这人相识,吃亏的都是自己,不管怎么说,这位小侯爷都不必如此表情吧?
严璟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了一些,但还是侧开头,避开了崔嵬的视线。
“皇兄此言是何意?”眼看着严承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严琮与郑经对视了一眼,出声质疑道,“是不是在西北的时候跟侯爷之间有什么误会,不如趁着今日父皇与母后都在场,说出来也好消除一下,毕竟皇兄与宣平侯都常在西北,你们之间关系和睦才能保证我大魏西北无虞!”
“要说起来,此事确实是阿嵬的错了。”崔皇后淡淡地瞥了严琮一眼,转过头笑吟吟地朝着严承解释道,“前些时日瑞王初到西北,阿嵬一时疏忽将他错认,二人之间有了误会,还动起手来。陛下,您也清楚,阿嵬常年习武,动手的时候没有分寸,不小心伤了瑞王。”
动起手来?
严璟微微挑眉,听起来仿佛自己武艺高强到可以与宣平侯相抗衡的地步,实际上——算了,严璟并不是很想再回忆那日发生的事情。反正他只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与崔家有龃龉,崔皇后此刻开口,就等于证实了这一点,至于事情的具体真相,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况且,这么听起来就仿佛自己当日没有那么惨,也算是从另一种方面保全了自己的颜面。
崔峤说着话,缓缓地起身,从主位走了下来,来到严璟面前:“其实这段时日以来,阿嵬一直对那日之事心存愧疚,我本有意从中斡旋,帮你们化解误会,但他偏偏说要自己解决,不过看瑞王今日的心情,显然是并没有解决的了。也只能我这个当姐姐的帮帮忙了。”
说着话,她转过头看向崔嵬:“阿嵬,还不过来?”
崔嵬立刻起身,几步来到崔峤身边,崔峤拉过他的手,缓缓道:“正好今日当着陛下与列位大人的面,你正式地向瑞王赔个不是。也还望瑞王看在本宫的份上,原谅我这个不懂事的弟弟,如何?”
严璟看了看崔峤,微微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将目光转到崔嵬脸上,等着看他的动作。
可能是常年习武的缘故,不管何种场合,崔嵬站在那里都好像一棵挺拔的树木一般,腰背挺直。他看了崔峤一眼,微微咬了咬下唇,双手抬起,朝着严璟深深一揖:“那日在沙漠之中,因为崔嵬一时失察,冒犯了殿下,累殿下受伤,崔嵬深感愧疚,在此赔罪。”
严璟目光下垂,盯着少年的头顶和他躬下的腰。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是这少年第三次向自己赔礼。
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严璟无意识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再抬眼,唇边勾出一抹轻笑。他没有伸手去扶崔嵬的手臂,反而是向后退了一步,朝着崔峤笑了一下:“既然母后开了口,自然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他说着话,故意抬手摸了摸自己左臂,“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伤口也已经愈合了,侯爷也不必再介怀。”
“好了!”一直充当看客的严承似乎终于看够了戏,他轻轻拍了拍手,缓缓来到崔峤身边,“既然是误会,化解了便好。今日可是为了给皇后庆生的,瞧瞧你们,怎么还累的皇后费神?”
严璟似乎愣了一下,而后才微微躬身:“这倒是儿臣的不是了,儿臣向母后赔罪。”
崔峤微微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朝着严承道:“是臣妾闲不住。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瑞王既已封地云州,从此以后就难免要与西北戍军有所交集。若是他和阿嵬之间存在龃龉,不能一心。时日久了,恐会给敌军造成可乘之机。现在化解了,臣妾也能放心了。”
严承很满意他的态度,轻轻点了点头:“皇后所言极是。”他转过头看向严璟,“你母后的话你要铭记在心,今后在云州务必要勤勉认真,与西北戍军同心协力,才能守护我大魏的西北。”
严璟微垂眼帘,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还有几分极力掩藏的不耐,但仍开口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严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向另一侧一直安静的崔嵬,突然笑了起来:“其实说起来,宣平侯也不是外人,他既是你母后的弟弟,也可以算是你的舅父,既为甥舅,才要更加亲近才是。”
严璟猛地转过头看了崔嵬一眼,如果刚才的表情是做戏,那此刻简直是真情流露,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收回目光,垂着头狠狠道:“是,父皇。”
第二十章
尽管中间出了点小插曲,但一切大抵还在严璟的控制之中。严承不知道是真的相信了他与崔皇后的话,又或者是心底还存着疑虑没有表现出来,以一个长者的身份教育了他与崔嵬几句之后,就将此事掀过,再也不提及。
并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连给严琮奖励的事都没有再提及,直接宣布开宴。严璟暗地里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依旧没有显露什么表情,余光瞥见脸色阴沉下来的严琮,差点又扬起唇角。
对比起严琮,郑经明显老练的多,面上不仅没有显露丝毫,甚至还能端起酒杯笑意满满地向严承敬酒。严璟心中也清楚,郑经本也不至于天真地以为只凭着那几句话就能对崔家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他只不过是偶然得了这么个机会,便趁机在严承心中埋下一点怀疑的种子就行了。
将来某一日说不定就可以翻出来加以利用——不过,那跟他严璟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今日无事发生,明日一早他就启程返回云州,到时候,天高皇帝远,都城里面这些人就算斗个你死我活,又碍着他何事?
严璟微垂下眼帘,重新给自己添了酒,优哉游哉地喝了起来。
接下来的场合就与他没什么关系了,总算达成所愿可以一个人待在角落里,安静地喝酒吃肉,也顺便观察一下文武百官,还有他那位难以琢磨的父皇。
严承今日心情一直不错,哪怕方才发生了那些事情,好像也没有影响到他的情绪。严璟很少见到他在什么场合像今日这般唇边一直带笑,更没见过他看向崔皇后时那样饱含温情的目光。
最起码,他母妃从未得到过。
在严璟幼年的记忆里,他父皇一直是高不可攀的。对待他们母子的时候是这样,对待郑贵妃母子的时候也没有差太多。严璟那时候以为,这可能因为他父皇是皇帝的缘故,总不能像民间的那些普通人那样好接近。
直到崔皇后入宫,严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也是不太一样的。他父皇面对崔皇后的时候,似乎更多了几分尊重,他们站在一起的很多时候,就像是一对普通夫妻,会携手,会搀扶,也会相视而笑。
而每每这种时候,母妃只能一个人守在永宁殿里,一日日地数着盼着他父皇来的那日。
那时候严璟只觉得,是母妃的一腔深情错付,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差别,是因为他父皇心里装着崔皇后,虽然残酷,却也无可奈何。但后来严璟慢慢长大,最先明白了一件事,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父皇尊重崔皇后也好,心里有她也罢,看似独一无二,却依旧免不了猜疑与防备。在天家渴望满腔真心与毫无保留的喜爱其实是一件格外天真的事情。
他瞧着崔皇后就十分的明白这个道理,多年以来似乎练就了一副宠辱不惊的心态,他父皇给的,她便笑着接受,不给的,她倒也好像并不在意。不像他母妃,这么多年过去,虽然有无数次的失望,但依旧还是对他父皇充满着期待,总希望能够得到更多。
或许因为在她心中,父皇是君,是天下之主,更是她的夫君。
严璟其实也想不透,像他母妃那样一颗心都系在另一个人身上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但是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因为也没谁规定,人的一生就应该如何的度过。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那就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度过,哪怕他这个当儿子的也不该干涉。
当然,他也没那个干涉的本事,他倒是想把他母妃一并带到云州去,他又哪里做得到呢。
严璟一个人喝了一整晚的酒,也看了一整晚的热闹,到最后困得忍不住打起呵欠,也幸而在这种场合,没人注意到他,才终于挨到严承感到身体乏累,宣布散席。严璟跟着众人起身施礼,恭送帝后二人先行退场,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日的酒大概是喝的多了些,竟然隐隐地感觉到头晕目眩。
不过倒也无伤大雅,最起码他能让周围的人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严璟在原地站了一会,仰起头看着漫天的繁星,等着众人慢慢地散去,才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营帐走去。
原本喧闹的营地渐渐安静下来,四处的帷帐里陆陆续续地亮起烛火,偶尔会映衬出主人的倒影。严璟从其中走过,居然难得的感受到一丁点的幽静与安宁。
走了一会,严璟便看见了自己的帷帐,毕竟是皇子身份,倒也没有隔的太远。夜风吹到身上,严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山间的凉意,忍不住加紧了步伐快走了几步,却没想到迎面与一个人影撞了个正着。
熟悉的位置,相似的痛感让严璟生起几分难以置信的感觉,他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向后退了一步,看清了始作俑者的脸——果真是宣平侯崔嵬。
刹那之间严璟只觉得哭笑不得,他微垂下头看着面前这人,手指握紧而后又慢慢放开,最终轻笑了一声:“侯爷还真的是阴魂不散,这种时候都能碰见。”
崔嵬放开了揉额头的手,慢慢抬起头,歪着头看了严璟一会,突然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一双大眼睛微微眯起,一动不动地盯着严璟。
严璟微微皱起眉,虽然崔嵬平时好像话也不怎么多,但总觉得这人此刻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太一样。
借着周围营帐的烛火,严璟向前凑了凑,这才发现眼前这人一双眼红的吓人,或者说不只是双眼,整张脸都红的有些异常。严璟稍有迟疑,还是伸出手在崔嵬面前晃了晃:“侯爷莫不是喝醉了?”
话说完,他心底又生起了几分怀疑,晚上的时候严璟偶然也有注意到这宣平侯,在那种场合里,这人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特立独行,除了众人一起敬圣上与皇后那几次,再不曾见他碰过酒杯,离场的时候好像也没见有什么异样,怎么就这么一会的功夫,醉的如此厉害?
就在严璟思量间,伸出的手掌突然就被抓住,这少年的力气还是大的惊人,只一瞬间就让严璟感受到了痛意,下意识地抽回了手,还迅速地向后退了一步,转为一种防备的姿态看着崔嵬:“侯爷这是要做什么?”
崔嵬还是没有回答,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突然空了的手,又抬起头看了看严璟的脸,哪怕是在夜色之中,他那双眼睛也明亮地异于常人,可能因为喝过酒的缘故,似乎还含着水光,就好像下一刻就能流出泪来。
而这双眼的主人,哪怕有极为凶狠冷酷的一面,此刻也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单纯,无辜,茫然,甚至还有那么几分可怜巴巴。让无情如严璟,也有那么一刹那的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过冷漠了?
就在他犹豫着今日是不是要做一次好人,把这个明显不怎么正常的宣平侯送回帐中,崔嵬突然上前一步,在严璟还未回神之时,踮起脚用额头重重地撞向他的前额,在那瞬间,严璟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他向后连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等额间那阵眩晕消散,他才总算恢复了意识,再抬眼,发现崔嵬已经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严璟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的前额,瞪着崔嵬的背影。虽然晕眩感已经慢慢消散,但随之而来的痛意让他恨不得立刻追上前去跟崔嵬打上一架,但……经过数次交手,严璟心里也有数,哪怕那人现在看起来醉了,自己也不是对手。
况且,现在实在不是什么好时机。若是闹出了声响,惊动了主帐里的二位,那先前他好不容易演的戏也就付之东流了。严璟朝着四下里看了看,最终还是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帷帐。
帷帐之中事先备好了炭盆,掀开帐帘就感受到了其中的暖意,严璟忍不住松了口气,挨着炭盆坐了下来。前额还隐隐作痛,不照镜子严璟也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效果。他不得不说,那位宣平侯大概就是来克自己的,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得,哪怕是醉酒,也有办法给自己造成一点伤害。
原本严璟还想着,等回到西北的时候,要想方设法地从这人手里找回一些,但经过了今日,他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知道今日严承虽然没有表露什么,看起来对他与崔家结交的事儿并不相信,但……自己从此以后还是需要多加注意,才不会重新勾起他的疑心。况且,就算没有今日的事情,他本也不该跟崔家的人有什么交集,他还是安安心心地待在云州城中,好好的做自己的废物王爷吧。